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夏紅：《美國破產法》 一邊致敬，一邊告別
作為一個非資深編輯，我的日常，基本上是在閱讀和審稿中度過的。基於職業敏感性，我審讀文章，總是習慣性地從參考文獻讀起。我不算頂級編輯，但通過參考文獻的數量、質量，還是大體能夠對一篇文章的學術水準，做出八九不離十的判斷。
在破產法領域，印象中過去十五年來引用率最高的文獻，絕對非韓長印等譯、大衛? G. 愛波斯坦等著的《美國破產法》莫屬。這本書由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於2003年9月推出，一紙風行，可說就是破產界的光與電，一直是破產法學界、實務界「開眼看世界」的最主要窗口，包括我本人在內，受惠於這本書良多。
但我想，除非做美國破產法在中國傳播的知識考古，現在該是時候告別這本《美國破產法》了。
最主要的理由，當然是2017年12月韓長印教授及其兩位高足何歡、王之洲博士翻譯、查爾斯? J. 泰步教授著《美國破產法新論》的出版。《美國破產法新論》洋洋183萬字、1450頁，令人嘆為觀止。這本書出版後的第一時間，我即將之置於案頭，但其龐大的體量一直讓我望而卻步。迄今為止，多次翻閱，但遺憾仍未能全部通讀。每次都是碰到相關問題，我都儘可能根據目錄按圖索驥，直接翻到相關章節學習。但這種「碎片化閱讀」，絲毫未影響我對這本書的敬慕。這本書原著出版於2014年，而且系其第3版，再版與修訂足以保證其內容的權威性和新穎性。另外，無論是篇幅還是具體內容，《美國破產法新論》都遠勝於《美國破產法》留下的知識世界。
正因為如此，無論是審讀《中國政法大學學報》來稿還是評閱碩士學位論文中破產法主題的文章，如果2017年12月之前的文章，引用《美國破產法》我尚能忍耐；但如果是2018年以來的文章，還在大段大段引用《美國破產法》，我第一反應不是欣賞作者的筆下千言，而是質疑作者文獻搜集的勤勉程度。因為從學術寫作的角度看，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或者特別需要，確實沒有理由棄新取舊。就像一本著作，如果已有修訂版，你再去引用老版本，除非是基於研究特需，確實沒有理由，萬一作者的觀點在新版中變了呢？這應該是研究的常識。就可信度來說，同樣是有關美國破產法的內容，如果一個人引用2003年出版的《美國破產法》、另一個人引用2017年出版的《美國破產法新論》，我想絕大部分人，都會相信後者。由此，現在該是時候告別那本2003年的《美國破產法》了。
告別2003年版《美國破產法》，除了上述這種可替代性，當然還有其他理由。首當其衝的，便是《美國破產法》過於陳舊。無論是根據版權頁信息，還是根據當時的「譯者前言」介紹，《美國破產法》的原著是一本出版於1993年的書。我不太清楚譯者及出版社在2002年初選擇翻譯這樣一本近十年前舊作的所有細節。但根據「譯者前言」有限的信息，應該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美國法律文庫」項目組選中這本書，而後委託給譯者去翻譯的。
這裡需要岔開話題，交代下「美國法律文庫」的來龍去脈。1997年10月，時任國家主席江澤民訪美，與時任美國總統柯林頓達成「中美元首法治計劃」,並最終落實成一套由美國新聞署策劃、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出版、以體現美國法律教育基本模式及法學研究最高水平的譯叢，計劃譯介圖書百餘種，囊括經典教科書，也收入不少專著。應該說，這套譯叢儘管部分書籍有各種各樣的瑕疵，但整體而言，其出版確實極大地為中國法學界提供了知識增量，讓中國法學界對美國法律與法學的了解，超越了商務印書館「漢譯名著」和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外國法律文庫」的層次，能夠直接閱讀並理解美國法學界最新最權威的成果。
在這個背景下，《美國破產法》的譯介與出版，無論對中美破產法交流史，還是對中國法學界本身，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這絕對是一本值得致敬的書。在這本書於2003年出版之前，國內有關美國破產法的中文書籍，只有一本法律出版社於1999年出版的潘琪著《美國破產法》。潘著《美國破產法》為當時的中國破產界，提供了了解美國破產法的窗口，但顯然遠遠不夠。而《美國破產法》中譯本的出版，便成為國內母語讀者了解美國破產法最權威的窗口；查中國知網，從2004年開始，引用《美國破產法》的文獻，每年都接近甚至超過三位數，從學位論文到學術論文，應有盡有。幾乎同一時期，中信出版社影印出版的伊麗莎白? 沃倫、傑伊? L. 韋斯特布魯克的《債權人與債務人法》、法律出版社影印出版的愛潑斯坦著《破產及其相關法律》，但從學術引證來看，影響力就小很多了。
當然，「瑜不掩瑕」。《美國破產法》在譯介出中譯本時，其原著已經出版近十年。儘管在1990年代之後，美國破產法不再像1970年代那樣迎來革命性的變化，但重大改革和發展依舊不少。根據《美國破產法》「譯者序言」，2003年之前的改革包括：1994年通過的《破產法修正案》，涉及8部分、78個條文；1998年通過的《破產法修正案》，涉及7部分、110個條文；2000年通過的《破產法修正案》，涉及19部分、296個條文；2001年的《破產法修正案》，涉及16部分、225個條文；此外，還有2003年的《破產法修正案》。因為原作未修訂，《美國破產法》依舊停留在1993年的水平，這些內容也遺憾未能體現在2003年出版的《美國破產法》中譯本中。而在2003年之後，美國破產法並未停滯不前，2005年《破產濫用預防及消費者保護法案》獲得通過，並且將第15章納入美國破產法體系，完成美國跨境破產制度構建的拼圖。除此之外，包括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內，美國獨特的破產司法體系也在「造法」的路上一路狂奔，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美國破產法的改革與開放。這些，當然更不可能融匯在此前出版的《美國破產法》中。
除了內容的陳舊，《美國破產法》中有不少內容，直接通過腳註或者正文指向了愛潑斯坦、尼克勒斯和懷特著的《破產法? 破產執業者專題》（三卷本），譯者據實譯出，信則信矣，但難言達雅。閱讀《美國破產法》的讀者，尤其有一種欲罷難、欲讀更難的感覺。因此，我樂於鄭重向讀者呼籲，做個喜新厭舊的讀者，在致敬2003年版《美國破產法》的同時，告別《美國破產法》！
2018年5月20日於京郊昌平慕風齋
文章來源：《法制日報》法學院周刊，2018年6月20日第12版
責任編輯：薛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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