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塵肺病醫生被捕：專業領域的問題為何要動用刑事手段？

醫師報刊發的三位被捕醫生家屬的「求助信」

「貴州三名塵肺病醫生因診斷誤差被捕，警方認定其失職致3000萬社保資金流失」，本次事件持續引發社會關注，中央媒體也開始跟進報道。原因不難理解——三個醫生是因為履行工作職責時出現了「讀片差異率」，被認為「嚴重不負責」，於是就涉嫌觸犯了「失職罪」——這樣的工作，還有人敢做嗎？難怪不少醫生，尤其是影像科的醫生感到「極為驚恐」。

當然，也有人並不站在醫生這一邊，認為職業病檢測醫生配合病患合謀套取社保費用，在邏輯上是成立的。因為疑似職業病的人的想法跟普通病患不同，通常是希望自己能夠被診斷為職業病的，而且還希望診斷級別更高一些。一些人認為在這個邏輯鏈條中，存在醫生收取紅包辦事的可能，即便不敢拿錢，在病患壓力之下醫生也可能會做出遷就病患的判斷——其結果就是造成公共資產的損失。「3000萬元，都是來自你我繳交的社保，怎麼能輕易放過醫生，支持公安嚴查！」

「3000萬社保資金流失」的大帽子扣過來，的確唬人，假如事件真相與上述「猜想」相符，也的確是個很重要的問題。然而，事情的走向很可能是另一面。4月5日的《醫師報》上刊發一篇題為《破解塵肺病診斷「干擾」難題》的文章，裡面提到，「對於職業病的診斷，有時候診斷醫生可能會受到來自各方面的壓力，診斷塵肺病（或者其他職業病）的病例多了，用人單位就可能坐不住了，通過各種途徑』干擾』診斷結果。」塵肺病的診斷數量太多，就會對煤礦企業的成本構成壓力——不要以為確診職業病就只有社保需要掏錢。於是煤老闆就坐不住了，坐不住就想辦法解決問題——先是「經濟詐騙罪」，再是「失職罪」，動用刑事力量來對醫學上的診斷結果進行干預，試想想，警方是基於怎樣的動力才會去做這事，真的是社保資金流失嗎？

從三名醫生被捕的依據也可以看出這裡疑問重重。認定三名醫生「嚴重不負責」最重要的理由，是他們在診斷塵肺病時出現了高達92%的「讀片差異率」。不妨仔細分析下這個引發諸多質疑的數據。

首先，這92.3%是這麼來的——「警方指派/聘請有關人員對三位醫生作的547人的塵肺病診斷進行了重新鑒定和新增鑒定，其中393人無塵肺病、111人胸片質量不合格，1人待定，有塵肺病僅為42人」，（547-42）/547等於92.3%。且不談這個重新鑒定是否靠譜，從中可以看到，分母是把111個「質量不合格」的胸片都算了進來的，這是個很有疑問的做法，因為胸片「質量不合格」可能是保存過程中造成的。事實上，「由於天氣和保存條件的限制，不少胸片出現霉點或者胸片粘連，導致胸片損壞，甚至影響正常閱片。改進胸片保存方式是職業健康監護中面臨的重要問題。」（《接塵工人高仟伏胸片保存方法探討》）。在沒有說明的情況下，把這111個「看不清」的直接歸為「讀片差異」，頗有故意做成鐵案的意思。

圖註：在醫院體檢中心資料室被保存完好的職業病診斷資料

另外，在挑選樣本方面，警方的做法就有很大的疑問，明明進入最後專家鑒定環節的有2274例，確診患者1640例，警方為何只挑出了547份來作為依據？所以，被捕醫生律師的質疑是很需要警方回應的，「公安機關選取的547份病例是有選擇性的。他們經過初篩，把認為診斷有問題的片子篩選出來，然後在這些片子里進行重新鑒定。」「三位醫生診斷了很多患者，不能單獨摘出一部分有問題的鑒定就認為是有問題，要放在整體上把全部病例作為基數。塵肺病讀片差異率是客觀存在的，因此對於樣本選擇非常重要。從10個裡選5個，和從100個選5個，差異率當然是不同的。」這其中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更何況，正如國家衛生計生委塵肺病診療專家委員會委員、上海肺科醫院毛翎主任所說，「塵肺病診斷中差異率是客觀存在的」。有記者在全國職業病醫師培訓考核指定教材《塵肺病》第五章第六節中找到一組數據：在一組專家的讀片中，發生讀片差異的範圍為18.8%~33.2%，若比較經驗不多和經驗最多的讀片者之間的讀片差異則可達75.6%。若比較經驗較多和經驗最多者之間的讀片差異則為30.2%。讀片者自身差異為6%~16%，平均12.5%。在評定塵肺有無進展時，如將胸片按日期排序連續讀片時的差異為14%,而將各片混合後單片讀片時的差異為29%。如何評判被捕醫生與重新鑒定者之間，誰的意見更加準確？退一步，就算被捕醫生們誤診，如何知道是「正常差異」還是「嚴重不負責」？

縱觀目前透露出來的信息，說本案讓影像科醫生「感到驚恐」確實是有來由的。而最核心的問題，恐怕就是動用刑事調查手段直接針對普通的診斷過程。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是體制方面的原因，「貴州航天醫院隸屬於中國航天科工集團，因此辦案沒有經過衛生行政部門。」

必須指出，這樣的辦案方式是有害的，醫生們不管有什麼樣的心思，對其診療行為進行鑒定的，也應該是醫療行政機構，怕鑒定結果有問題，那也是申請異地鑒定；就算職業病的診斷方式存在被利用的漏洞，那也應該在系統內解決，事實上我國目前塵肺病診斷要求3位及以上醫生集體讀片，就是為了消除讀片差異、減少被鑽空子的可能。總而言之，不應該由警方主導專業意見的認定。譚秦東事件過去還不久，希望有關方面對此能夠反思，吸取教訓，為廣大醫務人員創造一個「無需恐懼」的工作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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