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劍翹復仇案續集：一時俠女，一世女俠
學文科的人其實很頭痛中國近現代史，軍閥混戰，北伐戰爭，混亂的一塌糊塗。施劍翹復仇案的時代背景恰恰就是這段中國新舊交替、混沌無序的時期。
昨天我們糖果罐從民國時期的新聞報道里復原了「施劍翹復仇案」的多個方面，今天再解讀一下施劍翹復仇案的前情回顧，以及施女士出獄後的人生。
所謂歷史，就是現在與過去永無休止的對話，是現代人試圖用自己的心念理解過去人的觀念和抉擇。
01施劍翹的父親究竟是怎麼死的？
民國這個時代盛產軍閥，因為中學歷史課本的頑固印象，我們總覺得軍閥不是個東西，事實上，「愛國將領」張學良也是軍閥出身，黨國元老馮玉祥更是老牌大軍閥。
1920年代軍閥混戰期間，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北洋陸軍起家的孫傳芳逐漸掌控了最為富庶的江浙滬一帶，「津浦南段咸居其勢力範圍」，一時驕縱非常，口頭禪是：秋高馬肥，正好作戰消遣！
軍閥與軍閥雖常年混戰，但內戰又不是為信仰、為正義，無非是爭奪地盤與銀子，所以他們時而為敵時而為友，關係相當微妙。像孫傳芳與張宗昌，還是把兄弟咧，1925年，為了搶地盤，說打就打，張宗昌方面派出的軍隊就是由施劍翹之父施從濱率領。雙方先是在徐州開戰，施從濱贏了，然後一路南下至安徽，又吃了孫傳芳軍隊的敗仗，施從濱帶著部屬乘坐鐵甲車逃命，哪知孫傳芳手下在固鎮掘毀了鐵軌，鐵甲車傾倒路旁，施從濱和隨從人員全部被俘。
多年後孫傳芳的舊時僚屬馬葆珩回憶說，施從濱被俘時鬚髮皆白，穿著陸軍上將服裝，還很自然地對孫傳芳手下說：你們辛苦了。被帶去見孫傳芳本人的時候，施從濱還行了軍禮。孫當時躺在大煙榻上動也沒動，笑著說：「施老，你好，你不是來當安徽督辦嗎？你馬上去上任吧。」就命人把施從濱拖出去殺了。殺了之後，把屍體在蚌埠車站暴屍數日，不許紅十字會收屍。
兩軍交戰，對俘虜官兵有系其安全之義務，更何況這只是內戰。孫傳芳擅殺俘虜，自然引起了內外的不滿。須知道軍閥之間也有軍閥的規矩和道義：曹錕和吳佩孚聯手打敗了段祺瑞，沒把失敗者怎麼樣。張作霖和馮玉祥裡應外合打敗了曹錕和吳佩孚，把段祺瑞請回中央，也未見剩勇追窮寇。後來，張作霖、閻錫山、張宗昌聯合打敗馮玉祥，趕走段祺瑞，但沒見誰要取誰的首級。最後，北伐勝利，蔣介石擊潰所有北洋老將後，讓他們統統頤養天年去了。
但1925年志得意滿，得意忘形的孫傳芳哪管什麼，他曾公開說過：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德以報天，殺殺殺殺殺殺殺！
這也成了施劍翹姐弟誓報父仇的主要原因，施劍翹後來在接受審判時曾公開說，如果父親死於亂軍之中，她會接受這是父親作為軍人的命運。但被俘而被殺，就是父親「殺於亂臣之手，寧不冤乎？寧不痛乎？」「呼天不應，吁地無門，能不卧薪嘗膽而圖報此不共戴天之仇乎？」
數年之後，孫傳芳好死不死的乘蔣介石宣告下野之際攻打南京，大敗而逃，竟至於全軍覆沒，只好住天津做寓公，皈依佛法，終被施劍翹等到了為父報仇的機會。
02施劍翹出獄後在幹什麼？
關於施劍翹復仇案的資料看得越多，越是欽佩這位民國女子。她是那種今天也不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女性。遇到不公不義的事件發生在自家身上，她有反抗之心，立志要報仇雪恨；在監獄裡被典獄長虐待，她有不屈服之心，大聲呵斥，有理有據，為自己的牢獄生活爭得一定自主權。
入獄後，《大公報》記者採訪施劍翹，問她如何度過服刑生活。她回答說：
最近在看守所中親見監中女犯，多為謀害親夫案件，深感我國女子教育之不普遍，且社會罪惡感日甚，一般女子缺乏常識，又不知離婚，故釀禍變，及身入囹圄，悔無及矣。倘天假我年，當努力於女子一般教育也。
得到特赦、獲得自由後，施劍翹先是與家人移居南京，後又因抗戰形勢需要輾轉至長沙、昆明，期間還在西南聯大中文系當了一年旁聽生。1946年抗戰勝利後，施劍翹在蘇州創辦從雲小學，辦學的所有費用都由她募捐而來，「俠女」名聲在外，人家願意給她面子，很多畫家向她捐贈書畫，讓她義賣，助她辦學。
從雲小學主要為一般貧苦孤兒和上不起學的工人子弟、失業者的子女服務。後期也接受了孫夫人主辦的戰災兒童義養會的每月補助。
從1946到1952年，施劍翹當了6年小學校長，後來因病去北京治療，從雲小學交給蘇州政府。
抗戰期間，施劍翹在長沙時認識了鄧穎超，兩人互通書信，使她政治傾向於共產黨。她甚至接受周恩來的委託，辦成了一件仍然極具俠女風範的事情。
那是解放戰爭期間，國民黨第一個起義的飛行員劉善本飛去延安後，周恩來託人給劉善本留在上海的妻子送過錢、送過黃金，但劉的家屬統統沒收到。後來周恩來就說請施劍翹去送錢，那是1946年，施劍翹欣然受命，從蘇州趕到上海，利用一個國民黨空軍上層人物的關係，在一個大熱天的中午，向空軍司令部借了一輛軍用吉普車，開到劉善本家。下車後，她立即找個理由大聲訓斥在劉家執行監視任務的人員，把人家罵到不敢吭聲，然後揮揮手，賞錢給他們買汽水喝，就在他們買汽水的間隙，把錢交到了劉善本妻子的手裡。
說起來過程簡單，可是若沒有智謀膽氣，如何能辦得了這樣的事情。不過，執行這樣的事情，對刺過殺父仇人、坐過監牢，心志堅定的施劍翹而言，也不算什麼吧。
03施劍翹對丈夫是否心腸冷硬？
施劍翹行刺孫傳芳入獄後，施靖公曾去牢里探望，但施劍翹拒絕與他見面。1949年後，施靖公數次聯絡施劍翹，希望能破鏡重圓，一家人仍在一起過日子，施劍翹對他不理不睬，彷彿從來沒有過這個男人。據此，很多人評價施劍翹心腸冷硬，我想這種評價的背後，還是國人傳統的「一夜夫妻百日恩」、「女人總要有個歸宿」之類的老觀念的折射。
事實上，施劍翹在刺殺孫傳芳之前，給丈夫留了遺書的。遺書中說道：
我們結婚條件不要忘掉。因為時機緊了，不得不進行個人工作，事成敗難預定，關於身後事預言如下，以備萬一：你的家庭可另組，兩小孩如有困難，可請娘及則凡（施劍翹弟弟）撫養，為兩兒前途應如此。
施劍翹對施靖公說的很明白，你可以另娶，孩子也不要你養。
我們都知道，施劍翹當初嫁施靖公，條件是施靖公為其代報父仇。所以，這場婚姻的基礎，並不是建立在互相愛慕的基礎之上，而是一場交易。
你不能據此說施劍翹不道德，明明不愛他還嫁他。愛不愛的，那也是現代人才有的觀念，過去中國人是沒有親情、友情、愛情的概念區分的，以前國人不拘什麼親密關係，只講情和義這兩個字，所謂「有情有義」是對一個人相當高的評價。沒有情，至少還有義，也是一種境界。
在二施的這場婚姻里，既然沒有「情」的成份，施靖公又沒有踐行報仇諾言，於是，這個婚姻連「義」也沒有了。
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婚姻，施劍翹還要它幹嘛？反正兩個兒子都跟她。
但我想，施劍翹對感情到底還是絕望的吧。
以前參與過武志紅老師的話題討論，為什麼很多國人在夫妻關係和親子關係里只有付出和索取，而沒有愛與親密。我以為是因為恨，但武志紅分析說，恨只是表面，內里其實是，我渴望愛但渴望變成絕望，這太痛了，所以也恨你為什麼渴望愛，滅了你對愛的渴望，也是再一次滅了我對愛的渴望。
施靖公去世後，相關遺物被郵寄到施劍翹處，她看也不看原封不動地退回去。也許在她心裡，施靖公徹底拒絕她為父報仇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施劍翹活到1979年，病逝於北京。因為刺殺軍閥的俠女事迹，她一直是統戰對象，並未在建國後的歷次運動遭受折磨。
從30歲刺殺孫傳芳入獄，到74歲去世，我不知道施劍翹有沒有懷念過她和施靖公在一起，一家四口的生活。一個堅強、堅定、堅毅的女子，也許另一面就是要承受不為人知的孤獨，無法感受生活的柔軟。這是命運，也是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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