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齊爾退出的背後：2018年了，種族傲慢與偏見的悲劇還在發生

人人反對偏見，可人人都有偏見——英國教育家斯賓塞

「當我們贏的時候，我就是德國人；而當我們輸的時候，我則是個移民。」這是厄齊爾在社交媒體上怒發三篇長文並宣布退出國家隊時，說得最「鏗鏘有力」的話。

事情的來龍去脈各大媒體已經介紹了很多遍了，這裡就不詳細贅述了，從「合影門」到世界盃前德國隊本身已經心生間隙，再到德國「恥辱性」小組出局後，球迷與輿論對厄齊爾的「口誅筆伐」，最後到現在厄齊爾宣布退隊，整個事件其實已經超出了足球範疇的討論。

儘管我們一直說足球無關政治，但是政治卻永遠不會脫離足球。既然事態已經發展至此，我們不妨從多角度來討論一下厄齊爾退隊的深層原因和影響。

厄齊爾的抗爭十分堅定

德國足球「甩鍋」並不是第一次

人人都說今年四強中的比利時、法國甚至克羅埃西亞都是愛鬧內訌，其實內訌和「甩鍋」同樣也是德國足球的傳統。先來說說本世紀大家知道的幾次德國失利後的幾次「內訌」與「甩鍋」。

2008年歐洲杯決賽上，德國隊0-1不敵西班牙，賽後，德國隊領隊比埃爾霍夫要求隊長巴拉克向前來支持球隊的德國球迷致意，結果與固執的巴拉克發生口角，之後兩人的口水戰迅速升級。儘管沒有種族問題插入其中，但巴拉克曾經作為「東德人」的身份很明顯還是遭到了當時部分媒體和球迷的詬病，甚至用「球霸」來形容巴拉克。

巴拉克的國家隊生涯，最終以一地雞毛收尾

這也直接導致在後來拉姆與巴拉克的隊長袖標之爭時，從德國足協高層到主教練勒夫，還有德國足球新生勢力的「少壯派」都力挺拉姆。甚至身為波蘭後裔的波多爾斯基在2009年的一場比賽中直接掌摑了巴拉克。即便幾乎以一己之力，撐起羸弱的德意志戰車的巴拉克，最終還是被德國足球「拋棄」。

時間再往前倒一點，1994年世界盃上，衛冕冠軍德國隊止步於八強，然而那屆世界盃德國隊給人印象最深的則是埃芬博格的「中指事件」。

作為球員他在德國3-2擊敗韓國的比賽中被替換下場後朝那些侮辱他的球迷豎起了中指，德國足協認為這不符合德國足球的「形象」這導致埃芬博格還在世界盃期間就被開除出隊。

德國最好的中場埃芬博格被開除出隊

從此埃芬博格這個鐵血戰士再也沒有成為德國國家隊的一員，哪怕2000年左右德國足球鬧人才荒，有些鬆口想徵召埃芬博格，但埃芬博格也不再搭理，畢竟當初作為極端球迷的「受害者」埃芬博格並沒有得到德國足協的保護，埃芬博格又有什麼理由再信任德國足協呢？

其實德國足球的隊長袖標歷來是爭奪的焦點，除了巴拉克和拉姆隊長袖標之爭，克林斯曼和馬特烏斯的隊長袖標之爭也是德國足球史上的重要事件。只是馬特烏斯和克林斯曼還沒有鬧到大打出手的地步。

再往前翻翻再1982年世界盃上，還是代表西德的德國足球與奧地利踢出了默契球，被輿論一股腦的批評。作為種子隊的新科歐洲杯冠軍西德竟然以「希洪之恥」的醜陋比賽，靠著與奧地利的默契球晉級。

賽後，兩支球隊均受到了外界輿論的口誅筆伐，西班牙媒體用「希洪之恥」作為標題形容這場比賽，儘管西德主帥和隊員們對待外界的評論不以為然，主帥德瓦爾更是告訴媒體：「我們的目的是晉級，而不是踢出漂亮足球」。

固執的德國前主帥德瓦爾

這一下就讓當時的媒體炸鍋了，連當時德國內的媒體也用「為你感到羞愧」形容國家隊不知進取的表現，西德名宿，前國家隊球員威利-舒爾茨更是直截了當的表示在場上的22名球員就是「罪犯」。

雖說德國足協沒有立即「處理」德國主教練德瓦爾，但一點也沒有保護當時還在比賽的德國隊的意思，任由媒體對教練和球員們攻擊。最終那屆世界盃德國屈居亞軍，輸給了老對手義大利。

默契球確實是對體育競技不公平，包括本屆俄羅斯世界盃也出現了法國對丹麥的「默契球」。但是德瓦爾畢竟也是當時德國隊歐洲杯冠軍和世界盃亞軍的功臣教練，在1984年德國足協趕走德瓦爾的時候，幾乎是以「敗壞名聲」的方式，讓人不寒而慄。三年後一直沒有受到公正待遇的德瓦爾宣布徹底退休。

更早的上古年代1934年的義大利世界盃上，當時的德國隊主帥內爾茨便下了一道嚴格的命令：球員在路上只能喝牛奶。結果德國隊主力大將哈林格卻堅持要吃一個桔子，內爾茨當然不允許這種公然的抵觸行為，但哈林格還是堅持吃下了那個桔子。後果就是他被內爾茨立即驅逐出國家隊。那時候的媒體還沒有那麼發達，但是依然引起軒然大波。儘管我們已經不得而知那次世界盃德國屈居第三有沒有人來對哈林格進行「責難」，但顯然這也是對球員個人的不公。

看到這裡你會發現，其實德國隊每次失利後總會找一個「背鍋人」這已經是傳統。哪怕是在1974年世界盃德國隊拿下世界盃冠軍，德國足協還因為獲勝後的獎金分配引發了隊內的巨大內訌，使得德國史上最有才華的射門機器「蓋德-穆勒」一氣之下宣布從國家隊退役，而那一年他才只有28歲。

內訌讓德國歷史上最好的射手蓋德-穆勒，28歲就退出國家隊

人們總說同甘苦共患難，可是很顯然，德國足球並不是每一次都像2014年拿冠軍時那麼齊整團結。夾在德國足協的「政治正確」面前，即便沒有種族問題，德國足球依然有不少「內亂」的時刻。

這次「厄齊爾退隊事件」對於一貫習慣大賽失利後找「背鍋」的德國足球來說，只是「火藥桶」撞在槍口上的引爆。即便不攤上種族歧視等這樣政治風口浪尖，總會有人被「揪出來」為德國的失利負責。

「厄齊爾事件」究其原因到底在哪

儘管厄齊爾已經聲明退出國家隊，但是德國媒體還是抓住厄齊爾不放。銷量最大的德國《圖片報》報道在頭條文章中寫道：「（厄齊爾自己認為）唯一一個沒有錯的就是厄齊爾……經過兩個月的反思，沒有一絲自我批評。」

《圖片報》還在厄齊爾的3份聲明中挑出關鍵句，逐句進行批判。最後得出結論：「極其自以為是，悲劇的退出！」在《圖片報》看來厄齊爾完全是廢話，純粹的自憐，並評論到厄齊爾作為一名核心球員，無精打採的表現極大地促成了這場歷史性失敗。

《圖片報》仍在攻擊厄齊爾

這也代表了大多數德國媒體的心聲，包括不少德國足球名宿，在世界盃賽前、賽中都在不斷抨擊厄齊爾的狀態。可是世界盃關鍵傳球等數據表明，厄齊爾絕對不是世界盃德國隊中表現最差的球員。

在厄齊爾宣布退出德國國家隊後，作為德國第一大俱樂部拜仁隊的主席，也是德國足壇呼風喚雨的人物赫內斯居然說出這樣的話：

「我非常高興這一切都結束了，因為厄齊爾確實踢得太垃圾了，他上次斷球的還是在巴西世界盃之前，之前拜仁經常在歐冠中遇到阿森納，每次拜仁都會把攻擊的重點放在厄齊爾這邊，因為他就是阿森納最弱的一環。」赫內斯甚至激動的表示看到這麼多人都支持厄齊爾對於德國足球來說真的是災難一般。

拜仁主席赫內斯嘲諷厄齊爾

而更令人心寒的事德國足協的聲明，簡單來說也就是三點：

一.尊重厄齊爾退隊的決定

二.我們德國足協以及德國人是不可能有種族歧視

三.為什麼同樣是處於合照門事件中心人物京多安就沒有受到那麼多責難，問題還是你厄齊爾的

為什麼矛頭都對準了厄齊爾？為什麼不是京多安？京多安為德國隊出戰的次數和在國家隊的作用確實沒有厄齊爾那麼高，尤其要注意的是京多安並不是2014年世界盃德國冠軍成員之一。就單單從人氣的比拼上來說，厄齊爾確實比京多安高出一頭。

在這份德國足協聲明中，他們指出京多安受到保護的原因是因為他在賽前有過道歉。然而健忘的德國足協忘記了包括比埃爾霍夫、勒夫在內的德國國家隊高層要求球員低調處理此事，也就是說厄齊爾已經在內部闡釋過「合照門」事件了。

勒夫並沒能保護好自己的愛徒

結果世界盃小組賽出局後，從德國足協主席到領隊比埃爾霍夫一股腦把輿論導向引到厄齊爾這邊，好為自己世界盃賽前賽後的「無作為」背鍋，這已經不是一個團隊的所為了。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德國國內就是揪著這個「合照門」不放呢？這就要說到厄齊爾的土耳其後裔德國人的身份，以及德國和土耳其兩國的關係了。從某種程度上講，在歐洲與土耳其關係中，德土關係具有風向標和示範作用。而自去年以來，德土關係就一直面臨嚴峻挑戰。

2016年6月2日，德國聯邦議院通過亞美尼亞決議，將一戰期間發生的大批亞美尼亞人死亡事件定性為種族屠殺。此舉觸發了土耳其敏感的神經。當天，土耳其緊急召回駐德國大使，當時的總理耶爾德勒姆稱德國犯了「歷史性的錯誤」。次日，德國駐土耳其大使館外爆發遊行示威，示威者向德國大使館投擲了雞蛋，以表達土耳其方面的強烈不滿。

你一定會問德國與土耳其的外交關係，為什麼會影響到厄齊爾。這就要說到厄齊爾的土耳其後裔身份了，算起來厄齊爾已經算是第三代土耳其移民。那他們怎麼會從土耳其移民到德國呢？

二戰後，德國招攬大批土耳其勞工

二戰後，為了重建經濟和社會，德國大量招攬外籍勞工，以彌補勞動力資源不足。據統計現在有400萬人有土耳其血統的人生活在德國，而由於他們一代移民都是勞工出生，屬於社會中下層，很難融入德國主流社會。於是他們自己建立有一定規模的土耳其社區，並且由於土耳其人大多數信仰穆斯林，所以清真寺與德國主流宗教也格格不入。

這麼多年土耳其發生數次政治變故時，不少流亡者都逃到德國，並且在不少德國境內的土耳其社區得到支持。「合照門」的核心人物也是土耳其現任總統埃爾多安顯然是看中這一點。就在前不久「歐洲土耳其民族主義者同盟」在科隆組織了一場有4萬人參與的大遊行，以表達對埃爾多安的支持。

德國不僅拒絕了埃爾多安向在科隆集會的支持者發表視頻講話的要求，總理默克爾還呼籲土耳其裔德國公民忠於德國，要求在德土耳其人「不要將土耳其境內的衝突轉移到德國」。

誠然，土耳其現任總統埃爾多安上台後搞的「新奧斯曼主義」，實際上也是新型的極右翼勢力。可是德國方面也沒有打算正兒八經的坐下來好好解決問題。

埃爾多安也是「合照門」事件當事人

畢竟在土耳其與德國以及背後的歐盟簽訂難民協議後，土耳其在安置和管理境內300多萬敘利亞難民方面表現出色，客觀上緩解了德國為首的國家的難民問題壓力。

但土耳其要求的加入歐盟，德國卻依然百般阻撓。甚至此次借厄齊爾事件，又搞出「日耳曼民族」這一套，這何嘗又不是和土耳其對標「種族主義」呢？

就像愛因斯坦當年說的一樣：「如果我的相對論被證明是正確的，德國會承認我是德國人，如果我的理論被證明是錯誤的，他們會說我是猶太人」。

愛因斯坦也曾遭到種族歧視（圖片來自圖蟲創意）

從愛因斯坦的逃亡，到德國作家茨威格目睹他的「精神故鄉歐洲」的沉淪而感到絕望自殺，德國日耳曼人的傲慢與偏見造成了多少悲劇，不是一兩位領導人到猶太人集中營舊址鞠躬就能讓歷史被遺忘。

如今已經是2018年，可這樣的悲劇並沒有停止，厄齊爾的事件再次告訴我們，人們依然潛意識對移民，對一切「外來的人或者事」，充滿著「敵意」。

厄齊爾退隊後德國足球該何去何從

儘管我們都知道一支球隊，尤其是國家隊不會因為一兩個人的離開而停止運轉，足球是一個團隊運動。但是發生這樣的大的變故，對一個傳統強隊來說打擊是各個方面的，更不用說這其中還牽涉到了兩國政治外交問題。對德國國家隊和德國整個民族都是極大地撕裂。

更何況厄齊爾也不是第一個德國足球移民而來的球員，克洛澤、波多爾斯基 、博阿滕、赫迪拉、格雷茨卡、呂迪格……這些都是土生土長的德國人，但他們也確實不是日耳曼血統，可是他們給德國隊帶來了冠軍，帶來了榮譽。

博阿滕的發言很具有代表性

而就算是在目前這支德國隊中，移民後裔依然佔據了重要的位置，赫迪拉、呂迪格、博阿滕、穆斯塔菲等人都並非日耳曼血統，在厄齊爾事件爆發後博阿滕第一個出來力挺厄齊爾。

想必他們現在也不是滋味。在全球化和多元化的現在移民球員已經成為趨勢，尤其是在充斥著大量移民後裔球員的法國隊奪得世界盃冠軍的背景下，德國足協如此作法難免讓德國各級梯隊的移民球員寒心。

想想吧，薩內、格納布里、阿米里、達胡德、塞爾達、塞爾克、托利安這些德國各級梯隊成員，也可以說是德國足球的未來會怎麼看這件事呢？

薩內是德國未來的希望，他也是移民球員

別忘了，德國足協主席甚至說出了這樣的話，「多元化是一個虛偽的笑話」。從「柏林牆」倒塌，到德國接納移民變得更多元化已經過去了三十年，空前團結的德國贏得了國家社會的讚譽，也贏得了世界盃冠軍，然而打破這個團結的局面卻只要一句話，一個人，一場出局……

其實世界盃冠軍法國也曾面臨這樣的問題。不僅是在這屆法國隊奪冠之前，就在二十年前法國奪得世界盃冠軍之前，法國面臨更加嚴重的移民問題，多元化與民族保護主義的博弈。不管是法國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作者）還是法國國民陣線黨派的老勒龐和他的女兒勒龐，無疑不是「種族論」「民族論」的支持者。

法國奪得世界盃冠軍是對移民政策的反哺

要知道當年齊達內還被罵為「黑腳」（齊達內為阿爾及利亞後裔，由於法國與非洲的歷史淵源關係，從非洲後裔來到法國的球員曾被一律稱為「黑腳」）。

齊達內出現在阿爾及利亞的宣傳畫上

可以說在你看到法國這麼多移民人口以及法國國家隊這麼多移民球員的情況下，他們時時刻刻都隱藏在「勒龐王朝」的種族陰影下。一旦他們表現不好，或者出了一些問題，很快在法國種族論也會廣泛傳播。最典型的就是2010年世界盃法國隊集體內訌，與種族論也不無關係。

法國反種族歧視宣傳

但正是在兩次法國極右勢力激進的情況下，法國足球在1998年和2008年的兩屆世界盃冠軍，為法國的多民族和法國的移民們創造了兩次輝煌，讓大家在世界盃的勝利中忘卻了「種族論」，忘記了所謂的「法蘭西帝國」。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用足球來反哺社會政治多元化進步的例子，從這點來說法國無疑比德國要幸運得多。

有些事其實早已發生，只是沒被注意

其實，當本屆世界盃訓練中，基米希和呂迪格的「頂牛」直到克洛澤來了才被拉開，已經窺見德國隊「分裂」得有多麼嚴重。所以，厄齊爾的退隊對德國隊乃至德國整個國家是一場不折不扣的「三輸」。當種族歧視明顯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不得不感慨自己到底生活在怎樣的一個世界。

就像著名作家村上春樹說的：「假如這裡有堅固的高牆和撞牆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

（本文首發於騰訊體育 版權請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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