老兵口述史：碾庄無戰事，我只是戰爭的倖存者
原標題：老兵口述史：碾庄無戰事，我只是戰爭的倖存者
來源：解放軍報客戶端 作者：周文昊
淮海戰役總攻，華野部隊攻入碾庄圩
1949年1月6日，碾庄，總攻時間，前沿100米，一片寂靜。
通過華野69團前指的望遠鏡，可以清楚看到對面碾庄包圍圈裡面拆得只剩下磚頭殘牆的村莊。而這個時候，整個碾庄包圍圈裡已經找不出一棵活著的樹，一棟有木樑的屋。在我方的出發陣地上，69團的戰士們正等待著最後的命令，等待著最後的衝鋒。碾庄包圍圈裡面的杜聿明殘軍同樣也等待著歷史對他們的最後審判。
讓時間的指針撥回二十天以前，回到半個多月前的碾庄，回到故事開始的時候。為配合平津戰役對傅作義集團之分割包圍避免其迅速決策經海路南逃，華東野戰軍與中原野戰軍聯手對合圍在碾庄的國民黨軍隊杜聿明殘部暫緩攻擊，進行了20天休整。在此期間，華野各部向杜聿明發動政戰宣傳與勸降，消耗其心理，為最後圍殲杜聿明部做最後準備。就這樣，他的故事開始了。
碾庄被圍，國民黨軍隊與我解放軍對峙情況地圖
生死相搏，只有五十米
1948年12月16日，碾庄，圍困第1天，前沿100米，一片寂靜。
華野文工團團員李傳弟在69團的幾名戰士帶領下，來到了雙方對峙陣地的最前沿。整個華野文工團的文藝宣傳人員都和他一樣分配到了碾庄包圍圈的各個前沿陣地，執行對敵戰場政治攻勢、瓦解敵軍，為最後的總攻做準備。「弟兄們，國民黨軍隊的弟兄們！你們不要再為蔣介石賣命了！你們過來吧！」李傳弟手握洋鐵皮話筒向國民黨軍陣地方向喊著話。「他媽的，給我開槍！」話音未落，幾發子彈就打在了李傳弟前面的戰壕沙袋上，激起一陣塵土。對面頑固的國民黨軍官對士兵的訓斥，在李傳弟這裡聽得真切。
在這裡，生死相搏的兩軍距離只有僅僅50米。
大餅沒毒，包子無價
1949年1月1日，元旦，碾庄,圍困第14天，前沿100米，一片寂靜。
這天清晨，李傳弟和他的戰友們正巧發現了一大袋落入他們戰壕的空投大餅。圍著白白的大餅，幾個戰士卻犯起了嘀咕，一個戰士說道：「會不會投到他們那邊的大餅沒毒，投到我們這邊的有毒？」李傳弟想了想說：「肯定不會，他們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心思搞這些了。」然後就伸手拿起一塊大餅塞進了嘴裡，大家也是哈哈哈大笑，接著「分割包圍消滅」了那些大餅。的確，正如李傳弟所猜測的，國民黨的確沒心思再搞這些東西：杜聿明兵團殘部被華野部隊圍困於東西、南北縱橫不足10里的包圍圈之中，碾庄包圍圈裡面許多後勤單位的騾馬已經被殺分食，沒有一棵樹還有完整的樹皮，所有房屋的木樑被拆下來做成了柴火。一個月前蔣介石給杜聿明「用空投補給滿足需求」的承諾早就成了個笑話——國民黨空軍所空投的糧食彈藥，大部分落入了我軍的陣地。
斷糧斷彈的碾庄圍困圈
也正是針對國民黨糧食危機，我軍創造出了「包子攻勢」。在總攻前最後幾天，李傳弟和69團的戰友們把好幾個包子穿到刺刀上，舉到戰壕外面大喊著：「過來吧！包子管夠！」別說，還真的是有立竿見影的效果，沒過多久就真的有國民黨士兵拖著槍，前來投誠了。他還趁這個機會跟國民黨士兵說：「參加我們解放軍吧！為窮人、為老百姓打天下！」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又有許多國民黨士兵跑過來，有的時候跑過來的甚至是整建制拿著武器的一整個班。當然，他們為啥跑過來？這不僅僅是因為「包子無價」，這裡面還有更多更高深的道理。這道理李傳弟明白，他身邊的戰士明白，那些正在吃著包子的國民黨士兵或許也明白——這邊是希望，那邊是死亡。
「我只是倖存者」
2018年6月21日，南京，中山北路22號，一陣沉默。
老人一邊擦拭眼角泛出的淚花一邊繼續為我們講述關於他的故事，這位老人就是前文里的那位「李傳弟」。他當時作為華野文工團團員經歷了淮海戰役的全過程，如老人所講，「自己卡賓槍連睡覺都不離身」。作為經歷過那場決定民族命運大決戰的人，談到生死問題都有屬於他們不能名狀的沉默與難忘的記憶。「我十分懷念我的文書同志，可直到他犧牲，我也不知道他的全名，只叫他『小張』！」李傳弟老人動情地說。文書小張犧牲的時候，李傳弟正與他在地堡里商量如何為戰士們辦一份「戰地小報」。可就當李傳弟轉身剛剛走出地堡，敵人的迫擊炮就準確的擊中了他身後的地堡。炮彈爆炸的氣浪一下把李傳弟掀翻在地，等他回過神來，硝煙散去，地堡已經消失不見，只剩殘木砂石。李傳弟一把推開趕來救援的戰士，指著那廢墟喊：「小張還在裡面呢！小張還在裡面呢！」等到廢墟上的土塊碎石被扒開之後，看見文書小張趴在桌子上，依舊保持著握筆的姿勢，依舊保持著爆炸前一刻的樣子。那一秒，陰陽兩隔。
戰場上，生死只是一瞬間。在碾庄這裡，李傳弟說他只是倖存者。實際上，根據戰史記載，參加淮海戰役的華野部隊的許多基層連隊補充率甚至達到200%，也就說，裡面的人換了不止一茬。而其他文工團也有人員在這場大戰中犧牲。用華野老兵的話講：「像是在血水裡摔跤。」
李傳弟老人正在家中書寫文稿
碾庄早無戰事
時光荏苒，當年那位英姿颯爽的年輕文藝戰士已經是位耄耋老人。如今，年近90歲的李傳弟老人選擇在南京城安度晚年。他的書房牆上常年懸掛著一張江蘇省地圖，如果我們仔細觀察地圖上的黃淮海地區，就會發現這裡有連片的「黃泛區」，有複雜的淮河、運河水網。沿著京浦鐵路向北看，整個區域的中心——「徐州」便出現在我們的眼前。徐州，這個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的城市。兩千多年來，以見諸於文字的158次血戰而彪炳史冊。
僅僅在1938年，這個城市的周邊地區，就爆發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血戰，中日兩軍在此投入數十萬人，戰鬥之激烈，傷亡之慘重，亘古未有。日本陸軍驕傲——坂垣師團，在此遭到重創，上萬的日本士兵葬送於此，而中國士兵犧牲的人數則是日軍數倍。台兒庄之戰，給中日兩國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
淮海戰役實為國共雙方的最大規模戰略決戰
歲月無情，抹去了所有屬於昔日戰場的槍痕彈印。而碾庄，這個徐州城外最普通不過的村莊，則被永遠地用血與鋼深深刻入了我們這個國家的歷史之中。而在那個元旦，那個1949年的元旦前後，那場戰爭的漩渦中心——碾庄，已無戰事。只剩下歷史對於他們那一代人的審視與長久的迴響。
「就說這些吧。」李傳弟老人結束了他的講述。那一刻，午後的陽光懶散地灑在老人珍藏照片的書柜上，穿透那層玻璃，彷彿穿透歷史，帶我們回溯著這個民族的歷史與他自己的人生。而那個蘇北的小村莊，人們依舊平凡的生活著，在最平常的柴米油鹽之中，刻畫著歷史最真實的模樣。
午後，老人笑容依舊燦爛，陽光依舊溫暖，碾庄也早無戰事。
李傳弟老人笑容依舊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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