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黎:我願意我的世界比糖果盒小些,比易碎的玻璃堅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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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陳黎)頗擅用西方的詩藝來處理台灣主題,不但乞援於英美,更能取法於拉丁美洲,以成就他今日「粗中有細、獷而兼柔」的獨特風格。
——余光中(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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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宇宙:現代俳句266首
在小宇宙中發現生命難以承受之輕
在小宇宙中體味循環生活中的變奏
悅讀記第79期 | 小宇宙:現代俳句266首
文 | 庄裕安
編 | 為你讀詩·悅讀記
《甜意的觸電》
陳黎《小宇宙:現代俳句一百首》,顯然沿用了巴托克那一百五十三首Mikrokosmos的標題。1922年巴托克再婚,兩年後生下次子彼得。再過兩年,他興起為小兒子啟蒙的念頭,寫一些給幼兒練習指法的鋼琴小曲。這六冊《小宇宙》寫了十一年,十三歲的彼得如果練習得宜,早可以開一場演奏會了。
陳黎這組作品,並沒有巴托克所預設的教育目的,可是奇妙地,卻有相當的稚氣。這些短詩,密集展示小孩與童年的意象,即使幾首出現「賓館」「褲襠」「隧道」「精液」的限制作品,基本上作者仍不脫頑童樣相。前腳已經跨入四十大關的陳黎,依舊保持青少年充沛又新鮮的嗅覺,這些元氣恐怕和他那中學老師的職業有點關係。如果這一百首作品,像巴托克那一百五十三首作品,成為兩歲到十三歲兒童的「現代詩教本」,不知道是否有人反對?
二十個字就能寫好一首詩,不用我為你翻《唐詩三百首》吧。陳黎這些詩,介於李白與韋伯恩(Anton Webern)之間。李白的五言絕句,也不用我置啄。韋伯恩非常之節儉,二十七秒用來表現一首為大提琴與鋼琴的「非常有活力地」樂章,已是綽綽有餘了。韋伯恩的語彙,根本不存在起承轉合、平仄、韻腳,有些樂章短得像觸電。
陳黎的俳句,無意成為「調性的反叛者」,他的電流雖然帶給指尖一點酸麻,但也很容易在舌尖感覺出甜意。陳黎在「韋伯恩式奔放」間,依舊守住「李白式規矩」。就以作品二十一為例:「眼淚像珍珠,不,眼淚像/銀幣,不,眼淚像/松落後還要縫回去的鈕扣」。在「珍珠/銀幣/鈕扣」的遞移間,我們可以感知它們的「價值:由罕而凡」「形狀:由圓而扁」「動態:由滾動而安定」「色澤:由亮而暗」等等。這裡面並沒有提及時間,但我們可以感覺到「能趨疲」(Entropy),原來人生的少年、中年、老年,也是一種物理。
節儉的文字,常帶來多義的好處,為什麼詩要多義呢?因為一樣詩飼百款人啊。這「眼淚」到底是喜極而泣,噙眶欲滴、珍珠斷線或洪濤破堤呢?詩的「主格」包容夠大,雖短而不隘。如果說「眼淚」有悲喜兩極意義,那麼「松落後還要縫回去」,便擺盪在「珍惜」與「可棄」之間,這模稜兩可的含蓄,多像「淚流時無比珍惜,淚乾後發覺無益」的人生真相。至於「鈕扣」這個字眼,又可與「衣服」產生共鳴,產生眼淚是為人生「遮羞」「禦寒」「裝飾」種種聯想。
依此「邏輯」,您不妨試著發展底下的例子:第三十首「街/口香糖/咀嚼」,第三十二首「小孩/氣球/旋轉木馬」,第四十三首「手套/乳酪/臉」,第七十八首「夢/金融卡/密碼」……。
幸好陳黎的每一首俳句,都是質疑或挑釁的,沒有使這些「詩」變為「座右銘」。一個懷疑論者,怎堪把一個句子壓在案頭玻璃墊下,超過一夜。那些可能成為永恆的事物,時間於「星期八」,落點在「骰子的第七面」,嚴重似「一塊耳屎」,優美如「不忍戳破的蛋」。奧義有時不存在於辯論,而在於遊戲。
我想,陳黎會成為當代重要的詩人,乃於他享有許多詩的「專利權」。任誰看了第五十一首「雲霧小孩的九九乘法表:/山乘山等於樹,山乘樹等於/我,山乘我等於虛無……」,那種玩弄諧音和意象,寓世故於天真,都是讓人永志腦海的。這種驚人的創意,簡單得只能用一次,深刻得叫人過目不忘,宛如去「詩國」申請了專利權。
除了聲音的把戲,陳黎對美術的好奇,也使他的作品,呈現照片或油畫的趣味。比方第七十七首「他們常常在按摩院門外,/拉兩條繩子,舉行/大小毛巾們的手語演講比賽」,就喚起我觀賞懷斯(Andrew Wyeth)蛋彩畫的快感。這些靜物風景,最重要的特點,便是「生活過的痕迹」,就像「毛巾上的手語」。陳黎和懷斯經常不帶特別的感情,像這三十一個字里,就沒有多餘的情緒形容詞。它們只投注於特寫的一個「定格」,卻有無窮的韻味溢出框架。
這首詩首先給人一種欣快喜悅,曬毛巾變成演講比賽。可是這種甘甜,會因為「按摩院」、「手語」,引發讀者對盲聾的聯想,而生出苦澀的調味。這首詩足以一再玩味的地方,在於陳黎從來都不約定俗成,對殘障者的感情,絕不是清一色的「同情」。人們看待殘障者,習慣用一種「俯角」,但陳黎這回用了「仰角」,帶著一種羨慕的眼神,去參與這場滔滔漫漫的演講比賽。
對於早已存在的事物,你想取得「詩的專利權」,最好換一下自己視野的角度。
陳黎之異於李白,別的不說,至少在於「遙控器」「卡拉OK」「電子錶」「金融卡」「抽水馬桶」等等。我想,再逼使他創作下一個一百首,立可白、回形針、保險套、V8、大哥大,沒有一樣不可以入詩。詩的最高目的,是「詩就人」而不是「人就詩」。當無事無物不可以入詩時,詩就是生活,詩人就是一首詩。詩當然是讓詩人過得有創意和有成就感,雖然在意象轉化時,不免也要嘗嘗「白頭搔更短」的折磨,但「孵詩」是一樁快樂又得意的活兒。
這些詩的修辭,雖然是天馬行空的幻想,但和生活扣得相當密。在「詩史」的時間定點上,將來的人應該可以輕易發現是20世紀90年代的作品。如果和陳黎早先詩作比起來,這位語言的魔術師擺脫了一向的道具。《小宇宙》幾乎是一組「名詞與動詞」的詩,至於為什麼罕見「形容詞與副詞」呢,那當然是前者已具備了後者的功能。我們從貝多芬、布拉姆斯、馬勒、勛伯格一脈里,會發現音樂史的進化流變,陳黎這些俳句雖然向日本傳統靠攏,其實也是勢之所趨。
眾多前衛摩登的藝術潮流,最容易讓「騙子」躋身進去。很高興的是,陳黎這些俳句,全是可解的禪意,沒什麼矇騙把戲。「意在言外」的境界,是空靈而自由心證的,陳黎這些短詩,幾乎每一首都有實質的附貼。像「夜」這個無形的時間概念,他就黏上各種有形的空間概念:「水龍頭」「梳子」「鐵」。相對於「夜」,後三者的形象是約束而具體的,所以陳黎所採用「詩的放射」,總是放射到一個比原物更小的領域。還需要別的例子嗎?「時間/撲滿」「婚姻/衣櫃」「人/打火機」……
這些意念,也都呼應陳黎先前的句子,「我願意我的世界比糖果盒小些/比易碎的玻璃堅實些」(1978年:《驟雨》)、「我們的生命是僅有的一張薄紙,/寫滿白霜與塵土,嘆息與陰影。/我們在一撕即破的紙上做夢,/不因其短小、單薄而減輕重量……」(1988年:《春夜聽冬之旅》)。
所以我這篇將近三千字的長文,至少便有兩個用意。第一個當然是打開陳黎的迷你錦囊,把幾首詩攤開來,與你聊天。第二個就是與正文來個精練與繁瑣的對照,每一首詩認真析意起來,可以花上幾十倍的字數。以至於這篇附錄的字數,幾乎和正文的字數等量了。那些覺得買這本書划不來,認為字數太少的讀者,我要罰他學我的樣,把每一首詩的含意,都一清二楚寫下來。
讓我們來發現生命中難以承受的輕,生命中可以享受的《小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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