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煙火 回歸人性——周志小說略論
擁抱煙火回歸人性
——周志小說略論
作者
吳勇聰
作者簡介：吳勇聰，1984年生，普洱人，有習作見於《中國邊防警察》《邊疆文學》《都市時報》等刊物。出版有文學評論集《路過歲月》、長篇書法文化小說《茶海墨濤》等。
擁抱煙火回歸人性
——周志小說略論
吳勇聰/文
1
小說是有價值的。這裡所說的價值，當然不是指小說作品能給寫小說的人帶來的實惠：金錢、名譽等。
莊子曰：「飾小說以干縣令，其於大道亦遠矣。」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這是關於中國古典小說的價值論最為著名的兩個論調。即古典小說大抵是勸善戒惡的，沒什麼價值。故而諸如《紅樓夢》《金瓶梅》等作品在問世時作者都不具名，很多小說現在都考證不出是何人所作。一度被稱為是中國最早的小說的《漢武內傳》，舊題班固所作，但其出自何人之手，目前尚無從考證。元明清三代，小說大行其肆，但很多作家都以筆名發表小說。這不能說是小說無價值的憑證，但也可佐證小說並非主流文學，大多數作者是恥於小說的。
讓小說突然升值的，是梁啟超，1902年，任公將小說提高到民族國家興衰存亡之高度，從而開創了小說的全新時代。他對小說功能的過分強調，影響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甚至影響到了1976年之前這一漫長時期的小說觀。這一觀點固然將數千年來輕視小說的成見扭轉，但過於重大的政治教化功用和明確的功利性也使得小說原本應有的題材多樣化、手法多極化變得狹窄和單一，甚至束縛了作家的想像力。
現在好了，講中國故事，讓作家們有了更大的創作空間。講中國故事，有明確的價值導向，但它有一個很好的前提——紮根基層、深入人民，縱觀世界文學史，所有優秀的文學作品，無不是從這八個字里開出的花結出的果。從目前來看，中國近年來正規出版社的長篇小說出版量，每年在一萬部以上，從時間需求上看比長篇小說更容易完成的中短篇小說，那就遠不止一萬篇了。數量與價值之間有沒有可比性？我想應該是有的。當代小說的價值幾何，按照歷史習慣，幾十年之後再談。我想說的是，這是中國小說最好的時代，小說已經如同糧食、水和空氣一樣，走進了人們的生活。這就是小說的價值：它豐富了人民的文化生活。而且，它是人們最樂於接受的文學體裁。
當小說成為全民閱讀最為搶手的商品，小說家理應精細化製造自己的產品，把自己最擅長的寫出來，把讀者最需要的寫出來。由此，我們來探討周志的小說，或者說周志小說的價值。
泛泛而談，周志小說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擁抱煙火，回歸人性」。細細而論，不只於此。
2
短篇小說《滄城記憶》讀畢，我又重新讀了一遍。
「戰爭的硝煙中，滄城的月亮遙不可及，飄搖欲墜。」如我的初覺一樣，再讀，仍覺多餘。為何？這是一句環境的鋪設、氣氛的營造。從顧全大局的角度出發，我認為一金句、幾十個好點子。因為小說的環境、氛圍不是一蹴而就的，該當隨著情節的推進不斷變化、逐漸呈現。小說的成品是一尊雕像，但欣賞的過程與寫作的過程一樣，是進行雕塑，讀者以目光摸索雕塑的雕刻過程，作家千方百計進行導遊。這才是好的環境、氣氛營造。我承認這樣寫，的確直觀得多，有影視劇的畫面感。但整篇小說並不是影視方式呈現的，是有序安排的意識之流。每一個片段，都是整體的一個切片。這樣的寫作方式，我也挺喜歡，不論是從我閱讀的角度還是自身創作的角度，我都喜歡這種意識流的手法。但這個環境描寫，似乎對小說的整體性，造成了損害。來看兩處原文——
一：
他們找到陳家故居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們大吃一驚，吃驚過後便是深深的絕望——陳家院門緊閉，朱門上的大鎖銹跡斑斑，屋頂的瓦片上長出了半尺高的蒿草。這些東西暗示著小表姐一路奔波將毫無結果。
陳老先生人呢？他在哪？他在哪裡！
有人把他們帶到陳大友老先生的墓前，「陳老先生已經故去了。」
二：
可是現在在小表姐的面前沒有了滄城的「陳記商行」，沒有了希望。滄城很小，容不下許多未知的東西，也容不下「陳記商行」。找不到「陳記商行」，小表姐欲哭無淚，她們經歷了一路上的艱辛，經歷了生死離別，卻看不到成片的古茶林，看不到傳說中叮叮噹噹的騾隊，更看不到她們此行的目的——「陳記商行」。看不到，看不到一切希望。
人們的希望都隨著戰爭飛到了天上去了。
滄城顯得那麼的平靜，可是這平靜是「風雨欲來山滿樓」的平靜，誰也不知道它平靜的心底到底隱藏了多少風暴。它在寧靜地等待一場大風暴的到來。
在這兩段文字中，我欣喜地看到了周志對於經典的吸收、借鑒和創造。讀過卡夫卡《城堡》和貝克特《等待戈多》這兩部作品的朋友可能就會覺得似曾相識。即使沒有讀過這兩部作品，那麼，看過余華《鮮血梅花》的朋友，也會看出他們之間的默契。滿懷希望而來，到了夢想中的世界，卻依然只能接受理想破滅的現實。如果三書都有荒誕派的意味，周志的作品更多的則反映了理想世界的悲涼凄愴。希望的破滅，比任何戲劇都更荒誕。然而，以上引文的第二處第三段環境描寫，依然顯得有些俗套。優秀的小說家是不屑於以預言來替代環境描寫和伏筆的，太多的預言、預告，會破壞讀者走出敘事迷宮的閱讀興趣的。
這樣的例子還有：
「這樣的亂世給了扎丕和小表姐之間的故事得以往下延續的機會，往下的情節就是，滄城拉祜族小伙扎丕淳樸的臉上露出了純凈的笑容……」
可以說，這是一個致命的失誤。在這一句話中，說這話的人是作者本人，而非小說中的「我」。這篇小說的敘事者，其實是隱藏於文中的「我」，所以文中人物才會出現「小表姐」「大姨爹」等稱謂。小說差不多是以第一人稱來講述的，有一種回憶錄式的親歷感。這很好。這是西方傳統小說元敘述的一種變體，元敘述說直接一點就是以第一人稱來講述情節。藏於文後的「我」隱約可見，不同於第一人稱敘述。這與當下中外小說都在擺脫元敘述的實踐是很吻合的，但這一句話卻是作者跳出來「岔巴」，作者不是文中的「我」，而是周志本人。這就很不好。黃曉明主演版的《精忠岳飛》我認為是一部爛片，很多史實被歪曲，很多台詞比如稱健在的皇帝為「徽宗」「欽宗」「高宗」（這些都是皇帝死後才加的廟號，健在時一般只稱年號），稱當朝為「南宋」（這是史學家在南宋滅亡後撰寫史書時為區分趙匡胤建立的宋朝和趙構延續的宋朝而取的）等是亂套，但它有一點做得很好，那就是這部電視劇引入了一個說書人，那個說書的老太太，就是電視劇的講述者。這是和宋元時期的話本藝術，中國的說書、評書的有機結合，很和諧。
言歸正傳。其實，周志是很擅長環境營造的。試看下文：
「我在滄城有個世交叫陳大友，我們關係非凡，他在滄城開了個『陳記商行』，以前他生意倒運，我曾幫助過他，他非常感激，好幾次寫信給我，要我過去他那裡……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想他呀。他還有個公子叫陳子良，人品不錯，我們還私下裡說要把你許給他。」大姨爹說到這裡，看了看小表姐，乾笑了兩聲，可是笑容並沒有在他臉上蕩漾開去，周圍都是倉皇南下逃難的難民，人們的臉上都沒有笑，戰爭一來，笑成了亂世中最寶貴的奢侈品。小表姐的臉上也露出一絲淺笑，這一笑成了戰爭中的唯一喜色，可是它如旱天之雷，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乍看這一段，並非環境描寫，而是語言、動作、神態描寫。但事實上這是一段典型的社會環境描寫。「周圍都是倉皇南下逃難的難民，人們的臉上都沒有笑，戰爭一來，笑成了亂世中最寶貴的奢侈品」這樣的句子，把戰爭大環境中的難民們苦難的面容作為此刻大姨爹乾笑的瞬間的大背景，這就刻畫得極妙。妙在何處？其一，大姨爹的乾笑保存了這一家人的希望，這希望雖然渺茫，但總有希望；其二，對比強烈，無助難民絕望的群像與有親可投有友可靠的有望的一家人的喜悅神情，形成巨大的反差，透出戰爭的蒼涼悲哀；其三，頗有哲理性，他把生活的日常經典化了，笑，其實就是希望、幸福的代稱，而此處，成為奢侈品的笑，讓戰爭的殘酷、殘忍一下子凸顯出來。
3
《憂鬱的天空》是最能體現周志小說特色的作品。接著上文所論及的環境——小說三大要素之一——來說，我認為這一篇要比《滄城記憶》好得多。單看題目，題中已經包含了環境、心境；而且這篇小說，也是貫穿於「憂鬱」這一底色的；關鍵還在於這個題目它高度概括了作者的感情，高天般的包容與悲憫。
先說包容。無論小說家如何把自己從作品中抽身，作者都在其中，而且，越是高明的抽身，越讓作者陷入太深。寫作者永遠是自己文字監獄的囚徒，只不過，高明的寫作者把替身雇來當了監獄長。這篇作品寫的是人性，玩味的是包容。作者的魂，是附著於每一個人物身上的。
作者的包容情懷最集中地體現在高幹身上。高幹是講述者「我」的哥哥，這是一個很優秀的孩子，他的學習成績非常優秀，小時候就贏得了刀小秀的喜愛，每次過家家都要嫁給他；少年時，他們相戀了。他的優秀還體現在他年少有志，立志要當刀小秀她爹刀世國那樣的村長。可以說，刀世國是高幹年少時的偶像。從情感上講，高幹一定是和村長很「親」的。但是，世界並不是他想像的那樣子。通常，一個人長大了，三觀也會發生改變。但很多人的三觀是改變不太明顯的，除非經歷太多常人不太可能經歷的事情，或者時局、社會大環境發生巨變。高幹優秀的最大表現，是他在認清了母親和村長之間的姦情之後，一直隱忍不言，而在關乎他個人前途和家庭命運的時刻，他發聲了；在他羽翼豐滿的時候，他不再隱忍，果斷出手了……他的包容，不是針對農村黑惡勢力、官本位思想的村長刀世國的，而是對其親生母親的。高幹的父親只是一介平民，連春種的種子都難得弄到手，需靠村長斡旋；之後他又因為自己不小心弄傷了腳，是村長為他尋醫治療的；再後來，村長給了他各種補助，為他找活計做……他和很多農民一樣，老實巴交，沒有過人才能甚至可以說是資質平庸、無能，基本溫飽問題都不易解決。高幹的父親本來和村長不太親，但這是因為高幹的母親不允許他們一家與村長走得太近。其主因，是她和村長曾經是戀人。然而無巧不成書，村長一直惦著高幹的母親，碰巧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村長又幫了高幹家很多忙。於是，唯一沒有請過村長吃飯的高幹家，終於請村長到家吃飯。一來二去，終於，村長爬上了高幹母親的床。在周志的筆下，高幹的母親其實還是惦記著村長的，他們之間有情，不單是姦情，還有愛情。但是，村長對其的眷戀，也許只是為了彌補當年的缺憾。在通姦之後，他不停地給高幹的父親好處，而且每次完事都要給錢，足以說明他們之間的性交，僅僅是交易。因為，高幹的母親也沒有拒絕這些實惠。第一次發現「姦情」的高幹的父親，也許是出於懦弱不敢站出來抗爭、維權，第二次之後一直到最後，其實他只是把村長當成了保護傘：村長給了他綠帽子戴，也給了他很多好處，這些好處，是憑他的個人能力難以得到的。但他的內心，就沒有痛苦嗎？肯定有，卻只能拿自己的妻子發泄，但那又如何？周志給他的結局是，他成了性無能，徹底墮落了。這似乎在告訴讀者一些信息：不能養家糊口，和性無能一樣悲哀，無性之愛不是愛，是悲哀，徹底的悲哀。
假如我們換一個角度看，可以把這個故事理解為它反映了當代農村的陰暗。但其實，在城鎮、大城市，這樣的事情，不是更多、更突出嗎？小說以「憂鬱的天空」冠名，它就是以小「建」大，用天空下一個陰暗的小角落，折射整個世界看似不可調和而又被和諧掉的一切現象。而這，就是我想說的第二點：悲憫。
周志的悲憫，是建立於包容之上的，二者是並行的。高幹對母親的包容，也就是對母親的憐憫。但只有包容與悲憫，這世界就不成體統。包容與悲憫，只是人的善性中愛的一面，與愛並行的還有另一面——恨。有時候，愛必須以恨來闡述和實現才顯得合理、完善、完整。高幹對他的父親其實也充滿了恨意，畢竟悲劇達成的內因是他的父親太無能，才招致家庭悲劇的惡果。而事實上，他認識到了父親的極限——他怯懦、妥協的本能決定了他的無能，無能維持生計、無能保護妻子……故而高幹對父親更多的是憐惜與寬恕。高幹畢業後警告村長不要再靠近他的母親，就是在告訴刀世國，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雷池不可再越。然而，刀世國這樣的只能以物質和性來維持纖薄的愛的人，哪裡還戒得掉他那無恥的愛。當高幹通過信訪檢舉等正當手段無法達到剪除村霸的目的時，只能玉石俱焚。
在高幹刺殺刀世國的當天，小說達到了高潮。第一，長時間沒來發泄獸慾的刀世國天還沒黑，就當著高幹的父親高竹把高幹的母親刀秀抱上了床，其霸道可見一斑；高竹在刀世國強暴自己的妻子時，只能一如往常地在樓下以高聲抽水煙筒的聲音來掩蓋內心無所謂的羞恥；高幹「突然出現」，「手裡握著一把雪亮的尖刀」，可見他的出現並非偶然，而是早有準備，是時刻準備著，是通過法律手段無法達成後的自我解救；被捉姦後刀世國一絲不掛還對高幹呼喝，其醜惡嘴臉達到極致；面對刀世國的蔑視，高幹依然平靜說話，可見其定力之強，從容淡定中尤見剛毅英武；混戰中用枕頭擊打了刀世國的刀秀，在關鍵時刻「力挺」兒子，似乎多年來擠壓在心中的愛的無奈與抑鬱，都發泄出來了；見到刀世國被高幹踢下樓身負重傷，高竹如釋重負，可見他希望村長死，擔心兒子的安危，為兒子能力勝淫賊而欣慰，但得知刀世國已死，他的恐極之態，是那麼的本色、本能……刀世國死了，高幹立馬想逃，但他沒有逃。
故事的結局顯得有些邋遢冗長，但並無不可。它漫長地交代了一切，顯得老套。但老套並非壞處，它符合人們的審美習慣。刀小秀的探監和結婚，是小說的亮點之一。刀小秀作為刀世國的女兒、高幹青梅竹馬的女朋友，深愛著高幹。周志以刀小秀的懷孕和嫁給窮苦人來作為結局之一，有一點因果報應的味道，也有一些命運輪迴的味道，這似乎是故事的重新開始，抑或命運的另一種走向，但誰知道最後的結局又會是怎樣。刀世國與刀秀的親生女兒、高竹名義上的女兒高春秀，在母親瘋掉、死掉後，均毫無悲哀之情；高竹拚命供她到縣城讀書，一天天出落成小美人，但她整個人隨時一副憂鬱無神的模樣讓人望而怯步。這是小說的結尾，很悲涼，很凄愴，讓人窒息、絕望，卻又不得不思考，這到底是怎麼了？
周志目前小說的極品，非此莫屬。世界上從來沒有過完美的小說，但每個人在特定時期，都有自己最具標識的作品，《憂鬱的天空》無疑就是這樣的作品。它不成熟，不完美，但值得玩味：在生活的煙火中，窺見了人生的悲涼凄愴，在陰鬱的色調里，顯現了人性的兩儀四象。
4
周志是正在成長成熟的小說作者，他有一名文人與生俱來的冷傲。這是每一位能成氣候的作家必須具備的天性。諸多才氣高卓的大作家，無不經歷了這樣的時期。才氣才氣，有才有氣，然而才氣與才華之間，有一種修養或表現形式叫做「腹有詩書氣自華」，除了滿腹經綸之外，一名出色的大作家大文豪，還當大氣凜凜寫文章，傲骨錚錚擔道義，在寫作的道路上行深致遠，缺此難為。
我高興地看到，在整本小說集中，他在不斷探索新的書寫題材、新的創作方式、新的人性空間。《幹掉雷麻子》《飛鳥》《借錢》《母乳》《木馬記》都有不少亮點。希望他多以小說的形式書寫生活，書寫人性，書寫屬於自己的世界。
神鳥欲飛，大風將起，文星初現，其輝可期。
2018年4月24日初筆，7月16日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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