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過的地方(民間故事)
(一)
我從小就對北京那種四合院有獨特的情結,就好像我真真實實在那兒住過一樣。可我的確是又住過。打從我記事開始,我就頻繁地穿梭在弄堂——天井這樣一條路上。說是弄堂,實則不然。弄堂是由連排的石庫門建築所構成的上海特有的民居形式。而我們家那邊所謂的弄堂就是貼滿小廣告的死胡同。與弄堂相接相通的就是天井。通常的天井都是像四合院那樣的四房無牆,可我所在的天井也是贗品。你說這些都是假的,我不在乎。但是我在這兒生活過,這是真的;我在這兒有個濃醇的童年,這也是真的,並且我非常非常非常愛它,這更是真的。
(二)
那時我家住在天井右房的二樓,樓上住著比我大一歲的姑娘。她叫小雅。每天早上她都會敲響我家的門,讓我搬個小板凳陪她去樓下弄堂背書。
「兩隻黃鸝鳴翠柳……」
「是『兩個』。」我揉著惺忪的眼小聲地提醒她。
小雅瞪大眼睛,輕輕地推了我一下,看似不耐煩地嘟噥了一句:我又不是不知道。
那是我一年中最不想去弄堂的時候,偶遇早上起霧,又濕又冷。但到了冬天,最高興的事情就是早上把頭探出窗子,然後看到弄堂滿地的金光,又暖又亮。我和小雅總還是端著那雙小板凳,佯裝拿著作業去樓下天井曬太陽。天井的太陽無論怎麼小,我依舊是對它不離不棄。任憑它從檐頭滴下來,一直滴到我的頭髮上,從發上盪下來,一直流進脖子里,淌在手上。我就這樣沐浴在冬日的陽光中,靠著牆,懶洋洋地眯著眼,耳邊傳來遠處大人們搗被子的聲音。
我緊緊地攥著天井的陽光,握住我冬日僅有的小幸福。
(三)
天井靠左邊有一顆很大的白玉蘭,每當春天天氣一暖和,它便開始結花苞。白玉蘭的枝椏很長,一直可以伸進天井左房,這時候我和小雅就喜歡伏在窗口悄悄地看白玉蘭。有時心痒痒等不及了,我和小雅會輕輕剝開花骨朵,讓精緻的花瓣露在外頭。天再暖和些,樹上就會綴著一大朵一大朵的白玉蘭,瓢狀的花瓣彷彿盛滿了撒下來的陽光,玉蘭花越發顯得白凈,凈得令我神往!
白玉蘭花期不長,所以我總珍惜在開花的那段日子裡在樹下走走,有時也會在它露在外面的碩大的樹根上坐下,閉起眼睛摸摸它如同嬰兒皮膚般光滑的樹皮,貪婪地嗅著白玉蘭那淡淡的幽香。
最難捨但卻最心動的是花謝的時候。一片片花瓣飄飄揚揚撒落下來,像席夢思一樣鋪了一地,我會靜靜地躺在「席夢思」上,獃獃地數著樹上還剩幾朵白玉蘭。
(四)
弄堂的牆上總粘著一些小廣告,著實讓人討厭,所以我和小雅每隔幾日總要拿著小鏟子去鏟小廣告。後來廣告漸漸地少了,蒼白的弄堂讓人越發覺得寂寞。萍姨是個語文老師,所以小雅總是纏著萍姨給她帶點粉筆回家。有了粉筆,我和小雅就開始在弄堂里為所欲為了。小孩子總是喜歡畫太陽,畫樹,草,花等等,可我和小雅不一樣,我倆都是「文藝青年」,只喜歡在牆上抄抄詩,寫寫勵志的話。因此每年過年,林叔總要用一大桶漆,把牆上的「粉筆日記」刷白,一邊刷一邊罵我們。但我和小雅只是蜷縮在弄堂的角落,望著白亮的弄堂痴痴地笑。
(五)
天井深處有一個花壇,花壇中央有一棵「產奶」的樹。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兒,只因為擇它葉子的時候會流出乳白色的汁液,所以就草率地取名「牛奶樹。」我和小雅閑來無事,總喜歡站在花壇上,一片葉子接著一片葉子地擠,擠上個大半天就有滿滿的一大罐了。我問小雅擠這麼多要來做什麼,小雅搖搖頭說她也不知道。說罷,小雅偷偷地把手伸進罐子,蘸了白花花一手指放進嘴裡,吧唧吧唧吮吸了幾口,又抬起頭偷偷地告訴我,說這汁液真的是甜的。後來林叔說要把「牛奶樹」砍掉,小雅傷心地哭了一晚,第二天清早小雅就把林叔砍樹的斧子搬出來,扔進了河裡。
(六)
幾年後的一個冬天下了一場大雪,雪很白,滿滿地蓋著我的弄堂和天井。我父親收到了政府的信,信中說天井的幾幢房子要收回,不能再租給我們了。我們全都懵了。雪停後,我們鄰里之間互相告別,相繼搬離天井,父親在離那不遠的地方又找了一套房讓我們一家人住下。之後我也沒有再見過小雅、萍姨還有林叔。
後來我聽我父親說那裡又租給了一個有錢的老闆。一次我踏著自行車來到弄堂口,詫異地發現這裡開了一家棋牌室。嘈雜的麻將聲,甩牌聲,人吼聲快要震碎我的耳朵。我倉皇而逃,心在默默地滴血。
後來我又聽說那個有錢的老闆放了高利貸被拘留了,這令我莫名地驚喜。我又踏著自行車回到了弄堂里,牆上又多了許多破舊的小廣告。走進天井,太陽死了,白玉蘭死了,「牛奶樹」也死了。白玉蘭樹下一堆破碎的啤酒瓶,惡狠狠地扎疼了它的根。我抬頭尋找我之前住的屋子,我找不到了。
我嘆息著,我想我能做的,只有雙手合十,默默地為我所生活過的地方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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