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懂《邪不壓正》?給你打開姜文民國三部曲的鑰匙
隨著《邪不壓正》的上映,姜文的「民國三部曲」圓滿收官。然而問題來了,在三部曲面前,很多人看得很過癮,很多人卻沒看懂。
什麼?《讓子彈飛》也沒看懂?確實,《子彈》是三部曲中表面故事性最強的一部,但其中也不乏看不懂的部分。說沒看懂的,一部分是聰明人。
看不懂,從某個角度來說,是對文藝作品一種比較高的評價。但電影製片人就不這麼想了,他們更多考慮的是票房,而不是藝術。
好在,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撥導演,他們不會被製片人或出品人綁架,他們也不會向票房和資本低頭。他們要站著把錢掙了。
《子彈》中有一場經典的「鴻門宴」戲份,三位大哥同場飈戲。細心的觀眾可以發現,桌上的酒瓶是透明無字的。據說,當時有酒廠找到製片人馬珂,希望在這場戲中植入品牌廣告,幾個鏡頭就有幾千萬的收益。馬珂喜出望外,最後卻被姜文拒絕了。
這樣的故事,換作另外一個導演,那還不得「劍南春」「茅台」一起上啊。
然而,姜文不是「其他導演」。姜文是姜文。
壹
讓子彈飛一會兒
說《讓子彈飛》,就不得不提《太陽照常升起》。姜文說,《太陽》是上帝送給他的禮物,《子彈》是他送給觀眾的禮物。前者比較接近生活的本質,後者比較接近電影的本質。
《太陽》,是一首詩,也是姜文的一個夢。如果說藝術家有什麼終極追求的話,恐怕就是將自己的「夢」用「詩」的方式表達出來。簡單回顧一下電影史,從蘇聯的愛森斯坦,到瑞典的伯格曼,再到希臘的安哲,以及塔可夫斯基,無一不是在用電影作詩。
塔可夫斯基曾說:「我對情節的發展,事件的串連並沒有興趣——我覺得我的電影一部比一部不需情節。我一直都對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感興趣;對我而言,深入探索透露主角生活態度的心理現象,探索其心靈世界所奠基的文學和文化傳統,遠比設計情節來得自然。」
《太陽》,就是這樣一首詩。寫劇本之前,姜文做了一個夢,夢裡有四個故事,他將這四個故事講給大家聽。姜文的語言畫面感極強,聽完後,在座的人都為之神往,覺得電影已經成了一半。這是2004年11月。
三年之後,經過資金斷流而歷盡艱辛完成的《太陽》終於在國內上映。這是姜文自《鬼子來了》之後七年推出的首部導演作品,他的粉絲們都抱有巨大期待。然而,看完電影后,大多數人都懵了,期待再看一部《鬼子來了》的觀眾陷入了莫名所以的情緒之中。除了絢麗的畫面和好聽的音樂之外,很多人不知道姜文在說什麼。
因為這時,姜文已經進入了另一個創作階段:作詩。
也許是由於《鬼子來了》被禁造成的「創作創傷」,姜文開始用隱晦的電影語言講故事。這也許不是他的初衷,但卻在無意間開啟了一扇藝術創新的大門。就像藍青峰被拔掉牙齒之後,才迎來了最後的偉大勝利,雖然這並不在他的預想之中。
《太陽》究竟講的是什麼,這不是本文所涉之題。簡單說,它講了1958——1976年的新中國歷史,其中又加入了姜文對這段歷史的表態和表白。這部電影本來的名字,叫做《太陽再次升起》。
看不懂,票房自然就不會好。於是有了三年後的《子彈》。
初看《子彈》,是在中影基地,那時候片子還沒做完,裡面音樂還有《教父》的痕迹。看完後,我的直觀感覺是:「《太陽》之續集」——雖然有照顧觀眾的成分,但仍舊是一部十分個性化的姜文電影。我一度認為該片不會特別大眾化,但後來的市場反應證明我錯了。
相對於「詩」的《太陽》,《子彈》可以看作一部姜文的「半妥協」之作。它的表面故事特別好懂。然而,這絕不是姜文的野心。他的意圖,還是底下那個故事:一個「張牧之」和「黃四郎」爭奪「鵝城」的故事,一個革命成功後戰友遠去的故事。同樣,也是一個「站著把錢掙了」的故事。
我們在張牧之身上,可以看到一股革命的浪漫主義氣質。他不為錢、不為女人。他敢作敢當,他「恣意妄為」。他有著自由洒脫的酒神精神。他是亂世中的英雄,又是孤獨的革命者。
據說,姜文特別想演毛潤之。他曾說:「這件事是我的心病,我是想演,但我演的可能是通不過的。我覺得他可以把幾萬人帶著遷徙,又沒有補助費,像摩西出埃及一樣,這種東西是精神上的。但他也很矛盾,很有悲劇性。他作為一個人物和角色是很吸引人的,超過了莎士比亞戲劇里所有角色的集合」。
其實,這部電影的全名是《讓子彈飛一會兒》,在《太陽》沒有獲得觀眾認可後,姜文意在用這句台詞給觀眾一點時間去體會,當然也是一種自我慰藉。另外一層含義則是,革命者的理想和孤獨,也需要「讓子彈飛一會兒」,才能更好地使人們認清真相。
電影的結尾和片頭無比相似,依舊是用馬拉著的火車,只不過火車上換了人,也換了目的地——那就是《一步之遙》的上海。
貳
一步之遙
姜文一出手,影評人就得死一片。姜文一出手,電影圈就會炸鍋。
《一步之遙》是最好的例子。
這部電影上映後,「看不懂」已經不是主流聲音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部分人對這部電影的厭惡感。「既得利益者」王公子就叫道:「《一步之遙》我就操你媽了,電影拍得跟傻逼一樣還不讓人說了?趕緊下映別侮辱觀眾了」。
對此《一步之遙》官方回應:「引發爭議的是好電影;忠言逆耳的是大丈夫;文章扮演的是假武七;惹是生非的是真坑爹;落井下石的是暴發戶;歡天喜地的是high影迷」。
文章是假武七,王公子則是如假包換。
《一步之遙》講的是什麼?其實第一句台詞就告訴你了,那就是「To be or not to be?」
《子彈》和《一步》之間,是新中國的一段歷史過渡時期。之前我們一直在談革命,之後革命結束了,我們卻開始面臨「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這是革命留下的隱患,也是歷史發展的必然。
作為一個滿族老貴族,馬走日是一個講究和體面的人。大清亡國後,他沒有在「新時代」昧著良心做不該做的事。他特別看重「您」和「你」的區別,他不喜歡凱撒大帝、喬治二世不體面的死法,他對完顏英說「我還是個孩子」,他為了完顏不受屈辱,不要命也要對王天王大打出手。
相比之下,武七這個既得利益者,為了個人利益不擇手段;項飛田本和馬走日同屬滿族貴族,後來卻對他恩將仇報,成為新時代下權勢的走狗;王天王欺軟怕硬唯唯諾諾,充當資本和權力的傳聲筒;大帥和大帥夫人對付女人男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戰略戰術,可謂一丘之貉……電影里這樣的人物比比皆是,只有馬走日和武六,是精神最健康的兩個人。他們沒有向原則低頭,沒有向物慾妥協,沒有苟且偷生,沒有成為改寫歷史的「同謀者」。
To be or not to be?是革命成功後的一個重大問題。經濟需要發展,人民生活需要改善,但我們還要不要革命信仰?我們是這麼活還是那麼活?是存在還是毀滅?這不僅僅是莎士比亞的問題,也是張牧之和馬走日的問題,更是大到國家小到個人都要面臨的選擇問題。
《一步之遙》中的上海,是一個紙醉金迷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妓女可以選花國總統並且全球直播;新貴族可以通過洗錢把自己從「New Money」變成「Old」,也就是從暴發戶變成所謂老貴族;媒體可以對一個嫌疑犯預定有罪,然後編成戲劇或電影供大眾消費;權力和媒體合謀,共同改變歷史。
而馬走日和項飛田,一個是理想主義的知識分子老貴族,一個是實用主義的權勢新「跪族」,雖然一個走日一個飛田,在象棋中僅有一步之遙,但兩人背後所代表的眾多馬走日和項飛田卻是千差萬別的兩種人。
這故事是不是挺好的?但為什麼大眾會厭惡呢?
因為這是姜文故意的。
貝爾托·布萊希特,著名德國戲劇家,詩人。凡是學戲劇的,想必都聽過他的大名。據說,此人與蘇聯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以及中國的梅蘭芳,共同構成了世界戲劇三大表演體系。而這個人在戲劇史上最重要的貢獻,就是創造了「陌生化的間離效果」。
什麼意思呢?簡單說就是指讓觀眾看戲,但並不融入劇情,並以觀眾的焦慮、驚愕、不滿等情緒來代替共鳴,引起反思。從而讓觀眾作為一個戲外的旁觀者而存在,目的是暴露和批判現實。
主流商業電影的最大特點就是讓人做「白日夢」,獲得沉浸式的觀影體驗,從而引起共鳴,這就是斯坦尼那一套。從社會學的角度看,這類主流電影是通過故事或者視覺奇觀,滿足人們的主觀幻想,從而在消費主義時代,起到讓人脫離現實焦慮的作用。
然而《一步之遙》卻反其道而行之,它採用布萊希特的戲劇間離效果將觀眾「隔離」,通過對視覺情節的陌生化和抽象化處理,引起觀眾對於社會問題的反思,同時引出作者的批判。如果你觀看電影時產生「無法進入」的體驗,那麼說明姜文成功了。
我認為,《一步之遙》採用間離效果有三點合理性。第一,電影本來就是造夢的藝術,而現實本來就是荒誕的;第二,間離造成的「間接」效果,會使敏感內容不那麼敏感,更易過審;第三,用現實邏輯諷刺現實。如果你對電影不安,那麼也應對現實感到不安。
有人說本片生不逢時,其實並不是這樣。因為逢時了,電影便失去意義了。票房高了,它就失敗了。因此,我更願意將《一步之遙》理解為一次姜文的社會實驗,他冒著票房失利的風險,試圖探底改革開放後幾十年國民的文化底蘊。
結果表明,這並不是一個大多數人可以欣賞《一步之遙》的時代,否則就沒必要批判和諷刺了。姜文就是通過「折磨觀眾」來提醒觀眾:現實同樣是一種折磨,而且可能比電影中更加殘酷無情。
只能說你沒懂,不能說你沒看見。
叄
邪不壓正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邪不壓正》,表面是一個復仇故事,實則是李天然的成長史。
李天然是中國的新青年。他本是個生性怯弱的膽小鬼,在目睹師父被滅門之後,更加膽小怕事,面對仇人不敢下手。這種「創傷應激障礙」,難道不是經歷過1840到1945年國難之後中國人的真實寫照嗎?
李天然前後有兩個爸爸,「洋爸爸」與「藍爸爸」,前者喜歡胡搞,並認為中國人和日本人是一群穿衣服的猴子。後者則是經歷過辛亥革命,「心裡就沒自己」的「老江湖」。
一開始,藍青峰想要拉攏朱潛龍為自己所用,並聯合閻錫山和白崇禧舉起義旗抗日。後來,他又以李天然為餌,想利用朱潛龍(封建復辟主義)除掉根本一郎(帝國主義)。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封建和帝國主義兩大勢力相勾結,讓他的一切計劃都落了空。他的車夫特務一個個被除掉,用來發聲的牙齒被拔光,二十年的謀劃只換來窮途末路。
關巧紅是另一個重要角色,原型是一代女俠施劍翹。在兩個爸爸都無法幫助李天然之後,她成了他的導師和摯友。在影片中,只有他們二人的精神世界是純潔的,向上的。他們在遠離塵囂的屋頂世界惺惺相惜,這裡天上可以掉錢,也可以吃新鮮的西紅柿黃瓜,這裡是接近天空的聖潔之地,也是中國未來的理想樂園。
和李天然一樣,巧紅經歷過相似的迷茫和恐懼,一直迴避著最應該做的事。但她在李天然身上,看見了暗藏的熱情與朝氣,她鼓勵和堅定了李天然的信念,並最終引導他完成了蛻變和成長。而她在李天然的幫助下,也一步步解放了自己的小腳。最後,她消失在李天然的視線之中,但李天然需要她時,她會再次出現。
當看到李天然成長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個體時,藍青峰也受到了深深感動。老一代的革命者面對現實不得不妥協,但最終卻被革命的新生力量再次喚醒。他看到了後繼有人,覺得「特別好」,並鼓勵李天然去尋找自己的兒子……
兩年之後,一個同樣反帝反封建的人,寫下了《青年運動的方向》。
篇幅所限,不再對《邪不壓正》作過多解讀。只是想說,姜文的民國三部曲,可以看做民國故事,也可以看做共和國的故事。第三部《邪不壓正》,甚至是中國未來的故事。這三部曲,無疑是一個無法割裂的整體。
在我看來,姜文用了十年時間,用《讓子彈飛》《一步之遙》和《邪不壓正》,重新翻譯了一遍《太陽照常升起》。在翻譯過程中,又加入了大量細節和私貨,反思了新中國成立前後的百年歷史,以及中國的國民性。
在我看來,這三部電影,表達的都是同一個主題,那便是——「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那便是——小到一個人,大到一個國家,都要堅持獨立自主的方向和精神。
在《讓子彈飛》中,它體現為打倒黃四郎,「站著把錢掙了」;在《一步之遙》中,是「要存在,不要毀滅」;在《邪不壓正》中,則是通過李天然這個「新青年」的成長史,將這種「主體性」寄希望於中國下一代。
需要說明的是,從《太陽照常升起》到《邪不壓正》,四部電影中的角色都具有某種聯繫。李不空、李東方、李天然,是歷史的繼承和延續;瘋媽、張牧之和關巧紅,代表了革命理想和健康精神;唐雨林、馬走日和藍青峰,是串起一個個故事的關鍵人物;而老三和朱潛龍……
《邪不壓正》說:「就是為了這點醋,我才包的這頓餃子」,《一步之遙》說:「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這是形式;《讓子彈飛》說:「沒有你,對我很重要」,《太陽照常升起》說:「阿遼沙,別害怕,火車在上面停下了,他一笑天就亮啦」,這是主題。
我相信,很多人都不易進入民國三部曲中的姜文世界。因為姜文拿電影當酒,一部比一部度數高,而喜歡喝酒的人,畢竟是少數。
酒神的世界是飛揚的,過頭了就會有點跋扈;酒神的世界是無序的,既有內在邏輯又莫名其妙;酒神的世界是自由的,儘管有些原始但最接近真相;酒神的世界是樂觀的,於是不能是「俠隱」,只能是「邪不壓正」。
一杯未盡詩已成,誦詩向天天亦驚。但願長醉不復醒,與爾同銷萬古愁。
從詩電影到酒神電影,姜文在56歲之前,完成了自己的一樁「電影大業」。
結語
在姜文採訪中,有兩段話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第一段是:「好電影應該是在有限的物理時間內,不斷拓展它的心理時間和生理時間」。
第二段是我問的關於藝術作品如何渾然天成的問題,他說:「搞創作有點像打坐,你會逐漸讓自己安靜,然後你覺得世界無限廣大,自己可以自由的飛騰。你看到自己越來越渺小,聲音越來越遠,但隨時還可以抓回來。你能感覺到身體隨著想法在很多地方馳騁,甚至你可以看到、聞到未來的某一個情景在那兒,很真實地聞到」。
我以為,這是真正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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