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魂——《陸犯焉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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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此類「沒用場的人」都有一身本事,誤以為本事可以讓他們凌駕於人,讓人們有求於他們的本事,在榨取他們本事的同時,至少可以容他們清高,容他們獨立自由地過完一生。但是他們從來不懂,他們的本事孤立起來很少派得上用場,本事被榨乾也沒人會饒過他們,不知如何自身已陷入一堆卑瑣,已經參與了勾結和紛爭,失去了他們最看重的獨立自由。——《陸犯焉識》
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盧梭
嚴歌苓這部小說很容易讓人往愛情主題上去想,政治犯陸焉識歷經西北大漠牢獄之災跨越二十年滄桑歲月,古稀之年從青海西寧回到上海,跨越大半個中國「漂洋過海」回到上海,來補償自己的前妻馮婉喻。二十年的守候,對婉喻來說,可能是愛情,也可能是傳統中國價值賦予妻子的責任。作者也耍弄了她那女性特有的愛情小說式的筆法,讓我們感到愛情的忠貞。然而事實上,無論是陸焉識還是馮婉喻,都主動或者被迫地打破了「忠貞」這個詞。說是「愛情」給人隔靴搔癢的感覺,倒不如從陸焉識「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自由上求些感悟。
主人公陸焉識,上海累世名宿陸家的大少爺,十九歲考上大學,全額獎學金出國,歸國教授,通四國語言。但凡這些「有本事」的人,風流倜儻表象下隱藏著這類人的通病——自以為是地追求著獨立自由。矛盾點在於,我們只聽說過個人之自由,卻未曾聽聞集體自由、社會自由這類詞兒,人一旦被置於社會之中,他就不得不受制於社會關係和社會規則,任你「有本事」,無論如何也掙脫不了這張大網。社會性恰恰又是人最為基本的屬性,人不可避免的落入某個組織之中,「組織」二字是絞絲旁,造字者真有見識。
《圍城》中方鴻漸追求理想對象,到頭來與最為平凡的孫柔嘉陷入了婚姻圍城,不如趙辛楣早早看透,欣然往之。如果說方鴻漸成為一種知識分子的婚姻符號,陸焉識則是另一種符號,他是自由符號。
小說沒有處處高呼自由,而主人公陸焉識早年每一行動都透著與這社會關係枷鎖作鬥爭的痕迹。小時候一句話,留下了本應被逐回家的寡居繼母馮儀芳,為了逃脫家的束縛,新婚不久跑到美國留學;即便是找情人,無論是找義大利留學生旺達,還是韓念痕,都透露著著他對枷鎖的反抗。婉喻自然不是不好,而是她不是他陸焉識選的,而是自己的繼母為了在陸家的地位,才將這位馮家的侄女阿妮頭嫁到陸家。在陸焉識這類人看來,無選擇則不自由,被迫則不自由,只要不是自由選擇的結果則不論好壞一律不待見。旺達和韓念痕可能都不如婉喻,但只有一個好處,是他自己選的。
他有在枷鎖中死纏爛打的氣度,卻沒有掙脫枷鎖的能力和勇氣。完全可以做的絕一點,提出離婚或者離家遠去,但他做不到,因為這類人「見不得人可憐,尤其見不得女人可憐」。價值理念在社會關係之上又給他們上了一道鎖,聰明人明知這是一道鎖,寧願偷食禁果,也沒有公開打碎它的勇氣。因為價值理念早已化入他們的血肉之中,反對自我是一件更難的事。
小說特意採用插敘的手法,已然成為「鎮反」、「肅反」的無期徒刑的囚犯「老幾」,一邊獨嘗著囚獄中的罪惡與辛苦,一邊品味著他還是陸焉識時的回憶。這種結構下,一章是天堂,一章是地域,一章是書生意氣鮮衣怒馬花前月下,一章是小人嘴臉破衣襤褸醜惡叢生,對比鮮明,給讀者的衝擊極大。那個風流儻盪的陸大教授變為現在這個與骯髒為伴的陸犯「老幾」,他甚至還要通過裝結巴來博取同情。 「陸犯焉識」中,一個「犯」字就暗示這是一個追逐被囚住了的自由的故事。
在這裡我們可能會想到《肖申克的救贖》,現代西方價值——追逐資本與自由,所以最後安迪獲得了金錢與自由。傳統中國的價值是為家庭而活,人的寄託也在家庭。孟子渴望「父母俱在,兄弟無故」的樂處,對於更多的人來說,更放不下的是孩子,就像《滄浪之水》中的池大為一樣,促使他真正轉變的是家庭,是孩子。促使老幾一顆「死心」蕩漾的是自己的女兒,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看到大屏幕上播放已經成為科學家的女兒丹珏的鏡頭,自由之心便動了。而這個女兒卻是陸焉識協同婉喻一起對付恩娘馮儀芳的產物:恩娘想牢牢把兒子控制在手中,與媳婦兒兼侄女婉喻爭奪焉識,焉識便以親近婉喻的方式來表達他的反抗……
整個故事便是以犯人「老幾」意欲看看女兒而起。他逃獄,從西寧跑到上海,看到了婉喻,看到了自己的兒女和孫女,未曾與他們相認,而後又自首。他發現,兒女已經把他視為累贅,只有婉喻仍在守候。遲到了二十年,他發現了婉喻的好。二十年後,陸焉識成為第一批被釋放的犯人,同時也開始還自己因爭取自由而欠下的債。他回到家中,婉喻已經得了老年失憶症,認不得他的焉識了。他像二十年前婉喻取悅自已一樣去取悅婉喻,仍然無法喚回那個馮婉喻,至死未能。婉喻在重新登記後赤身裸體再也不願意穿衣服,陸焉識意識到婉喻才是那個自由而自主的人!我想,潛意識中陸焉識就是婉喻的自由吧。年輕的陸焉識的自由是抽象的、虛無縹緲的;而婉喻的自由是具體的,充實的生活使她感受不到枷鎖的存在。
走出牢獄也未曾自由,出走之前,陸犯焉識從未獲得過自由,幼時被繼母所囚、青年被政局所囚,中年被牢獄所囚,老年被兒女所囚,一改變不了別人,二破不了社會關係網,三無法突破價值。終於陸焉識抱著婉喻的骨灰盒又回到西北大漠草原,這不過是陸犯一生中為自由而抗爭的舉措之一,但這一次也許他真正獲得了自由,因為這次的自由是具體的,是有愛支撐的。
無法評價陸焉識為自由而付出的代價,年輕時對自由的理解是稚嫩的,自由如老酒,封藏的越久越有味道,但一想似乎又不對,如果一開始就窖藏而不去追求,自由便漸漸被遺忘了。錢穆先生有一篇文章叫《如何獲得我們的自由》,其中引用詹姆士的觀點,將人我分為三個層次:肉體人,這類人的自我作主是飢了便吃,困了便睡,這是身體的自由;社會人,人在社會中所產生的種種關係,這一層次,自由是不容易獲得的,因為我無法決定自己投胎降生,社會階層與社會關係我們往往無能為力;第三層次是精神我,精神我的自由「乃純出於我心之自覺,絕不是有誰在我心作主」。從這個角度來看,婉喻才獲得了自由,她心中只有一個焉識,環境之惡劣,兒女之反對決不能在她心中作主。我曾極厭惡婉喻為救焉識而委身成為別人情婦的橋段,現在看來,這一段也正是突出了婉喻的自我。「絕不是有誰在我心作主」,情婦之事,陸家人無人知道,婉喻似乎也沒放在心上,因為這絕不會動搖她的心,外界環境無論如何,都動搖不了婉喻對陸焉識這顆心,此心在,外界一切不過是過眼雲煙。婉喻在重新登記後赤身裸體再也不願意穿衣服,患病的婉喻把為人的最後價值也衝破了,獲得了赤裸而自然的自由。陸焉識卻做不到。
陸焉識一生為自由而不屈服,卻沖不出枷鎖;恩娘馮儀芳早已看透。
「老早呢,覺得你沒用場好,心底里不齷齪,人做得清爽。太有用場的人都是有點下作的。現在看看,沒用場就是沒用場。」恩娘說。「這是個啥地方?做學問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國的人要緊的是發明這種機器發明那種機器,我們呢,要緊的就是你跟我搞,我跟你斗。你不懂這個學問,你在這裡就是個沒用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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