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撼人心靈!諸多衝擊,「鄉村」安在?

備受文學界關注的第八屆冰心散文獎6月23日在四川省眉山市揭曉並舉行頒獎儀式,人民日報高級記者、人民日報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原董事長鄭有義創作的散文名篇《留住心靈的鄉村》喜獲第八屆冰心散文獎,文章質樸動人,表達了作者深刻的思考。徵得作者同意,我們在此轉載,讓小編帶您一同品味農民最拙樸的「原生態」!

留住心靈的鄉村

鄭有義

我的背影,深深地刻著兩個字:農民。

幾十年來,面對各種工作崗位、地位和身份的變化,我無不老實招認自己是農民。這既不是自謙、自卑,也不是故意作秀,而是骨子裡實在無法把自己和農民剝離開來。故土的山、水、情、人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那田野的泥土味、河邊的水腥氣總是止我浮躁、令我心安。

那個山村,很小。幾十戶人家,錯落在前後兩條溝里。那時,還沒有電,每家的房梁,都被煤油燈或蠟燭熏得包公臉一樣黑。人們日出作,日落息,雞犬之聲相聞,熱心互幫。一家殺年豬,滿村都香了,全屯人去吃酸菜白肉血腸;一家娶媳婦,全村辦喜事;一家發喪,戶戶不動煙火;一家夜裡有了病人,全屯男丁壯婦會應聲而起;家裡來了客人,左鄰右舍自會送來時令鮮菜;那時,鄉親都沒有什麼錢,卻都沒人算計錢。故鄉,是安詳的「桃花源」。

在這塊土地上,你會時時感到樸拙的寬容和紮實的力量。山腳,有一合抱粗的垂柳。柳下,是一條極瘦、極清澈的小溪。夏日夜晚,總有一把破舊的二胡,嘶啞地嗚咽,向靜山、殘月、瘦溪,向父老鄉親傾訴著無解的憂鬱。那是剛剛中學畢業返鄉正鬱悶的我。循著二胡聲,便總有鄉親靜靜環立傾聽。那目光固然是無法理解的困惑——他們珍愛腳下的黃土,卻支持、慫恿這塊土地的「叛逆」,「爭口氣,有出息的進城去。」你稍有不順,又會說:「回來,還是咱山裡的大蔥蘸醬養人!」這是一種看似相悖卻意味深長、專屬於那塊土地的情懷。

我參軍要走了,鄉親們便來道賀。那賀物,是不知壓在箱底多久捨不得吃的一兩束挂面,是尚帶著母雞體溫、需換油鹽用的幾個雞蛋。一位屯鄰長輩,送來3元錢,卻是由一沓角幣、一堆「鋼鏰兒」五六個品種組成。「拿著補補吧,別屈著孩子。」當我今天揮灑幾百金而不甚在意的時候,想起那樣的「一堆」,心中每每自慚和不安。

我真的「出息」了,進「城」了。黃土、老樹、瘦溪悄然遠去,生活之舟將我載入另外一個世界。我學會了裝模作樣穿西服,故作紳士地扎領帶,蹩腳地跳什麼「慢三」「快四」……可是,我總覺得,那個我是那樣陌生,時時感到靈魂深處的不安。

那一年盛夏。回家。當那還不多見的小汽車艱難地爬行在故鄉的土路上,我沒有半點榮耀,卻清晰地感受到這冰冷的「鐵殼子」給我與鄉親們拉開的距離與隔閡。車近村邊,陷進泥漿。不遠處,一兒時同學趕著兩頭黃牛犁地,見是我,「哦,回來了」。不等我再說話,便徑直走去卸犁杖,摘套,為我趕牛拉車。我趕緊搭話,莊稼茬口好嗎?幾成苗?雨水「趕趟」不?豬崽兒什麼行市?牝牛下牝牛,三年五個頭,能剩多少錢?終於無話可問,終於無話可說。昔日我與他寒霜初凝、月明星稀時,一起「護青」的秋夜長話竟已恍若隔世。巨大而難以言喻的歉疚與自哀壓迫著我,我再不敢坐回車內,任憑汽車在身後亦步亦趨。

老父突發腦溢血,溘然長逝。父親戎馬半生,剛烈正直,在村中極有人望,舉喪之日來人便也極多。天干,物燥,風大。弟弟們堅持要多燒紙,給進入另一個世界的父親多送點錢。他們虔誠地燒,鄉鄰默默地幫,我卻冷汗淋漓。想著,這乾燥的村落,萬一風捲起火……當我制止弟弟時,我真切地感受到鄉鄰譴責與不屑的目光,令我不敢直視。

一位屯親的姑夫,是方圓幾百里出名的吹鼓手。聞家父病逝,放下了外邊的生意,連夜挾著嗩吶趕回。當嗚咽的嗩吶奏出如號啕般凄涼的《大出殯》曲子時,滿山莊頓時穿雲裂石之聲,彷彿這山村底蘊的瞬間迸發!我第一次感受到靈魂的巨大震悚與空靈的明凈。在抬著老父靈柩的鄉親們面前,我不由自主長跪在地,卻頓時看到了鄉親們那和緩接納的眼神。哦,我的鄉親……哦,我啊……

我走出故鄉,走進了省城、京城,摩天大樓、華燈美酒使我感受了城鄉的巨大反差。在那個年代,每次「歸省」,看到的依然是延續了幾千年的刨坑點籽的播種,彎鉤犁、彎鉤鐮、牛前人後。在省城時,家裡幾乎成了鄉親們進城看病的導診站和招待所。每每看到囊中羞澀的鄉親們面對巨額藥費的凄惶;看到一有大病,幾如大廈將傾的農民兄弟;看到在綠樹蔭蔭的美麗長街上,我的鄉親如進「大觀園」的尷尬;看到一些美食華服的「城裡人」向我樸實的鄉親投去的鄙夷目光;我心中的歉疚憤懣油然而生,不知多少次長夜難眠。

但實際上,我雖走出鄉村,對農民的認識卻並沒有真正完成。離開故土,我仍無時不在現實和心靈中挽留和尋找。當「縣官」時,赤腳幫農民打牆蓋房,捧著粗瓷碗,蹲在地上與他們一起吃白菜海帶的「農家飯」。當記者時,在寧夏西海固的窯洞里與山民徹夜長談,在吉林白樺林中的「孤島」感受他們的幾乎與世隔絕,在遼河畔的田野尋找所剩無幾的年輕人。在品味這些農民最拙樸的「原生態」中,我深深地體悟到,農民的愛與憎,樸拙與聰明,正義與偏狹,漠視與感恩,源於本色,憎惡分明,出自天然,卻無不鐫刻著深刻的社會學意義。

山水林田會說話,它讓我懂得,在中國,深知鄉村,讀懂農民,實在是一個艱深的必答題,是做好農村一切事情的前提。《人民日報》曾為我開專欄《嘮點農家嗑》,刊發了《一樣村官兩重天》《韓老漢何時無春愁》等幾十篇反映農民的文章,接到全國上百封農民來信。我一直自信地以為,我是了解農民、了解我的鄉村的。

可是,我錯了。

去年秋天,再回故地。當我重又坐上鄉親的熱炕頭家長里短聊大天的時候,我才又一次痛切地感到,鄉村幾十年的變化之大之陌生,已是滄海桑田。我真的已不了解他們內心深處的酸甜苦辣和命運的喜怒哀樂,他們已遠離了我,或者更確切地說,我已經遠離和拋棄了他們!

那曾代我放牛的鄰家二哥,七年前腦血栓,頑強地挺著下莊稼地干農活,至今竟已恢復得好似正常人,可他卻一人侍候癱瘓在床的老伴整整13年!我職業病似的問這位74歲的二哥怎麼想的,二哥稍一愣,隨之淡淡地一笑,咋想的,攤上了唄。無怨無悔無表功之淡然,頓讓我無地自容:這就是我的鄉親,我們大力弘揚的所謂道德、文明,早就在他們這最平常、最自然、最天經地義的人性中!

我去看望參軍給我拿了三元賀禮的鄰家二姨,老人已84歲。房後幾排樹,門前一泓水,莊稼環繞。孩子外出打工,老人一人在家,雞鴨鵝狗,抱柴生火,家常淡飯,其艱辛可想而知。卻總叨咕的是,知足啊,孩子,挺好了。而當我拿出送她的一點錢和紅紅綠綠的禮品時,她卻如受了天大的恩惠般不安,一疊連聲,這哪行這哪行。她真心的推脫讓我倍加自責和心酸。

有人說,這塊土地的一切,包括傳統、觀念、生活都代表著陳舊與落後,在現代文明的衝擊下,註定要走向消亡。我卻無論如何不敢苟同。我固執地認為,鄉村是中國人倫道德、傳統文化傳承的根基,是凈化靈魂的殿堂。在這塊蒼茫厚重而又古老的土地上,任何自以為是、居高臨下的解讀無不失之膚淺、匱乏與蒼白!這裡有任何「現代文明」永遠無法取代的人生價值的解說,更是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百折不撓、生生息息、繁衍昌盛的根基之所在。

哦,那無解的鄉愁……

作者簡介

鄭有義,人民日報高級記者。歷任吉林省軍區新聞幹事、省委宣傳部處長,人民日報駐寧夏、遼寧分社社長,人民日報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原董事長。在《中國報告文學》《解放軍文藝》《作家》《海燕》等文學雜誌,《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經濟日報》等全國報刊發表散文、報告文學100餘篇。著有社會學專著《當代中國社會現象分析》、報告文學集《古鎮》、散文集《旅痕無韁》。冰心散文獎獲得者。

作者 | 鄭有義

內容來自 | 《光明日報》2017年1月13日第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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