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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他們也被世人嘲笑,他們沒有被打垮」

前面的話

藝術史上,最知名的反叛者就是印象派,儘管在印象派闖出天地之後,後來的藝術也在不斷推翻他們,然後再被推翻。

可是不管怎麼說,印象派是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當年那段推翻學院派和繪畫權威的歷史,幾乎就像草根起義成功了一樣。而「起義」能夠如此名垂青史,一部分也許就該歸功於他們的領頭老大,馬奈。

往前看,馬奈在反抗傳統繪畫,往後看,馬奈激發了印象派,再往後,這才有了從印象派走出去的梵高、高更、修拉、塞尚……

可是當下的馬奈,卻是一個在各種diss里鬱鬱寡歡的人。

白 熱 化 的 羞 辱

局部第二季 | 第十一集

講述 | 陳丹青

像樣的團伙,都有一位瀟洒的老大。我們小時候,每個班級,每個弄堂,都有尋釁鬥毆的團伙,奇怪,每個團伙的老大都長得很標緻,有時候標緻得像女孩一樣,臨到打起來,一臉的鎮定,出手兇狠。

八十年代,台灣竹聯幫幫主陳啟禮,因為是別人犯了事兒,他出來認禍、蹲班房,紐約的華語報紙頭版登了他中小學時代的照片,我一看,簡直今日的小鮮肉,一臉若無其事的勁兒,小鮮肉現在還演不像,因為現在沒有這樣的角色了。

1.

印象派的老大

印象派團伙公認的老大,馬奈,1867年到1874年好像是,他們好不容易連續辦了八次聯展,老大一次都不肯參加,可是大家還是認他。

同代人回憶起馬奈,都說他風度翩翩,一身打扮,手杖、手套,慢條斯理,語帶戲謔,迷倒所有同行和女流。

開照相館的那位納達爾,曾經給馬奈拍過照片,但是照片不容易想像他的言談和風趣。

不過「畫如其人」這句話用在馬奈,倒是不虛不隔,他那種爽快、揮灑、風雅、大氣,出手就是,直可以看到他那個人。

奧賽美術館馬奈的四件扛鼎之作,《草地上的午餐》《奧林匹亞》《吹笛的男孩》《左拉肖像》,固然是美術史嬛寶,我每次看,又嘆氣,又透氣。

可是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收藏的八九件馬奈的作品,也挺傲人,好比月亮和太陽,可以跟奧賽(美術館)的馬奈收藏相比美,為什麼呢?

因為這些畫都畫在1861年到1865年之間,是馬奈創作的最盛期。他一輩子最重要的畫,都畫在這個階段。

牆上的這幅《西班牙歌手》,畫在1861年,是他第一次被沙龍接納,當時連保守派都誇獎他,認為來了個乖孩子。

到了第二年,馬奈接連畫出了《穿鬥牛士服裝的維多琳 》和《穿馬約服裝的青年》,包括鼎鼎大名的《草地上的午餐》,可能是出拳太狠,露了崢嶸,沙龍翻臉了,全部拒絕。

到了1864年,他就畫了這張《死去的基督和天使》。1865年,他再次參加沙龍,這幅畫和他另一幅驚世駭俗的裸體畫《奧林匹亞》,一起送進沙龍,似乎被接受了,但遭遇了什麼呢?我回頭再跟大家說。

2.

就是為了畫肉

杜尚談起二十世紀初那些青年談論前輩,說談得不是塞尚,而是馬奈,杜尚說,沒有馬奈就不會有現代繪畫。

那時的所謂「現代繪畫」是指什麼呢?就是不再關心畫什麼,而是怎麼畫。

所謂「怎麼畫」,就是享受繪畫的快感,享受顏料、筆觸、層次,各種各樣豐富的效果。

在馬奈之前,畫里的故事、神態、表情最重要,馬奈之後,一張臉、一把扇子、一雙繡鞋同樣重要,同樣有趣。

今天我來講《死去的基督和天使》這幅畫的重要性,我以為被歷史忽略了,也被他自己驚世駭俗的《草地上的午餐》和《奧林匹亞》給遮蔽了。

如果大家還記得維米爾《瞌睡的女僕》這幅畫,他無意間為毯子和陶罐畫出了厚厚的、璀璨的顏料凝結層,我為此大發感慨,稱為這是繪畫的質地美,哪天你要是會欣賞顏料的凝結層,就像會看水墨畫的用筆、用水、用墨,你就懂了。

維米爾的凝結層呢,還是半自覺的,大致並沒有逾越十七世紀大的規範。兩百多年後,繪畫解放的時刻到來了,印象派畫家個個自覺追求並享受繪畫的快感。

要論油畫的凝結層的堆積度和粘稠度,以及大膽和猛烈的程度,馬奈的這幅畫超過他的《草地上的午餐》和《奧林匹亞》。

威廉·德庫寧,荷蘭裔美國抽象畫家,說過一句非常著名的話,他說「油畫顏料被發明出來,就是為了畫肉。」

注意,由顏料構成的肉體,或者借肉體構成的顏料,歐洲畫家玩了幾百年,到了十九世紀,在馬奈這兒開始出現這種厚積的凝結層。

馬奈全部作品當中,涉及男裸體的只有兩次,一次就是這幅《死去的基督》,另外一幅是《被士兵嘲笑的基督》,也畫得非常很精彩,但不如這幅高超。

很可惜,我不知道像這樣層層覆蓋的凝結層,能不能在高清的影像中被看清,因為馬奈的魅力在畫冊中根本看不出來。

據我所觀察,用這樣的覆蓋和凝結層來描繪基督的身體,在歐洲繪畫史上是第一次。

一百多年過去了,你去看這幅畫,耶穌的身體上很多顏料層已經有裂縫,回到1865年,沒有人會接受,也沒有人會看懂如此厚實的顏料凝結層。

一百多年後,弗洛依伊德的更為猛烈,多遍數覆蓋,就有馬奈的影響在。可是二十世紀的觀眾,也要到弗洛依德六十多歲後,才慢慢接受並欣賞這種猛烈的畫法。

3.

比馬奈更早的肉體畫者

馬奈並非這種覆蓋畫法的首創,庫爾貝在他的《畫室》里描繪女人裸體身上的那種顏料稠密度,1855年震動巴黎觀眾。

但是更早的先驅,我當然會想到巴洛克時代的倫勃朗,他的豐厚的表面大家都熟悉,我要說的是委拉士開茲晚年的一幅男人體,《戰神》,那是十七世紀異常大膽的稠密覆蓋度,而且筆勢揮灑。

馬奈當然最崇拜委拉士開茲,他說這位西班牙人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畫家,兩百年後,他用自己畫的基督的肉體,回答了委拉士開茲。這份回答是:

為了畫肉體,顏料、用筆、覆蓋,可以是這等稠密而強烈,此其一。

馬奈當初的貢獻是,率先描繪都市生活,可是這幅畫和《被士兵嘲笑的基督》,是他僅有唯一的兩次涉足宗教題材,除了還要再加上在波士頓掛的另外一幅畫,《跪著的使徒》。

如果大家記得卡拉瓦喬,記得十九世紀之前無數描繪耶穌受難的畫面,應該會同意馬奈畫這幅畫的動機,並不在宗教,他畫的是一個男人的屍體,屍體皮膚的泛青和灰黃色,才是他的興奮點。

當然,他也試著畫出了天使的哀傷,但那是一種符號性的哀傷,並不是他自己也動了感情。

順便一說,這天使的臉部和手指異常概括、瀟洒,和基督肉體厚實的凝結層發生絕佳對比。

總之,這是比《奧林匹亞》不動聲色的裸體走得更遠的實驗,馬奈借耶穌的名義發動了一場顏料層的盛宴,這就是「現代性」,這就是十九世紀在巴黎,由馬奈萌芽的「前衛性」,此其二。

4.

被惡評擊倒的馬奈

那麼現在,我們就可以來談談這幅畫和《奧林匹亞》在1865年的巴黎沙龍上遭遇到的攻擊。

1863年,《草地上的午餐》被沙龍拒絕,然後根據拿破崙三世欽定,在「落選者沙龍」展出,受盡公眾的嘲弄。根據塞巴斯蒂安·斯密的新書《競爭的藝術》,其中披露了一些詳情。

當時批評家說馬奈墮落,說這個粗魯的謎語背後,沒有任何意義,然後皇帝本人也在《草地上的午餐》面前站了片刻,一句話都不講。

這些負面的回饋,當然讓馬奈備受折磨,情緒壞透了,他甚至有一天親手割破了他自己另一張受嘲弄的畫 《鬥牛插曲》。

兩年後,1865年,《奧林匹亞》和這幅《死去的基督和天使》同時展出,引發了新一波更劇烈的謾罵和攻擊,其中,還包括過去支持他的人。

那會庫爾貝還在世,據說他用挖苦的口吻質問馬奈,說 ,你憑什麼知道天使背後的翅膀有那麼大。

一向幫他說話的波德萊爾,也說你把耶穌身上的傷口畫錯了。

馬奈太難受了,他熬不住,就跟波德萊爾寫信求援。他寫道,「世人的侮辱像冰雹一樣向我襲來,我從來沒有陷入這樣的困境當中。」

波德萊爾呢,也是一個飽受惡評的人,所以回信為了打醒他,這樣說,「你以為你是第一個陷入這種困境的人?難道你比夏多布里昂、比瓦格納還要偉大?他們也被世人嘲笑,他們沒有被打垮。」

照斯密的說法,整個十九世紀沒有一個畫家,像馬奈這樣遭遇如此殘酷的批評。

他要麼被沙龍拒絕,要麼暴露在公眾「白熱化的羞辱」中,他陷入長期的憂鬱和沮喪,畫作驟然減少,朋友圈的交往也減少了。

我非常同情馬奈,我自己也是個畫家。如果你充滿自信地把自己的畫拿出去,結果遭遇的是這個,我能理解他當時的痛苦。

現在馬奈的畫堂而皇之掛在這裡,馬奈不知道。他身受的侮辱,公眾也不知道。

在他最沮喪痛苦的那段歲月,德加為他們夫婦倆畫了一幅肖像,那是另一個有趣的故事,結果呢,馬奈親手割掉了畫的右端,德加不高興,就把畫拿回去了。

二十世紀,這幅畫在拍賣中被日本人收藏,現在在日本北九州市立美術館展示。1983年,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舉辦盛大的馬奈回顧展,我看到了這張小畫,曾經被割壞的小畫,是晚年的德加修復了他。

大家看,馬奈斜靠著,好像是在聽他的夫人彈琴,臉上的神態無以言表,顯然,這個人長期處於沮喪。

他想不通為什麼頻繁地遭遇攻擊,但是他的臉還透露著一個頑強的訊息:不肯妥協。

本文為節目文稿節選,部分圖片來源於網路,完整內容請觀看節目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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