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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之夢: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窗

一個愛做夢的寫作者,隨著寫作時間逐漸變深,偶爾,也會隨著所讀所寫的文字不知不覺潛入某個遙遠的夢境,然後它會在不經意的時刻浮現於腦海。令我印象深刻的是2017年春末所做的一個夢。我夢見自己再次去伊朗,再次回到一位曾拜訪過的伊朗人家中。故人相見,和一大家人一一相擁。很多往事都在夢裡浮現出來,每個人細話這些年各自的變化,整個夢境沉浸在溫暖懷舊的氛圍里。

這個夢距離我2012年兩次去伊朗出差已相隔五年。那一年,伊朗核問題成為國際政治的焦點,這個中東國家正處在西方金融制裁之下。時任主編朱偉派我去伊朗寫了一篇描述伊朗人生活的社會稿件,然後他決定,讓我再去一次伊朗,做一期關於伊朗歷史的封面報道。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寫一個封面,加之能再去一次我莫名深深嚮往的古老波斯帝國,本身就如一場夢。

五年後,我從那個夢中醒來,卻怎麼也不記得我真的去過夢中那家伊朗人家裡。那應該是一段夢境杜撰的回憶。而在夢境里,我如此身臨其境地沉浸在回憶中,如此確切的知道我正身處伊朗西北邊境一個農村人家的家中。我並未走出過那個房間,卻知道屋外是白雪皚皚的一片,淺一腳深一腳地在雪地里沿著村莊走一圈,能看到簡陋的清真寺和伊斯蘭革命戰士的墓地。更妙的是,那回憶從未在夢境里逐一呈現和拉展開,我卻瞭然每個坐在那個房間里的人自帶的一長段彼此相處的記憶。

我相信,這是2012年下半年,我和攝影師同事關海彤在深夜的村莊與家徒四壁的一大家伊朗人一起載歌載舞,在大雪即將封山的暮色里和伊朗人一邊講著狼出沒的傳說,一邊歡天喜地的推著拋錨的東南汽車往山下走去時,潛入我情感深處的夢。我也相信,這是我和另一位攝影師同事於楚眾坐在伊朗朋友駕駛的從伊斯法罕到設拉子的車后座上,看著他不斷轉過頭來和我們說話,眼皮打著架卻強撐著不敢入眠時,一不小心潛入的夢境通道;也是沿著曾經地跨歐亞非三洲的波斯帝國心臟——波斯波利斯宮遺址的殘垣斷壁拾級而上時,不慎驚擾的那個隨行的伊朗導遊已然消逝的舊夢。我還相信,這是在北京曾經住過的北苑附近,深夜輾轉於凌晨還不打烊的各個咖啡廳,興奮閱讀和寫稿時,不經意打開的一扇通向另一個世界的窗戶。從那扇窗望出去,我知道了公元十一世紀的波斯天文學家、數學家和詩人魯拜,從魯拜那裡,穿越七個世紀的時光,我又知道了翻譯魯拜詩集的英國人愛德華·菲茨傑拉德。直到兩年前,我遇到博爾赫斯的一段文字,他如此奇妙的寫道:「我們知道,歐瑪爾(魯拜)信奉柏拉圖和畢達哥拉斯的的學說,認為靈魂可以在許多軀體中輪迴。經過幾個世紀以後,他的靈魂也許在英國得到再生,以便用一種遙遠的帶有拉丁語痕迹的日耳曼語系的文字完成在內沙布爾受數學遏制的文學使命。......或許,歐瑪爾的靈魂於1857年在菲茨傑拉德的靈魂中落了戶」。

兩個月前,沈從文先生去世三十周年之際,我們做了一期《最後一個浪漫派:沈從文》。參與寫完那期之後,仿若恰逢其時,副主編吳琪讓我梳理一下過去的寫作,作為周刊老記者們和新記者們交流的系列講座其中的一講。回過頭來重溫六年前的寫作,獲得了新的目光:六年前為了文字流暢而努力編織成的文本,日後卻從一個新的視角,向我呈現了當初我未曾看到過的意義。那個以現在的眼光看來稍顯稚嫩、完成度在一些關鍵處因語言障礙而欠佳的文本,卻懷著一顆無偏見的心,記錄下那些熱愛打扮的伊朗女性,那些對家裡掛著的最高領袖照片不以為意、天性自由的伊朗家庭,那些在經濟越來越沉重的壓力下依然不消減絲毫快樂、憂慮卻在地平線上隱線的伊朗知識分子,還有那些一天到晚樂不可支、體內潛藏著各種能量,走路都忍不住跳一串舞步或高歌一曲的伊朗商人。那年當時,人與人的相遇發生在任何事情之前,如此,我才能看到我所認識的伊朗人。而許多那時並不理解、只是忠實紀錄下來的話語,則在六年後當我一個讀者身份重新閱讀時,顯現了它們本來的含義。

比如,巴扎里那些與資金流動有關的充滿神秘色彩的故事,實則充滿文學的隱喻;又比如,那些藉助「效仿源泉」向真主求助的人,所謂的「善」的媒介。好像是無意識的,我寫到「偉大的波斯辯證法」:去機場的路上,我們堵在德黑蘭的交通中,根本無法知道是否還能按時趕到機場,這時車開始南轅北轍,且一路向北,被推著不斷背離機場而去;我開始咆哮,咆哮完時,車做了一個U轉,向南,居然意外地一路暢通。這個關於伊朗道路的隱喻,又與那時還沒有清晰意識、卻只是如實記錄下來的一個伊朗人的夢境重疊在一起:一位銀行家因資金問題向宗教人士求助後,他的妻子做了一個夢,「夢見前往馬什哈德的聖祠,快要到的時候,卻開始往回走,直到被宗教人士拉住手腕,帶回了聖祠」。交通的隱喻和夢的空間路徑神奇的交疊在一起,不知伊朗人是讀老莊,還是弗洛伊德和榮格?

一位伊朗商人信口拈來所作的詩,也在六年後重新向我呈現了意義。他說:「我從未言歸從真主,但亦從未放棄真主;指引我心的神明,唯有良知」。有關「良知」和「善」的理解,是我在寫完沈從文以後才有所理解的。在寫沈從文時,我閱讀了他在20世紀30年代所寫的作品。在他的作品裡,「善」是與「現代之前」和傳統社會緊密相聯的東西,是在常識摧毀「鬼神天命」這些迷信之前,與辨別做人的義利取捨和是非緊密相聯的東西。正是在那些現代「到來」的傳統社會裡,「良知」與「善」才有如此豐富的表達方式,儘管也充滿著歷史的苦楚與不確定。六年後,我才理解到了這些。這是寫作所教會我的一些。

五月之後,我開始上溯一些過去的寫作。比如,我重新閱讀了吳清源自傳《中的精神》。2014年12月吳清源去世時,我們曾出過一期《無法超越的傳奇:吳清源的人生棋局》。作為一個不會下棋的外行,我參與了那期封面的寫作,卻留下一些一直未釋懷的疑問。比如,吳清源說,他下棋的理想是「中和」,這個「中和」既是「發揮出棋盤上所有棋子效率的那一手」,也是「考慮全盤總體平衡的那一點」,這應該如何理解?他又說,他總是追究「最善的一手」,「從來沒有把圍棋當做勝負來看待」,這又該如何理解?我也是在寫完沈從文之後,才稍微比四年前多一些體會到他的話的。「善」是一門異常艱深的學問,並非簡單的「仁慈」所可以概括。回過頭看,僅就圍棋而言,對陣李世石的AlphaGo的下法,是否由於其能從對手的棋著、自己的回應及對手的回應六個來回甚至更多維度來思考和其強大計算能力,讓它更接近於「善」?「善」的理解,是否將讓數學理解未來在人類思想中佔有統治地位?這些,都是寫作啟發我不斷去思考的。

今年二月寫《最美數學:天才為何成群而來》,去波士頓採訪數學家惲之瑋。他說,他覺得他的工作就像「生活在童話里」。「童話」的意思是,可以把數學當做一個安身立命的職業,「僅僅做熱愛的事,對社會的回報還看不見摸不著,就可以過雖不富裕,但也衣食無憂的生活」,這似乎「有悖經濟規律」。當時我想,我的寫作工作又何嘗不是呢。那些走過的路,遇見過的人,還有讀過的書,逐漸定義了我;也正是寫作過程和文字本身,教會我關於人生的許多認識。寫作在我看來,慢慢成為可以鑿通生命兩頭的秘密通道,也成為與那些有趣而偉大的靈魂相遇的秘密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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