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好電影都三觀不正

Lens按：

前幾天，我們發了一條《偉大的戀情，多是姦情》，裡面提到：之所以文藝作品中的戀情大多「三觀不正」，是因為它們反映的是人性的真實。下面這篇文章進一步說，好的藝術就是要把那些由三觀所固化的世界重新打碎，讓我們看到，這種三觀背後的局限、陳腐和虛偽。這樣，我們建構一個更健康的三觀才成了可能。「真正的藝術作品，從來不是一本道德手冊，一份道德指南，一張三好學生獎章，一枚五好市民勳章。」

藝術和三觀從來都是敵人

文 | 梅雪風

作者簡介：男性。資深媒體人，數碼產品發燒友，長跑及太極愛好者。曾任《看電影·午夜場》創刊主編。

說實話，我覺得談藝術的三觀是很無聊的。

因為藝術和三觀這兩個詞本身就是對立的，藝術就是對三觀的反抗，起碼它要說的是，這個世界並不是只有一種三觀，而是有很多種。所以說，在一個獨裁社會裡面，藝術往往被禁止，或被嚴格限制，因為它常會破壞三觀一元論的大好局面。

藝術從某種程度來說，其實就是將非法的慾望合法化的過程。

比如我們的俠，其實就是在正常司法行政體系之外的一種實施正義的方式。

俠文化是正義的代表，在「三觀」看來卻是野蠻、罪大惡極

它絕對不符合一個正常社會的基本規範，但是，它符合另外一種人類對於正義和公平的樸素的要求。所以它成了中華民族最普遍的一種情感，甚至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化。

如果以現在那種正統三觀來說的話，那俠就是主張私自鬥毆，主張以牙還牙的野蠻文化，它不經審判就隨意處置人命，完全忽視了程序正義，簡直罪大惡極。

那一些著名的愛情故事，比如說《西廂記》，與當時的禮法，也完全不相符。

在一個男女授受不親的主流價值觀里，兩人居然一見鍾情私訂終身，這簡直比現在未婚先孕小三插足更難容忍，這是對當時整個主流價值觀的嚴重挑釁。

其實我們看到的絕大多數作品，都與陳腐三觀不符。

比如說四大名著里的《西遊記》，它大力讚美孫悟空，實際上是對造反派的力挺，那就是對現行體制的刻意醜化。

《紅樓夢》則是對儒家價值觀的全面顛覆，賈寶玉和林黛玉認為文死諫武死戰的價值觀迂腐不堪，功名利祿都只這個世界上最齷齪的事情。

《紅樓夢》是對儒家思想的顛覆

《水滸傳》，完全就是強盜的讚歌。裡面的普通人被殺掉，就好像死掉一個蒼蠅一樣輕飄飄的，裡面完全沒有現代意義的人道主義精神。

真正的藝術作品，從來不是一本道德手冊，一份道德指南，一張三好學生獎狀，一枚五好市民勳章。

好的藝術作品都更尊重慾望一些，起碼它不會刻意醜化慾望，而道德，或者說道德的最簡化形式——三觀，是對慾望的約束和貶低。

藝術更多的關乎生命力，而道德是束縛生命力不要向野馬一樣四溢。再說得極端點，從道德原教旨主義者的角度來說，藝術都是敗德的。

有一種說法是藝術就是暴力和色情，這從某種程度來說是對的。

它對應著人類的兩大基本慾望：生存與繁衍。如果要生存，也就必須要戰勝他者，所以說武力成為必備選項。毀滅他者，就成了一個最基本的快感。

無論一部戰爭片、武打片或功夫片有著多高尚的主題和主旨，暴力本身所帶來的快感都是不能被抹殺的，而這裡面就是它的最原始欲求，也就是破壞欲。

而繁衍所帶來的就是生殖，就是性交，以及被道德化之後所產生的淫穢色情。這種原始慾望是如此的強大，以至被道德教化數千年，我們也無法壓制我們內心深處從在青春期開始的蠢蠢欲動。而愛情是性慾的高級形式，是我們對性慾的一種神話。

我想說的是，實際上所有看起來最高尚的辭彙，如果去深究的話也會發現，它的底層在三觀愛好者看來是極其不潔的東西。

好的藝術就是起這樣一個功能，它把那些由三觀所固化的世界重新打碎，讓我們看到，這種三觀背後的局限、陳腐與虛偽。這樣，我們建構一個更健康的三觀才成了可能。

它讓我們的思維重新恢復彈性，它讓我們再次獲得與這個本質世界溝通的能力，就像我們的祖先和神靈直接交流一樣。為什麼好的藝術作品，讓我們總是一聲嘆息，發出莫衷一是的喟嘆？

因為它指出了生活和現實的複雜性，人心的莫測，以及評判標準的曖昧不清。

最近被推上三觀審判席的《包法利夫人》

所謂三觀，是讓這個世界變得明晰，而好的藝術作品，是重新讓這個世界變得含混。

好的藝術不是用來樹敵的，不是將人分為不同階級和不同等級，它是讓我們突破現有的各種階級、文化背景，讓我們理解到，我們都是一樣的。

所以好的藝術作品，能夠讓我們為一個王子的痛苦而痛苦，雖然我們只是一個剛能溫飽的平民。我們又會為一個殺人犯的絕望而絕望，雖然我們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庸者。我們甚至會為一個惡魔內心的孤獨而顫慄，雖然我們面對那些思想禁區從來都是裹足不前。

它不會忘了一個基本事實，我們都是人類，我們有著共同的最基本的慾望，最基本的恐懼，我們會為同一個事情快樂，也會為同一個事情哭泣。藝術給了我們一種最本質的安慰，就是我們的孤獨是不孤獨的，我們在一起孤獨。

藝術讓我們一起孤獨

《夜遊者》（nighthawks） Edward Hopper

好的作品會讓我們不至於太自大，覺得自己手握真理，手握審判別人的權利。

它會讓我們發現我們所說的每一個辭彙背後的虛空，我們所說的每句話背後的曖昧不明。

說到底，它會讓我們知道我們並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麼，我們只是一個固有觀念的復讀機，我們並不是自己在說話，我們只是一種更龐大的意識形態，或是更為龐大的歷史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