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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葯神》講的,就是三道選擇題

一年一度的國產保護月再次拉開大幕,打響頭炮的竟然是一部多年未見的9分佳片,衝擊著無數人敏感淚腺和現實神經的同時,收穫了票房口碑的雙重豐收。儘管《我不是葯神》難稱神作,仍有缺陷,豆瓣評分也終歸還是從9.0滑了下來,但這種題材有突破、故事有保證的國產電影上映定然是一次可喜的進步,無論市場還是觀眾,應該都樂於見到更多的《葯神》。

因為之前已經看過GQ對人物原型的專訪《令人生疑的「中國葯神」》,大概知曉了原事件,觀影過程中我最大的感受是:它添加了出於商業片考量的戲劇衝突和喜劇調劑,由此也呈現出了一條有波折的人物曲線。真做到這點,難得而稀缺。《葯神》做得也不完美,片中這條人物轉變曲線就顯得陡峭且套路。加上已被廣泛討論過的醜化葯企、未能透徹深鑿現實,就構成了從佳片到神作的那段不短不長的距離。共同點呼之欲出:本片所進行的藝術簡化處理,是一種二元簡化。

再進一步,原來《葯神》中的核心人物,不論個體群像,都被拋入了一種非此即彼的艱難二元抉擇中,都在做選擇題。

最明顯的當然是主人公程勇。程勇原本是個什麼形象呢?猥瑣、勢利、精明、欺軟怕硬、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危機患者。從弔兒郎當、亂髮垢面地在神油店中登場,到毆打老婆時霸道面對小舅子時慫包,甚至再到做「正當生意」後接待他人的點頭哈腰,該形象一以貫之。一個有趣的細節對比:全片開場第一幕,程勇坐在店裡,慵懶,睡眼惺忪,滿嘴擠兌;「一年後」的開場第一幕,程勇在車間帶大老闆視察,積極,面容堆笑,滿嘴謙恭,腰一直到送人上車都沒直起來過。這兩個片段里程勇的表現看似截然相反,也突出了地位財富的反差,實際上心理脈絡是完全一致的:在生活的無奈之下無奈地生活而已。恰好從時長上,整部電影也能以此為界切分為前後兩部分

前半段的一切,都屬於再創作,都屬於添加的戲劇衝突和喜劇調劑。人物原型陸勇對這一改編本來是拒絕的:「我確實不太能接受,這跟我的形象有差異。劇本里成了個想要賺錢的藥販子。」是啊,電影前半段的程勇,代購印度葯的理由除了自身壓力(店鋪欠租、孩子歸屬、父親病重),說白了一個字,「錢」。他面臨的是金錢和道義的選擇。

前半段的程勇初衷是金錢,所以有錢之後春風得意,在房東前和夜店裡能趾高氣揚;最終他也沒有選擇道義,萬一身陷囹圄,「掙那麼多錢就沒用了」,於是拿夠了資金後放棄了其他幾人洗手不幹。散貨飯上,他拍著桌子咆哮著說出:

「那關我什麼事情?!我是個賣神油的,我管得了那麼多人嗎?!我他媽又不是白血病人!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被抓進去他們怎麼辦?!」

不對嗎?太對了。儘管原型反對,但這種改編太能激起共鳴了。對普通觀眾來說,這部電影的感動大多來自後半段,而共鳴大多都來自前半段。試問都是早被磨去了稜角的成年人,情感與情境置換一下,難道此時會不選擇金錢而選擇道義?程勇此時的反應和心理才是「正確」、「正常」的,「我是做XXXX的,我管得了那麼多人嗎?」可以無限適用,活好自己已然不易,何談當什麼「救世主」?開廠純利幾十萬後程勇一樣得對人點頭哈腰,何談「出人頭地」之前呢?正因為太多人其實活成了前半段的程勇,卻因留有人之初的良善,希望做到後半段英雄式的程勇。哪怕實際上自己不可能做到,也希望看到能有人做到。

也正因為,至此這一人物的弧光頗為飽滿、形象頗為立體,才讓後半段的轉變顯得陡峭而套路。後半段程勇改變了這道題的選項,選擇了道義,這是劇情必然的走向,無論從遵循真實事件還是從升華人物的角度皆然,此謂套路。一旦轉變的鋪墊不夠、說服力不夠、給人帶來的同理心不夠,就會顯得陡峭。觀影時我就一直在默默給人物找理由,可惜最終也沒看到滿意展露。好在後半段主打感動和煽情,笑點之後滿滿淚點,真而不濫,也就沒太影響影片質量和成色。然而退一步,如果一部電影能被截然一刀割成前後兩部分,這一刀也就會成為邁向神作的阻隔之一了。

這部電影展現了「三方」間的關係,以程勇為代表的藥販,以曹斌為代表的警方(包括依託他們的葯企),以及病人群體。曹斌是另一位有著完整轉變曲線的重要人物,作為警方辦案人員,他面臨的是法理和人情的選擇

這比上一組選擇更敏感,更複雜,更難選,也更難分對錯。剛被派遣查辦假藥案時,曹斌義不容辭,認為賣假藥傷天害理。深入了解之後他開始猶豫,但面對上司質詢「是偷渡的嗎?」「進了醫療手冊嗎?」「那還不是假藥?」時還是只能妥協。最後和病人群體接觸、追捕黃毛致死後,也改變了選項,和上司正面衝突,站在了人情的一邊。這組選項哪怕是劇中人都明白沒有對錯,曹斌的選擇固然不錯,上司說作為警察就該站在法律這邊難道不對?我國法制還在健全中,近年也出現了太多有關法理和人情的大新聞,比如去年的「刺殺辱母案」等等。惡法很可怕,輿論/人情干擾執法更可怕,濫用私法最可怕。一邊「法律無情人有情」,一邊「法理無外乎人情」,這些各大社區天天討論,此處也不做過多聯想。

對於電影來說,通常涉及法理人情之擇,都無需給出明確答案,只用展現事件原委,展現人物選擇,留下思考空間,就足夠了。

《葯神》中包辦淚點的是病人群像。我印象最深的兩次「被感動」一是呂受益的妻子一句謝謝一杯酒,二是那位老奶奶的自白。病人們所面對的,其實是最簡單卻最沉重的二元選擇:吃仿製葯還是吃正版葯?治還是不治?生,還是死?

選項就只能挑一個。然而最痛苦的選擇永遠都不是糾結猶豫,而是:沒得選。

療效未知之前,誰都想選正版葯,不吃來路不明的仿製葯,但如果正版葯天價確實吃不起呢?有條件誰都想治,但如果治下去確實會搭上可能拼搏半生的房子,拖垮本來完滿的整個家庭呢?就算自己想活著,但不願連累身邊珍視的人,像呂受益那樣割腕自絕是否也是種必須作出的選擇呢?

看完電影依稀想起很久前,一位朋友講了她身邊的事實,一對夫妻是高校教授,原本無壓力維持中產生活,因為家裡老人重病,家庭狀況隨之天翻地覆。當時我們還「杞人憂天」地感慨直系親屬病不起。想起一位發小,患有另一種血液疾病,學名應該是「紫癜」,大學以前看著他病情反反覆復十幾年,他家人的工作、住所都必須隨之變遷。雖然現在不影響正常生活,但如果他從未患病,也許會有更多選擇,會過得更好吧?想起就在去年因腫瘤離世的一位朋友,非常突然,之前見面他都一直態度樂觀積極治療,還和我開玩笑說「恭喜你又多了一個勇敢和病魔抗爭的朋友。」再知道消息已經是他姐姐用他的號發朋友圈:「剛才,我弟弟已經走了」,驚愕半晌回不過神來……

也許,很多人和我類似,還算「幸運」了,對「重病」「絕症」的認知止於此。但光是想想、回憶,就已經足夠難受,字都難打下去,那些要親身面對的病人和病人家屬們呢?我不敢再想。

說回《葯神》,無巧不巧的是,片中不用「做選擇題」的人,從始至終單向度、「一根筋」的,就是較難觸動觀眾「功能性人物」。如果重要配角里功能性人物多了,自然易被指為缺陷。幾乎被塑造為鬥爭對象的葯企代表不必多提,結尾承擔了一大波淚點的黃毛,也是如此。這裡依然得分兩部分看,對於前半部分的黃毛,個人全無好感。他的稜角最銳利,反應最過激,體現著最無暇的善。因為「一根筋」,他和主角衝突最激烈,於是一旦程勇與他和解,就是完成轉變的最好象徵,設計該角色的功能至少一半就體現在這裡。執拗、光正、一點點「聖母」其實也無大礙,問題僅在:不夠真實。

而真實,正是這部電影最重要的底色。也許因為某些原因它沒能達到更高水準,去揭露和探討更複雜的真實,但它展現了一定的社會真實,經過簡化與再創作兩種手段處理,戲劇化呈現出三道現實中就會看到遇到的選擇題,能直擊觀眾會共鳴、會感動、會聯想的心理真實,我們就足夠稱它為鳳毛麟角、難能可貴的國產佳片,並期待更多優秀作品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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