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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之際,回首「狂人」來時路

《狂人日記》發表100周年,從學界到媒體都有一些研討活動,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100年前的《狂人日記》第一次採用「魯迅」筆名,它的誕生就是「魯迅」的誕生。雖然魯迅自己和其他人都說過《狂人日記》在1918年5月發表後並沒有立即引起什麼反響,但還是在一年之後逐步迎來了它巨大而漫長的影響史和接受史。今天再說《狂人日記》是對封建禮教和麻木愚昧的國民性的深刻揭露,自然也沒有什麼錯,但是這樣的籠統說辭不但已經成為了失去思想批判力的固化套語,而且有意無意地延續著以概念化和說教化捧殺魯迅的「老譜」。百年之際,驀然回首「狂人」來時路,真不知道改變的是狂人還是吃人的大哥或是趙家的狗,還是那一輪依舊凄涼的月光?

原文 :《百年之際,回首「狂人」來時路》

作者 |廣州美術學院 李公明

圖片 |網路

「吃人」·看客

談《狂人日記》,繞不開的話題首先是「吃人」,無法迴避的是如何從「吃人」的隱喻和寓言中反思百年中國。小說全文約4700多字中有24處提到「吃人」。從古代的「易子而食」曆數到前幾天狼子村的佃戶來說吃心肝的事,再到徐錫林(即光復會的徐錫麟)被炒食心肝,揭露中國人如何「吃人」無疑是這篇小說的第一關鍵詞。

百年之後重讀《狂人日記》,有專家說還是要細讀文本,我很同意。從文本中選出某些句子,無疑也是一種細讀的方法。如果要從《狂人日記》中選出10個句子,可以是這些:1.「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2.「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3.「凡事須得研究,才能明白。」4.「從來如此,便對么?」5.「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傢伙。」6.「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獅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7.「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8.「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9.「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10.「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這些都是金句,引用率也是較高的。但是還有一些句子的意涵更深,比如:「現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不但唇邊還抹著人油,而且心裡滿裝著吃人的意思。」「吃人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一夥裡面,也會自吃。」「去年城裡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著血舐。」「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不管如何摘錄,核心恐怕都離不開「吃人」;如前所說,「吃人」肯定是《狂人日記》的第一關鍵詞。

在「吃人」之後,我認為第二個核心主題就是看客,雖然在小說中並沒有出現這個概念。——「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前天狼子村佃戶來說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點頭。」「都出去!瘋子有什麼好看!」……這不就是典型的中國式「看客」嗎?!魯迅的狂人就是沖著「看客」而來的。但是他最為不解的是,「他們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給衙役佔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然而,他們不但沒有反抗,反而也要吃人,難道是真的「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這樣的問題不也是百年中國之問嗎?

「憂憤深廣」

1919年魯迅在寫給傅斯年的信中說「《狂人日記》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藝術上說,是不應該的。」說「幼稚」,指的是「吃人」這個主題嗎?究竟是自謙還是當時的真實自我反思?過了16年之後魯迅再說這篇小說「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卻比果戈理的憂憤深廣」,究竟是此時的想法還是對當年的追述?魯迅的「狂人」當然不同於果戈里的「狂人」,在我看來最重要的區別就是魯迅的狂人是最有中國歷史特色的;無論到哪裡,在狂人背後的永遠是中國四千年的吃人歷史。所謂的「憂憤深廣」,是積歷史與現實、制度與人、現代性與國民性等憂患意識而成的驚悚與憤怒,當然不可能是「幼稚」的。

作者在序中說狂人「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其實並沒有真的瘋了。狂人的心理活動異常豐富,敏感、多疑、回憶、聯想綿綿不絕,情感跳躍、激烈,瘋話中的語言格外驚悚、鋒利,所有這些都具有強烈的個體生命意志。異常敏感的心理和看上去不無邏輯的受迫害心理(他們為什麼議論我、看著我笑?我和他們有過什麼仇?……),以及清醒的理性主義態度(「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這是「狂人」的另一面:既是迫害狂,更是叛徒與強者——在身在普遍「吃人族」中既不想吃人,也不想被人吃了。但是狂人最後還是絕望了,最關鍵的一擊是在回憶中發現自己也可能「吃」過妹妹的「肉」,終於明白在這個吃人族的國度中沒有誰是嘴上沒有血腥的。於是最後只能發出近乎哀鳴的追問:「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狂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救救孩子」。

全篇小說有十二處用了省略號,是表達狂人內心的恐懼、驚疑、呼喊之無以名狀的強烈修辭,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省略,所反映的也正是魯迅內心難以名狀的憂憤之情。真正令魯迅感到絕望的是新生與死亡其實就在一步之隔,跨出去就是中國的新生、民族的大幸,他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畏縮不前、不願和不敢跨出這一步:「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頭。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一夥,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這也是百年中國的「天問」,狂人若地下有知,還會大喊「救救孩子」嗎?還有,魯迅如果在今天會如何寫《狂人日記》呢——或者說,他還會寫嗎?

仍然很接地氣

在魯迅研究中,「句子現象」應該是魯迅思想的影響史、接受史中的重要議題,是魯迅與100年來的中國更真實、更普遍的聯繫。魯迅不是以他的全集、他的思想中的複雜性與人民的精神史連結在一起,而更多地是以他文章中的句子走進普通中國人的生活,甚至夾進了我們的日曆之中。「文革」時候的紅衛兵喜歡「痛打落水狗」,七十年代初「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時候喊的是「永不休戰」;到了我們讀大學的時候,作為歷史系七七級學生,我們拿著「暫時做穩了奴隸」來與老師討論中國史觀。更不用說那篇《紀念劉和珍君》,我們總是被那些句子嗆得涕淚橫飛:「四十多個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長歌當哭……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但是中外的殺人者卻居然昂起頭來,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血污……。」思想界一直有朋友對魯迅持有反思的態度,我認為其中很多都很有啟發性。但是這些反思與批評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魯迅的很多言論直到今天仍然很接地氣。

在我看來,小說中最大的一抹亮色是狂人的笑,「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裡面,有的是義勇和正氣。老頭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壓住了。」說到底,在反抗邪惡的「吃人」的鬥爭中,審美正義是政治正義被碾壓之後最後的一星火焰。說到審美,我想起了美術中的《狂人日記》。這個學期我在講經典選讀課,作業之一是讓學生用視覺圖像的方式重現經典的意義。可惜的是在這一期的經典選讀中沒有魯迅和他的《狂人日記》,沒有辦法在它100周年的時候重新給狂人造像。

以前有不少藝術家畫過《狂人日記》的插圖,或者以「狂人」為創作主題,我認為著名版畫家趙延年畫的《狂人日記》插圖中有些是極為深刻的。比如那幅「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對這夥人說」,一隻手強行捂著狂人的嘴巴,狂人不屈地昂起頭顱,雙目怒睜,雙手正用力把對方的手掰下來,整個就是一部視覺的言論抗爭史。最後那幅「救救孩子」,幾乎佔滿畫面的濃黑(夜幕或是黑沉沉的大山?)之下,狂人高舉雙手仰天呼喊,頗有舞台效果的畫面傳達出狂人微弱然而卻是悠長的迴音。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616期第8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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