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散文|驛路茶香|何建安

散文|驛路茶香|何建安

點擊「新平文藝」

關注我們

作者簡介

何建安 ,中國楹聯學會理事 雲南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小說集《綠色界碑》,文化散文集《戀上新平》。主要作品有小說《綠色界碑》《小紅老師》《伙鳥》,報告文學《遙遠童話里的世界——新平花腰傣大寫真》《新平「八一四」大災紀實》《彩雲之南的驕傲——殘奧冠軍王小福傳奇》《一個土司丫環的情感人生》,散文《紅水之河》《新平的活法》《哀牢山的散碎時光》等。曾獲第五屆「邊疆文學獎.少數民族文學新人獎」、「玉溪市人民政府獎」、《玉溪日報》文學獎第一、二、三、四、五屆散文獎等多項獎項。

驛 路 茶 香

何建安

古鎮人聽到馬鋼鈴響起的時候,馬幫已走出層層密林包裹的哀牢山山心,順著斜線一樣的山脊一步步走下來了。「喲呵呵」,馬腳子吆喝著。時光正好,哀牢山的斜陽就像礦山升騰起的金輝,把山黛鍍得充滿了靈性,充滿了朝氣,充滿了希望。

這聽上去容易讓人產生古老的感覺,但神秘的哀牢山,至今馬幫依然不同程度的存在。而且,一些偏僻村寨的運輸,還需要強壯的馬匹來完成繁重的勞動。

曲曲彎彎保留完好的古道,層層腐葉枯枝覆蓋著古舊的氣息,由一塊塊青石板或鵝卵石拼接而成,帶著歷史蒼桑和歲月印跡靜靜地沉睡在山嶺間。風總像一窩小蜜蜂一樣「嗡嗡」地亂在密林的高處,讓人覺得它無處不在,但又看不見摸不著;幾朵白雲不時從樹隙中探出臉來,給古道投下斑斑駁駁的神秘。流水的響聲一會兒在耳畔,一會兒在山前,它總像一個淘氣的小鬼,山環水繞和馬腳子們捉著迷藏。

哀牢山海拔大多在2000——3000米之間,這樣的高度和偏僻常常讓一些無端的造訪者停留在了山外,山寨就更加顯得靜謐、純粹、質樸,也就更加地自然。

這隊馬幫已經在山裡整整走了一天,渾身憋了勁,這會兒出山,望見了山腳炊煙裊裊的村寨、古鎮,馬腳子們身心立刻放鬆了。「喲呵呵」,他們大聲地吆喝著騾馬,似乎是要讓茶山的村寨全部聽到。

一樹一樹的馬纓花迎風開在古道的山崖,一朵朵大得就像掛上去的紅燈籠。山風走過,它們似乎要塌陷山崖,又似乎要隨白雲飄舞空中。這種花讓人產生無限遐思。念書時,班上開文藝晚會,漂亮的女文藝委員常常要折一些形態一樣的大紅紙花倒掛教室,營造輕快和諧的氣氛,那時候不知道,紙花就如馬纓花,也叫大樹杜鵑,碩大的花瓣幾乎由15支嗽叭一樣的花朵簇擁組成,顏色嬌艷,紅如釅火,火灼灼地開在古道旁,岑寂的古道瞬時平添了許多生氣。

時光就像回甘極佳的香茗,在古道的青石板路上打轉。細碎的時光斑斑駁駁,如碎銀撒滿古道。

陪我同行的是老木和天藍。

這是兩個像雲朵一樣輕盈、溫柔的女子,對山野、自由、自然的追求,對城市的厭倦,使她們的靈魂永遠走在曲曲彎彎的山道,儘管凜冽的山風會讓嬌嫩的皮膚皴裂,儘管山道清晨醒來的山螞蟥會咬吸香汗埋藏下的血液,儘管茶山上空的雲霧會酣暢淋漓澆下瓢潑大雨,儘管一段一段的山道前途迷惘充滿未知數,但對自由、自然的嚮往,誰能阻擋她們向前的腳步呢!

這會兒,我在老木和天藍的陪伴下向著驛路古鎮緩慢前行。

向前瞭望,驛路上的鳳翥小鎮就像一座神秘的城堡,建在巋嵬的哀牢山腳的一個狹長地帶,層層階梯狀的茶園,把這個古城一樣的古鎮包圍在茶氣氤氳的山中。正值春茶上市的季節,翠是這個古鎮留給馬幫的印象。綿密的茶樹手挽著手,肩挨著肩,層層疊疊,把蔥蘢的山連為了一個整體。它們以古鎮為中心,綿毯一樣向著遠方的天際鋪展開去,形成馬鞍子上毛絨絨般的綿氈。自然的美賦予了古鎮源源不斷的財富,它們也許就是要用這樣一個方式來滋養古鎮,也使得茶山更加名揚。

鳳翥古鎮,自古就是「鳥道雄關」的重要通道,相傳,古時,這裡生態人文美到極至,鳳凰下凡,百鳥朝鳳,使得鳥道雄關一舉成名,從而,「鳳翥」地名悄然崛起。這當然是往日的稱呼,這是哀牢山由南至北的必經隘口,從此西進景東,北上雙柏、南下新平至思普,鳳翥是茶馬古道必經之地。狹長的地理位置,鳳翥變成了切割的大堤,把南北隔於兩端。因此,鳳翥在歷史上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據現存的碑誌記載,300多年前,漢族胡、李兩氏遷入鳳翥,由於特殊的地理位置,胡、李兩氏在此開闢了集市,當時是草坪街。清道光年間,隨著集市附近石羊場、尖山場銀礦的逐漸繁榮,朝廷便在此構築城堡,設置衙門,建立界牌,從此鳳翥便成為哀牢山較大的邊貿中轉站。

在近500米的狹長地帶,古鎮依山而建,高低錯落,大小商鋪、作坊、灑肆、茶館、食店,廣告林立。如果時間還能後退300年,便可見繁華的街道全部用青石板鋪成,從街頭至街尾,每隔三、五十米就有一口水井,供附近農戶飲用。井水常年清澈見底,冬暖夏涼,每口井邊都放有一把水瓢,方便過往行人飲用。井水中,四、五條小魚遊動,是為防止有人投毒井水。集市集中在過街樓,店鋪分設在街道兩旁,各具特色的店鋪掛滿對聯、牌匾,幌子上的書法藝術烘托出濃厚的文化氣氛。店鋪設有前後兩門,前迎客,後作通道。時有土匪來搶劫,店主們可以從後門逃生。街道中段有一個面積約600平方米的廣場,楊家立有一盞高三丈的「天燈」,一到天黑,在前面的「雙山」和後面的「打雀山」都能看到。

時光就是一把沙漏,它淘洗鉛華,遺落下的只有不盡的古風和邊地茶水浮浮沉沉的相思。我們走過,依然可見電線凌亂地從空中穿過,籮籮筐筐和琳琅滿目的山貨充斥著擁擠的市場,但是某種安然、謐靜、某種慵懶無處不在:一個賣茶女安靜地蹲在集市一隅,腳下擺放著一袋剛剛晾乾的毛茶;一個賣沙糕的少婦,站在鋪面旁來回地收動著切刀;一條禿尾巴狗蹲在一山民置於門店的鳥籠前眨巴著眼;幾個袒露著銅栗色上身的彝漢,坐在城牆一隅靜靜地等待叫工的工頭……這並非有意的安排和刻意的安置,但它們並沒有給時光添亂,它們彷彿才從遠古走出,從睡意惺忪的迷離中走出,他們從未想過要與日益騰飛的時代碰撞,他們如初心般清靜地停留在夢中,在緩慢的時光隧道中與青山同行。

茶葉讓這個偏僻的邊地出現了難得一見的熱鬧。附近茶商和山外商客來到這個古鎮,他們來收購村民加工的毛茶。他們做夢都等著開春,在第一撥春雨未至之前買到上好的茶葉,然後運回緊壓成餅,再發到山外去賺大錢。錢就是白花花的銀子,有了可蓋房子、買彩電、娶媳婦,也可養狗,養寵物,也可發展生產,提高生活質量,誰會不愛呢!街市上人頭攢動,人聲鼎沸,二月二的廟會才結束,集鎮的茶市又驟然興起,離集鎮數里以外的火草坡和頭塘就能聽到茶市的喧鬧,拖拉機、三輪車和零零散散的馬幫街尾相接,「嘀嘀」的喇叭聲和「得得」的馬啼聲讓古鎮人神情迷離,時光錯亂,彷彿回到古鎮的從前。茶商和村民大多已是老相識老主顧,茶是貨真價實的好毛茶,價格也是大家所熟知的,用不著多費口舌,交易就理所當然的成交。反正茶商是有賺頭的,他賺的就是深加工產業鏈,還有地區間的順差。現在古鎮改叫者竜,意為「最大的古城」,得益於古道的穿過,已成為哀牢山古樹茶最為集中的地方,百年以上的古茶園近萬畝,茶香充盈著古鎮,山風從城門吹過,一路飄蕩過來的都是茶的氣味和茶香的氣息。

茶是從驛道的另一端普洱傳過來的大葉種,葉面寬大、肥厚,翠綠。慢慢的進化後背面長出了鵝絨一樣的毫毛,外形漂亮,且氨基酸含量是普洱大葉種茶的兩倍,喝起來就更加的甘甜。據史料載,乾隆60年(1795年),古鎮的大峨毛村民楊先科趕著騾馬到普洱市景谷縣做生意。一天,品嘗了景穀人泡的茶水,感覺味道香醇、回甜,在回來時就從那裡帶回數株茶苗,種在自家的菜地里。從那以後,者竜峨毛古樹茶逐漸成名。當年引種的茶苗,經歷了223個春秋,現在僅存一棵。這棵茶樹,枝葉茂盛,長勢良好,年產鮮葉60至80千克,被人們稱之「茶樹王」。民國初年,者竜首富尉遲家族中的尉遲虎青、尉遲和斌、尉遲煥錦等人,翻山越嶺到普洱求學。在讀書期間,他們了解到南方茶葉生意火紅。尉遲虎青等人學業完成後,便從普洱引回茶苗,分別在曼召村的馬鹿塘、者竜村大魚塘凹子等地種下1400多株茶樹。現在這些古茶樹,是古鎮一寶。

有時,自然的性情和人的性情也是一樣的。茶吸收天地之精華,日月之靈氣,回甘、清爽、醇厚,每一片翠綠的茶葉,都留給古鎮無限的纏綿。我和老木,天藍都是愛茶之人,自然,到古鎮品茗是旅途中無法避免的行程。在一幢氤氳著茶香的山頭四合院,清涼的山風東一陣西一陣的撲騰,就像一群蠻撞的山鷹。一樹紅如玉石的櫻桃掛滿枝頭,像西南倒賣過來的南紅瑪瑙。院子里大篾巴晾曬的都是茶葉,像冬蟲夏草曬滿一地。茶廠是一家外地進駐的企業,他們到古鎮來承包茶樹,收採茶葉,加工運到玉溪、昆明等地賣給都市有錢人。現在有頭腦的都是來古鎮包茶地,就像舊世界的資本家。特別是古茶樹古茶山,基本以棵承包或拍賣,價格貴得驚人。不過比起版納布朗山的老班章,臨滄雙江的冰島,這兒的價格還是便宜許多,難怪現在古鎮商人越來越多,他們心中都在打著算盤。

一群戴著墨鏡的女人在圍爐喝茶,見我們進來,她們起身讓座。她們說喝夠了,要去逛逛茶山,請我們喝。我們坐下來,主人劉總為我們沏茶。老木說要喝古樹百抖茶,劉總就插上電陶爐為我們泡製。劉總也才40出頭模樣,年富力強,穿著啊迪達斯,一身運動名牌。他說要為我們穿上面襟的傳統麻布裝。我們說不用了,我們就是來蹭茶,就不用那麼講究。劉總笑笑說,那就主隨客便,本來穿著唐裝要正規一些。

「百抖」茶是哀牢山一帶的特色泡茶方式,本來是用一個土製罐子在火塘上烤茶,烤茶時,兩手握住土罐把,土罐里放上適量的茶葉,在離火塘木炭5、6公分高的地方不停地上下抖動罐子,故名「百抖」。不過,現在劉總用電陶爐代替了火塘,他抓了一撮古樹茶放入一隻長有兩耳的土罐里,雙手持耳,不停地在爐上方上下抖動。瞬時,茶葉就像熱鍋中的蟲草,在土罐中慢慢扭曲、翻身,變化出妙齡少女一樣的姿態。待罐中的茶葉散發出陣陣香味時,他把事先準備好的開水「切」的沖入罐中,茶水在罐里冒起深潭般的水泡。這時,他又把土罐子放在爐上,熬煮兩三分鐘,濃釅的「百抖」茶就可品嘗了。泡製過程中,老木和天藍一直專註地看著劉總操作,不時地還拿起手機進行拍照和錄製。

「百抖」茶顏色桔黃,味道清香、回甘濃烈,具有止渴、提神、清涼功能,是當地人對待親朋好友、貴客的一種款待。不過,我當天卻沒有口福,長期的胃寒,我對釅茶望而生畏。

老木她們坐著,小口小口品嘗,像小時喝蜂王漿。情到深處,三人卻不再言語,茶室靜得就像豎了三個緘默的石頭。茶水已二鍋,室內依然散發著茶山迷魂藥一樣的釅香。我在對面的沙發上觀望,老木已陷入深思。她是品茶行家,同時也是個詩人,她常在腳步的穿越中完成不朽的詩篇。《哈科底的雪》、《馬家寨的時光》……我想她此時已陷入茶山的神韻,要在小口小口的啜飲中放飛靈感的翅膀。天藍是愛茶人,同時也是小說家,她的情感虐心小說《恐婚時代》、《冷暴力婚姻》一度成為市場暢銷書,此時的沉默,似是靈感喚起了某段難齒的婚姻往事……

戴墨鏡的女人們逛茶山回來了,寬大的墨鏡遮住了半個臉。這似是些不靠譜的女人,她們戴著面具,浮躁的內心誰也看不清。未入院門口中就嘰嘰喳喳,大約是茶山的空氣激活了她們痴木的腦殼。順著崎嶇的小路和一片片茶地,我們來到了久負盛名的峨毛茶廠。在一片掛滿滅蚊粘片的茶地中,一幢蒼白的木樓瓦房映入眼帘,我站在它的前方久久凝望,心情就像唐僧西天取經一樣複雜。雨水的浸蝕,歲月的磨礪,茶廠像個孤獨的老人。

峨毛村因峨毛茶得名,峨毛茶廠因峨毛茶盛名。殺青、揉捻、晾曬,峨毛村家家戶戶都有自己的作坊,男孩子從穿褲帶時就隨父母學制茶,女孩子從扎頭繩時就會唱茶歌。村子和時代一樣不斷變化,鋼筋水泥平頂房代替了昔日的茅草房和瓦房,時代變化得這麼快,儘管村民們看上去依然遲愚、慵懶,和山上的陽光一樣不急不躁。

在一台台平地里,峨毛古茶樹依然健康、健壯,根系盤根錯節,枝幹上長滿了花錢般碩大的苔斑。茶頭上新芽尖尖,齊整旺盛,農家火塘邊焐出的鮮豆芽一樣。據云南農大茶學院張芳賜教授親臨鑒定,很多茶樹已上600年樹齡,這和傳說中是乾隆年間種下的茶樹在時間上明顯有誤。看來,傳說和實際是有差距的,真理和謬誤有時也是矛盾的,而時間,終會是驗證真理的良藥。

夜裡下了場雨,早晨天氣有些冷。我們從酒店出來,在逼仄的街道上走過。沿山而建的街道潮濕,陰暗、晦澀。突然發現天空矮如鍋蓋,雲層壓著大地,濃霧鎖住半山,集鎮變成了一個孤城,人間彷彿與世隔絕。按計劃,我們早晨要去看新平者竜、雙柏鄂嘉兩縣交界的「營盤」遺址,憑弔哀思。打算去打雀山,看茶山雲霧翻騰。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許還能看到鳳凰下凡,百鳥朝鳳。並在密林中觀看「哀牢天池」邱家壩秘境。但問了集鎮上的一些人,他們都不斷搖頭。這天氣,在南高原高海拔地區,探險著實不是正確選擇。

雨後的街面,遊走的人很少,路人就像零星飛落的雨粒。有人走過街道,披蓑戴笠,行色匆忙,像去趕一個盛宴。這是經過時間鍛打,從廢墟上修修補補築起之鎮,儘管盡顯繁華,但略顯雜亂。水泥鋼筋建築混合街道,磚房木樓鑲嵌其間。昔日的青石路面已被水泥路面覆蓋,現代文明代替了古代文明。很難斷定這些龐雜的建築,到底是過去好,還是現在更好。

歷史本來就是一面鏡子,它照出得失,卻沒請評委亮分。茶葉的芳香讓它存活了三生三世,且還要更長久地生存下去,也許千年。

古鎮的政府衙門建在街頭,一個並不寬敞的地方,一道不鏽鋼滑動的鋼架門旁,垂直地掛著幾塊白底黑紅兩色字的門牌。裡面整齊地擺放著公務用車,像列隊等待領導來檢閱。劉副書記說,下雨了,冷,路滑,危險,他邀約了一個歌手來為我們唱山歌。歌手是這裡的非物質文化傳承人,名氣遠揚,曾在周邊縣份的對歌賽中累獲大獎。我們等她。無事,就撐傘走到外面街上。對麵茶鋪里飄來濃烈的茶香,有一些密封的茶袋擺放在桌面上。一個雜貨店門口站著三兩個等車出城的人,他們神情獃滯,鬱悶的心情寫在臉上。一個少女匆匆跑過街頭,風掀起了她疾走的裙子。小鍋米粉店是較熱鬧的地方,桌子周圍圍滿出門打工的食客,「嘰嘰」吸食米粉的聲音就像一群小蜜蜂從遠方飛來。集鎮那頭有「噹噹」的鐘聲敲響,一位老師領著一群小學生湧向教室,教室前面形成了「百鳥朝鳳」的奇觀。當地人一看我們的裝束,就知道是外鄉人,他們有的對我們笑,有的對我們漠視,他們的心境寫在臉上,千奇百面,就像達芬奇名畫《最後的晚餐》的複雜形態。

如果不是劉副書記介紹,在街上遇到,我定不會想到她就是傳說中那個能唱三天三夜的歌手。她和街上的普通少婦相貌並無大的差別。模樣清瘦,穿一件桔黃色的衣服,打底一件圓領白T恤;一對黑眸轉來轉去,傳達出靈巧的氣質。褲子修長,並穿了一雙花布鞋子。茶山山青水秀,人傑地靈,人才輩出,很多老闆都到這裡找媳婦。但她的一雙手骨節粗大,膚色也綻露皴裂,掩蓋不了生活對她的勞動強度。

我們坐在一間茶室里開始聽她唱歌。開始,這個名叫李梅的歌手還神情靦腆,像茶山新芽一樣羞色,但慢慢地她就聲色放開,山歌如玫瑰綻放,如「哀牢天池」邱家壩的水,嘩嘩流個不斷。當然,有時她的歌聲也會「咯噔」地停頓一下,就像新車的一顆鏍絲沒有全部磨合而卡殼。她說這是一男一女的對歌,現在僅她一人唱,有時就會銜接不上來。男歌手一時沒喊來,我們就鼓勵她唱,況且她確實唱得好,輕柔溫潤的音質就像古鎮石階上滾下一串串玉珠。她唱的大多是表現當地馬幫生活、種茶勞動、穿衣吃飯、百科知識的民歌,如茶山、馬幫、愛情、神靈、生死、相逢,鳥獸,她在歌聲中放飛想像,找到靈感,像山寨的巫師著了魔。儘管她唱的歌詞有時大家都不能聽懂,有時雲里霧裡,如一隻鷹穿梭在天上。但從她的神態,她高高低低,婉轉凄涼的聲音,她如泣如訴的腔調,她放飛收回的心路,我們聽得心裡涼涼的,一粒濕漉漉的淚珠像草尖葉上的小蟲,順著我的臉頰滑下。

砍柴莫砍苦葛藤,有囡莫給趕馬人/他三十晚上討媳婦,初一初二就出門/你要出門莫討我,若要討我莫出門/我討你差下一番帳,不走夷方帳不清/你家三代祖公差下的連根帳,一個名聲拿我背/我家三代祖公沒有差下連根帳,為討小妹帳差著/我勸你夷方路上你莫去,把田地賣掉把帳還清/我家的田地我不賣,我大哥二哥要盤呢/我家白銀差下幾十兩,差下的銅錢數不清/我勸你夷方路上你莫去,我紡線織布把帳還清/你紡線不夠我鹽巴錢,織布不夠我打油點/我石頭瓦渣勸亡掉,我冷水勸了會點燈/我石頭勸嘍有口面,唯有我小小丈夫勸不依/——《除夕話別》

我叫你打馬莫石頭打,石頭打馬馬會驚/你莫說嘍來莫說嘍,我呢頭騾去嘮嘍/頭騾它去由它去,去到坡頭它站著/你長說短說莫說嘍,我呢二騾去嘮嘍/二騾它去由它去,去到坡腳它站著/你莫哭嘍來莫哭嘍,我呢三騾去嘮嘍/三騾它去由它去,去到彎子它站著/我站在龍頭望四方,望著小郎去夷方/他高樓大廈不得在,架子底下把身安/石頭就是花花枕,草皮就是絲綠氈/他頭髮棵里升露水,草帽頂上下白霜/三個石頭搭眼灶,就地挖炕做臉盆/請問趕馬哥來趕馬哥,給見我呢親丈夫/你家丈夫咋個樣,你看說來我聽聽/他頭上的繞子有面篩大,士林布衣裳有好幾件/別人的紐子朝右扣,他呢紐子左扣著/你的丈夫我認得,搭我同鍋吃了三頓飯,同床睡了三晚上/他思茅得病普洱死,屍魂落在九龍江/——《驛路裹屍》

去時騾子去時鞍,頭騾二騾走進庄/項上馬鈴依然在,叮叮噹噹多響亮/鄉親聽到大鈴響,知道遊子歸故鄉/一把扯住馬籠頭,還沒問話淚成行/娃娃聽得大鈴響,馬前馬後一大串/錯認我是遠處客,猜我來此干哪樣/二老聽得大鈴響,雙雙搖頭輕輕嘆/我兒久久無音信,切莫錯把路來望/頭騾來到大門口,跨過門檻踏進院/二老猛見頭騾到,望我忘把馱子端/妻子抱兒門邊站,低下頭來淚盈眶/順手接兒抱在懷,兒不識父哇哇嚷……——《還家團圓》

據說,她這樣唱下去,能唱三天三夜,就像茶馬古道上的馬腳子,他初一從驛道這邊走夷方,初十才從古道那邊走回來,來去得有二十天,有時得幾個月,有時幾十年,有時就是人生的一個輪迴……

聽她唱了一會兒的歌,我們中的部分人,已經眼淚叭灑,淚流滿面,就像一群懺悔的信徒,好像過去我們都做了窮凶極惡的壞事,現在才良心發現無地自容。一曲終,我們神情獃滯,眼球發腫,口乾舌噪。為緩和氣氛,大家開始添茶。這時,外面進來了一位彝裝男歌手,懷抱大三弦。有了樂器,屋裡立刻熱鬧了,「咣咣」的大三弦響起,我們各人便手執竹筷,一下一下地敲擊著桌上的大茶碗,開始合著大三弦的音調,同女人唱歌。這種邊地山歌就是這樣,它只要有人開了個固定的頭,中間如何填詞,很多時候就取決於歌唱者的知識、閱歷和現場的靈感。老木本來就是詩人,這會兒她的頭已埋到深處,竹筷緩慢地敲擊著面前的瓷碗,口中喃喃有聲,如中了魔出了竅。室內的人也都沉浸在神乎其神的歌意里。迷迷糊糊中,我的眼前浮現出了一些畫面:一會兒,我看到一隊隊馬幫趟過河流,潮濕的馬尾上掛滿水珠;一會兒,我看到一些出山的人困在瘟疫瀰漫的古道上,陷入絕境;一會兒,我又看到茶山上的丈夫回來了,夫妻擁抱,淚如雨下。

我看到的是物,而她們,似乎已靈魂出竅。

一株老茶樹上飛來一隻火斑鳩,歇在青葉茂發的茶枝上,一動不動。我舉起相機,一下下地照下它火色的身影。我拍累了,它還在古樹上一動不動,沒有要飛離的念頭,彷彿蛻化成了古茶樹榦的一道死痂。

它戀戀不捨。

它是在等誰?是在等誰呢?

它也許是在等鳥道上的親人。天藍說。

是的,沒有人不相信天藍說的話。

古鎮對門的山坡上,一隊馬幫踽踽而行,順斜線一樣的山脊下來。他們的身後,黑壓壓的天空瞬時退開一洞蔚藍。

「呦呵呵」。清風中飛起一陣「噹噹」的馬鋼鈴聲。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的精彩文章:

繼占卜奶茶之後,「占卜糖」又要火了,它比答案奶茶便宜多了
從古至今茶碗的形狀是如何演化的,不知道的可以來看看

TA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