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奪命19人爆炸溯源：40天前曾有事故，多次被罰停產
中國經營報《等深線》記者 程維 四川江安報道
7月12日下午18時30分左右，四川省宜賓市江安縣陽春鎮工業園宜賓恆達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恆達公司」）車間發生爆炸事故，現場持續劇烈燃燒長達4小時左右，當地官方部門公布的數據顯示，本次事故共導致19人死亡、12人受傷。
應急管理部17日在四川宜賓市召開「7·12」重大爆炸著火事故現場會，剖析事故原因，總結事故教訓。會上稱，現已初步查明事故企業宜賓恆達科技有限公司嚴重違法違規，且根本不具備安全生產條件及能力；地方政府安全紅線意識不牢、職能部門監管不嚴格，客觀上縱容了企業的違法行為。
《等深線》（ID：depthpaper）記者調查發現，恆達公司從建設到生產，均曾有多次機會，讓其更加合規。甚至，就在此次爆炸前40天，還曾有過一次事故。
巨爆現場
「這就是恆達公司屋頂的金屬皮。」7月13日下午，恆達公司臨近一家工廠的幾位工人對《等深線》記者說，7月12日傍晚18時50分左右，他們正在廠門口的壩子乘涼，突然一聲巨響，幾秒鐘後，被炸飛的東西漫天飛來，砸在地上噼里啪啦地響，嚇得大家立即抱頭往屋裡竄。
發生本次爆炸的恆達公司第二車間，屋頂被全部掀掉，三樓對應爆炸部位的工字鋼、樓板、房梁也被全部掀掉。《等深線》記者 程維 攝影
這幾位工人的乘涼地點緊挨旁邊的海豐廣場，廣場旁有一個直徑大致20米的圓環形花台，靠公路有一塊長約3.5米、高2.5米的巨石，上書楷體字「海豐廣場」。此地雖名為海豐廣場，其實是一座小公園，呈西北往東南大致45度角走向，寬約70米，呈不規則條狀。
海豐廣場的右側，大致是一個碎石場及堆場，碎石場位於北端，堆場的碎石堆碼高達40米至50米左右，長約500米，如同一座小山。
儘管海豐廣場與本次爆炸無直接關係，但該廣場花台上掉落的一塊鋁合金皮狀物，卻顯示了這場爆炸的強度究竟有多大：海豐廣場的圓環形花台上，有一塊不規則的極度扭曲的金屬皮，金屬皮的一面為淺藍色，另一面為淺紅棕色，均為火燒後變色而成。
這塊鋁合金金屬皮長約3.5米、寬約0.5米，經爆炸扭曲後，目視長度縮減為大致2.5米。《等深線》記者 程維 攝影
經衛星地圖測量，這塊鋁合金金屬皮距離爆炸點恆達公司二車間的直線距離為425米。
恆達公司車間屋頂的鋁皮，其中淺紅棕色一面原本為銀灰色，另一面淺藍色原為深藍色，均被燒變了色。此鋁皮的落地點距離爆炸點遠達425米，在爆炸中飛越了圖中人物正對的碎石場約45米高的料堆。
附近工廠的幾位工人稱，並不只有這塊金屬皮飛了這麼遠，當時天上像下雨一樣掉下來的，還有恆達公司爆炸車間包裹管道的石棉，這些輕飄飄的石棉碎片，大者長約40厘米，小者幾厘米見方，密集地散布在距離爆炸點大致600米範圍。至於更遠的一些爆炸物碎片，則需要進一步確認。
「石棉碎片很輕，飛不了太遠，昨天炸的時候，有些重點的碎片或塊狀的東西，都飛到長江對岸去了。」一位臨近工廠的工人7月13日稱，他的一個朋友住在長江對岸，爆炸發生一會兒，一些爆炸物碎片就在他附近砸得到處噼里啪啦響，只好趕快躲起來。
衛星地圖顯示，爆炸點距離長江對岸的最近直線距離為1.14公里。
海豐廣場旁的天然氣泄氣站內地面上，遍布本次爆炸飛過來的石棉碎片。此處距離爆炸點400米左右。《等深線》記者 程維 攝影
不過，也有工人對爆炸碎片飛到長江對岸提出了置疑，一位年長的工人隨即駁斥道：「前幾年天源廠爆炸的時候，一台電動機炸飛到了長江對岸。」經測，恆達公司東側的天源集團海豐和銳公司，其廠區中軸線距離對岸的距離為1.3公里左右。
本次發生爆炸的恆達公司一共有3個車間，為鋼結構建築，呈東西向，每棟車間長約45米，寬約18米，但一、二、三車間的排列為南北向疊排。這3棟鋼結構車間除頂部有鋁合金屋頂外，四周無遮擋。
本次的爆炸點位於3個車間中部，系第二車間。爆炸點位於第二車間的靠東位置。第二車間三樓頂部的部分鋼樑，在本次爆炸中被炸斷。
第二車間是爆炸後的主要燃燒點，因此第二車間的鋼樑，特別是橫樑，被烈火焚燒氧化成了灰黑色，焚燒得特別嚴重的則氧化成了淺棕色。為什麼有些鋼樑燒成了黑色，而另一些鋼樑卻燒成了淺棕色？
原因在於，火源邊沿的氧氣相對充足，鋼樑在火焰中氧化成了黑色的四氧化三鐵；而火源中心地帶或劇烈燃燒之處，氧氣稀薄，鋼樑氧化成了紅棕色的三氧化二鐵。
第二車間局部殘存的、七零八落的鋁合金屋頂，朝上的一面為藍色，朝下一面的銀灰色本色則被燒成或熏成了紅棕色——這跟被炸飛到425米外的海豐廣場上那塊金屬皮的顏色一樣，一面是藍色，一面是淺紅棕色。
目前還無法進一步確認究竟靠北的車間是第一車間，還是靠南的長江一側的車間是第一車間。其中靠北側的車間被「燒傷」相對輕一些，只有從東往西數第五根靠近第二車間的柱子的二樓處，被爆炸物掀起的物件，衝擊至向右及內扭曲了大致40厘米左右，該柱子在二樓的大致4米長的柱體隨之變形。
這些鋼構的柱子及大梁，目測均為25厘米的工字鋼，這種工字鋼的厚度為1厘米。
靠北的車間從東往西數第五根工字鋼柱子，被爆炸激起的物件衝擊，發生了嚴重變形。《等深線》記者 程維 攝影
北面車間的一樓（底樓）著地的設施設備全無，無法確認是否因爆炸的衝擊導致損毀並飛出。
南側的車間，儘管靠近第二車間一面的柱子及橫樑沒有較大扭曲，但從東往西數第三、四、五根柱子的第一、二、三樓段，以及二樓、三樓的橫樑，均發生明顯形變、扭曲，且全樓除靠東側的上下行樓梯及一樓的第一開間外，其餘部分均有嚴重焚燒痕迹，其中二樓中部的焚燒痕迹最為嚴重。
靠南面車間外觀看上去扭曲不是很大，但實際上樓內樓板七拱八翹，設備設施全部東倒西歪。《等深線》記者 程維 攝影
蒸「火箭燃料」
第二車間才是本次事故的重點區域，爆炸點在此，主要燃燒點也在此。
7月13日下午，爆炸現場仍有濃烈刺鼻的氣味。第二車間的二樓，有10個直徑約1.8米、高約2.5米的冬瓜狀反應器（估算容量大致為4500升），遠看形狀如手雷，排成兩排。這些金屬反應器一大半在二樓，一小半懸在一樓，從東往西數靠南側的第一個反應器已經炸毀，只留下一個坑兒。不過為防止其他搜救隊員或工作人員從此處跌落，有人用一些燒壞或炸掉的鋼管或框架，在坑口做了一下簡單遮蓋。
本次爆炸的第二車間二樓，右下角一些零碎變色鋼件覆蓋的坑狀處，即為爆炸的反應器所在位置。《等深線》記者 程維 攝影
其餘反應罐罐體上接的管道已經被炸掉，或在此後的持續4小時燃燒中爆炸、燃燒掉。
第二車間被炸掉的反應罐對應的三樓樓板，以及三樓的樓頂，已經被全部掀掉，掀開大致100平方米的區域。其間最大25厘米寬的橫樑工字鋼，以及其他稍小的連接工字鋼，要麼被炸斷，要麼嚴重扭曲。
與第二車間一樣，其餘兩個車間的二樓及三樓，儘管從外觀看上去主要鋼結構的支撐工字鋼柱子和工字鋼橫樑變化不是很大，但各樓層上鋪設的鋼板卻被炸得七拱八翹、高低不平，落差多達40厘米左右。此外，其餘兩個車間二樓、三樓的各種反應罐及器皿也基本東倒西歪。
有7月12日參與現場救援的消防人員判斷稱，本次爆炸可能由甲醇或鹽酸導致。不過在13日下午關於本次爆炸的新聞發布會上，消防相關負責人給出的說法是，目前還未能最終確認導致本次爆炸的原因，仍需要進一步調查。
據江安縣7月13日舉行的新聞發布會提供的資料，恆達公司成立於2015年6月26日，系江安縣政府招商引資如願項目，該項目位於江安縣工業園區（記者註：實為江安縣陽春工業園區），佔地面積約50畝，該項目為設計年產2300噸化工中間體。
恆達公司的主要產品為5-硝基間苯二甲酸，年產量為2000噸，另產300噸2-（3-氯磺醯基-4-氯苯甲醯）苯甲酸。
根據恆達公司的該項目環評公示，此項目包括新建生產車間3座，其中2號車間為5-硝基間苯二甲酸生產車間，布設有4個5000升反應釜等生產設備，3號車間為2-（3-氯磺醯基-4-氯苯甲醯）苯甲酸生產車間，布設有2個2000升反應釜等生產設備，1號車間做預留車間。
恆達公司的產品是醫藥用中間體，為白色晶體，不屬於危化品，但原輔材料分別涉及間苯二甲酸、亞硝酸鈉、氯化亞鐵、30%鹽酸、硫酸、硝酸、冰醋酸、二氧化硫、（CCBBA）2-（4-氯基苯甲醯）苯甲酸。
這堆生澀的化工原料，大多有毒或有強烈腐蝕性及刺激性。
其中，間苯二甲酸易燃、低毒；亞硝酸鈉有較強毒性，有氧化性，與有機物接觸能燃燒和爆炸，並放出有毒和刺激性的過氧化氮和氧化氮的氣體；氯化亞鐵有腐蝕性，反覆或高濃度暴露會引起人體內積聚大量的鐵，從而損害肝，並且會刺激鼻腔和咽喉，接觸可引起皮膚灼傷，反覆接觸會引起眼睛變色；30%鹽酸、硫酸、硝酸、冰醋酸是常見的強酸或弱酸，但均具有強烈的腐蝕性；二氧化硫只需要在1至3ppm時多數人便會開始感到刺激，在400至500ppm時人會出現潰瘍和肺水腫直至窒息死亡；（CCBBA）2-（4-氯基苯甲醯）苯甲酸蒸氣有很強的刺激性，吸入後易引起咳嗽，需要穿防護服處理。
《等深線》記者梳理對比發現，上述原材料中，多本學術資料稱，生產5-硝基間苯二甲酸所需的主要原材料為「發煙硝酸」。
所謂發煙硝酸，是指含硝酸90%至97.5%的有毒液體。因溶解了NO2（二氧化氮）而呈紅褐色。腐蝕性極強，在空氣中猛烈發煙並吸收水分。為強氧化劑，與強還原劑接觸可能爆炸，與有機物接觸有起火的風險。發煙硝酸主要用於有機化合物的硝化和火箭燃料。
本次爆炸初期，曾有周邊工廠的工人稱，先後曾聽到7次左右的爆炸聲。實際這是不準確的，第二車間其中部分罐體的爆炸聲，以及第一、第三車間的部分罐體中的其他內容物的爆炸聲相對較小，傳得不遠，因此未能引起廣泛注意。
此外，由於化工廠通常的原材料庫存為一年，但實際部分工廠因為存貨周轉率較高，且在原材料工廠較近或供應穩定時，主要原材料庫存可壓低至2到3個月左右。因此，本次爆炸沒有進一步引爆原材料庫房，這是萬幸。
當地官方部門提供給媒體的資料，未提及承建方是否有化工建設資質的問題。《等深線》記者 程維 攝影
來自司法機構的判決書顯示，2016年2月26日，四川中資建設工程有限公司與恆達公司簽署了《建設工程施工合同》和《補充協議與補充條款》，以及《宜賓恆達科技有限公司化工中間體項目修復工程合同》，2016年11月16日，第三方對四川中資建設工程有限公司對工程進行結算審核，四川中資建設工程有限公司出局。
儘管目前無法確認接手建設的企業是誰，但公開信息顯示，四川中資建設工程有限公司只有房屋建築工程施工總承包叄級、市政公用工程施工總承包叄級、鋼結構工程專業承包叄級、環保工程專業承包叄級等資質，沒有化工建設資質。
恆達公司附近其他工廠的工人稱，恆達公司在本次事發前，已經開工生產了2個多月。當地安監部門的負責人在7月13日有關本次爆炸事件的新聞發布會後，被媒體記者追問是否清楚該公司已經生產了2個多月，他的答覆卻是，該公司仍在建設階段，但隨即改口稱：「該公司可能在試生產。」
（編輯：郝成 校對：顏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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