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命無運實堪憐——細讀紅樓人物之「香菱」
香 菱
甄英蓮
嘆香菱
紅樓夢 電視連續劇歌曲集原聲帶
陳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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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命無運實堪憐
——細讀紅樓人物之「香菱」
文|楊增強
《紅樓夢》是為普天下青春女性唱的一首悲歌，所謂「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石頭記·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第五回第74頁，灕江出版社2010年版，以下同）。且不說為情而死的黛玉，誤嫁「中山狼」的賈迎春，遠嫁海隅的探春。即使身份低微者，如晴雯，因「風流靈巧」而遭人毀謗，抱屈而亡；如襲人，自覺地信守封建禮法，終究「空雲似桂如蘭」。其他如司棋、鴛鴦、芳官等，或因情被逐自撞身亡，或不屈淫威自縊而死，或被迫「斬情歸水月」，全以悲劇結束自己的青春生命。在所有大觀園女性中，有這樣一個人，她是整部書中出現的第一個悲劇性人物，她也是整部書中悲劇不斷的女子，她還是整部書中死亡最早的人物之一。她是誰呢？
我們先來看看第五回關於她的判詞：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石頭記·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第五回第70頁）
判詞中有兩條脂硯齋批語（以下簡稱「脂批」）：1、卻是詠菱妙句；2、拆字法
對，她是香菱，原名甄英蓮。
在判詞前面有一幅畫：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蓮枯藕敗。
根據以上信息，筆者分析如下：
先來細讀判詞：
「根並荷花一莖香」寫的是蓮根荷花同長在一根莖上，一樣芳香。荷花也稱蓮花。脂硯齋批語：卻是詠菱妙句。很明顯，這裡暗示香菱，原名英蓮（甄英蓮）。 「自從兩地生孤木」 ，脂硯齋批語：拆字法。「兩地生孤木」合一個「桂」字，點出夏金桂的名字。最後一句「致使香魂返故鄉」指的是死亡，暗示香菱被夏金桂虐待致死。
聯繫畫面內容，也可以清晰地判斷出：此人是香菱，命運坎坷，平生多難，最終「蓮枯藕敗」，非命人世。
根據判詞可以大致了解香菱在書中的命運軌跡。第五回以後，即轉入對人物具體的細緻刻畫了。由整部書的回目和人物詳略分布情況來看，香菱的戲份集中在第一回，第四回，第四十八回，第六十二回，第八十回中。細讀香菱在這幾回的命運遭際，我們可以看到她被拐、被賣、被奪、被占、被棄、被打、被辱、被逼直至死亡的八大悲劇，字裡行間隱含著雪芹公子深深的悲憫情懷，映射出這部偉大作品的悲劇意蘊。
我們就從第一回香菱出場開始。
香菱是書中出場最早的一個女性，第一回就出場了。《凡例》之後，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甄士隱，何許人也？姑蘇城，十里街，仁清巷，一鄉宦也，但卻是本地一大望族。此人「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石頭記·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第一回第6頁），膝下無子，只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夏日，甄士隱書房讀書，做了一個夢，夢後帶著英蓮去街上玩，一僧一道走了過來，看見甄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哭了起來，對甄士隱說：「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裡作甚」「舍我罷，舍我罷。」（《石頭記·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第一回第9頁）接著，瘋瘋癲癲念了四句言詞：
慣養嬌生笑你痴，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石頭記·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第一回第9頁）。
言詞旁有三條脂批：1、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2、生不遇時，遇有非偶；3、「前後一樣，不直雲『前』而雲『後』，是諱知者」
很快，英蓮元宵節被家人霍起抱著看花燈，被拐子拐走。甄士隱瘋了，家中失火，從此，甄家死的死，逃的逃，遭遇了滅頂之災，應了僧人當初的那句「有命無用，累及爹娘的無用之物」的趣語。
根據第一回的情節和僧人的四句言詞，以及脂批，筆者得出三個結論：
一、英蓮被拐可悲。英蓮是獨女，本出生在望族，父親甄士隱「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母親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這是典型的書香望族，可是天不濟人，幼年的英蓮因為看花燈被拐。幼年被拐，堪為人生第一大悲。
二、父母丟女可悲。天下可悲之事多矣，但尤以孩兒被拐最為可悲。英蓮被拐後，父母肝腸寸斷，落魄潦倒。甄英蓮，諧音「真應憐」，其實是大觀園裡眾多女兒不幸命運的一種象徵性寫照。第五十三回榮國府慶元宵，正好是賈府由盛轉衰的節點，此後賈府一落千丈，直至食盡鳥散。
3、雪芹家道可悲。「好防佳節元宵後」後有一條脂批：「前後一樣，不直雲『前』而雲『後』，是諱知者」。原來研究者早有考究並且已經得出結論：「曹家被抄，是在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由皇上親諭江南總督范時繹去查封的，被抄時間正是在元宵前夕」（《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第8頁，中華書局2008年版，以下同）。筆者以為，曹雪芹正是借香菱的這一情節來寫自己家道的兇險轉折，人生無常。
判詞中還出現了一個很重要的詞——「有命無運」，脂硯齋沒有批語詳解，好在有一個地方批註到「生不遇時，遇又非偶」。筆者卻覺得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預設：讖語性質，預設香菱的命運。什麼叫做「有命無運」。曹雪芹在寫到晴雯的時候也有類似的筆法「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石頭記·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第五回第70頁），寫的是晴雯的悲劇性結局，表面上看是宿命論的觀點，而筆者卻以為，實則包含了雪芹公子對自己包衣奴隸家世的感嘆和對普天下可憐女性的悲憫。
接著，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借葫蘆僧之口可知，英蓮被拐賣後，遭遇拐子虐待，後遇到馮源，準備嫁過去，卻被薛蟠看上，打死馮源，硬搶過來。至此，應了脂硯齋「生不遇時，遇又非偶」的批語。
回目曰「薄命女偏逢薄命郎」，此回稱英蓮「薄命女」，第四十八回稱「慕雅女」，這在紅樓夢中是很少出現的稱謂。為什麼稱英蓮「薄命女」？脂硯齋沒有做任何批註。但是第五回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警幻仙姑曾帶他看到有「薄命司」匾額三個字，且兩邊對聯寫到：「春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石頭記·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第五回第69頁）。裡面藏有各省女子的生平封條，其中寶玉翻閱到「又副冊」的第三個人就是英蓮（香菱）。自古曰「紅顏薄命」，「春怨秋悲」「花容月貌」顯然特指以黛玉為首的大觀園所有的女子，自然包括香菱。而「皆自惹」「為誰妍」又包含著作者的無限悲觀的無奈情緒。
我們還可以從該回情節中找到更多理解「薄命女」的理由。英蓮被拐的年紀大致五六歲，賈雨村審理案件時，英蓮已經長到十二三歲了。英蓮被拐後，大致歷經了被拐子「養」；被賣給馮公子，即馮淵；被薛蟠「奪」這樣三個階段。據門子交代，英蓮是被拐子「打怕了的」「只說拐子系她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她」（《石頭記·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第四回第56頁）。正當拐子要把英蓮賣給馮公子時，貪財的拐子又把英蓮賣給了薛蟠。雖然，馮公子想打官司，但被告薛蟠何許人也？那可是響噹噹四大家族的薛家薛公子啊。倒是賈雨村可以成就英蓮和馮公子的姻緣，何況甄士隱當年資助賈雨村赴京趕考，曾有恩於賈雨村。可惜的是，賈雨村品行卑鄙，是一個十足的偽君子。在這場官司上，他懂得什麼叫投機鑽營，自然要傾向於薛家的。最終，馮淵馮公子落了個人財兩空。英蓮在這場官司中是什麼角色呢？就是一個毫無發言權的「物品」。可以想像，英蓮從小被拐，懵懂無知，受盡屈辱、大罵，完全淪為拐子和其他人買賣、交易的物品，毫無人格可言，實屬「薄命女」。有學者認為：薄命女名字的更改，寓意著很深的含義：它是說，蓮的質地高潔，貴若襯飾凈瓶水的柳枝，或如如來親炙的座席，一旦脫離蓮座，委落紅塵，處於污泥，甚而成為野草閑花群落中的一株菱花。聯繫英蓮的身世遭遇，這種理解是很有道理的。
但是，自從英蓮被薛蟠奪過去之後，她的「薄命」卻剛剛開始。
英蓮被買入薛家後，薛姨媽並沒有把她立馬給自己的兒子，而是留在自己身邊做丫鬟。寶釵把英蓮的名字改為香菱，香菱跟著薛家三口一起進京，最後進了賈府。稍後，又做了薛蟠的小妾。
進入賈府後，香菱的生活有了一抹喜色。什麼樣的喜色呢？
第四十八回回目有「慕雅女雅集苦吟詩」，此回稱「香菱」為「慕雅女」。原來香菱隨薛蟠母子住到賈府後，跟著大觀園眾姊妹，過了一段尋常女子的生活，風花雪月，詠詩女工。她拜黛玉為師，幾經失敗，終於成功，夢中得句，寫出了「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石頭記·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第四十八回第584頁）的精彩詩句，贏得眾人讚賞，被補為「海棠詩社「的社員。雪芹公子在百草千花、萬紫千紅的大觀園中特意植入一朵暗香的水菱。算是給了讀者一次小小的安慰。
可惜好景不長，香菱最終難以逃脫被辱致死的命運。
最後，在第八十回「嬌怯香菱病入膏肓」中，香菱被薛蟠正妻夏金桂所妒，備受折磨，謀害致死。還有一說是薛蟠出獄後，把香菱扶了正，後難產而死，並遺留一子。不管什麼原因，香菱終歸死於非命。
縱觀香菱一生，從一個鄉宦望族的子女，到拐賣他鄉，到被逼成妾，到受盡折磨，到被逼迫害致死。被拐、被賣、被奪、被占、被棄、被打、被辱、被逼到死，可謂「薄命」之至。「無怪乎脂硯齋批語用諧音「真應憐」來概括她的一生。
「字字看來皆是血」，香菱也該是雪芹公子沾著血完成的吧？
千紅一窟 萬艷同杯
作者：楊增強，中學教師 圖片、音樂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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