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國（民間故事）
父親去世的第五個年頭，我的母親終於不用再忍受孤獨。這不是指母親老來梅開二度激情重燃，而是她總有方法使父親再次出現在她的生活里。在人生的最後一個階段，她本來準備一個人奔赴終點，現在終於有人牽起了她的手，這是再好不過的事了。不過我真的不想告訴你，這個方法，讓父親回到她身邊的方法，叫做老年痴呆症。
病症讓我有幸見到童年時候的母親。
母親的記憶力大大衰退，總是無法記住前一天甚至是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比如吃完飯剛過兩個小時，她往往就會提醒我：「森森，都這麼遲了，你爸還沒回家，你快去叫他回來吃飯。」每天我陪她出去散步，她都會不厭其煩地詢問我同一個人的姓名。她和我的小女兒一起疊積木、過家家，玩得不亦樂乎。而我總是看見她紅著臉壓低聲音，對身旁的小孫女重複地訴說著我小時候的糗事，以及第一次同父親約會時的臉紅心跳。
丟失記憶的母親卻時刻想念著我們早已忘卻的父親。每每到吃飯時刻，妻子都會多備一副碗筷，騰出一個空位。母親總是不停地一面給空碗里夾菜，一面對空位說：「老頭子，這菜你喜歡，多吃點，別只顧著吃飯。」晚上睡覺的時候，母親會拍拍身旁扁平的被子，囑咐老頭子要蓋好被子別感冒。到了早晨，她習慣性地早早起床，洗漱完畢後，躡手躡腳地走進房間，猛地掀開空蕩的被子，佯裝生氣說：「老頭子，該起床咯！」
可是父親無法照顧到她。不久之後，母親生病了。她躺在床上發著高燒，不吃不喝，不停呻吟：「老頭子，我腦袋好暈。」我著急地去請來醫生，幸好只是小病，醫生知道我的妻子曾經是位護士，給了我幾瓶鹽水和掛水工具，說鹽水掛完保證痊癒。掛了鹽水，母親的氣色果然好了不少，兩三天之後就完全恢復了。
恢復之後的那一天，我才真的意識到我的母親是真的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當時我下班回家，打開房門，正準備叫「媽」的時候，恰巧看見客廳里的她，正小心翼翼地托著一個剛開封的鹽水瓶，把鹽水傾倒進金魚缸，剛倒了一點點，她就放下瓶子，彎腰仔細觀察缸里的金魚，似乎覺得量還不夠，又拿起瓶子繼續傾倒，如此重複了好幾個過程。我瞠目結舌，不知不覺就走到她跟前，下意識問：「媽，為什麼把鹽水往魚缸裡面倒啊？」母親的臉泛起了紅暈，回答我說：「小孫女今早很傷心地對我說，金魚生病了，游不動，怕要死了，我就想起媳婦說能讓我病好全虧了這幾瓶水，於是把這些個水倒進魚缸，這樣金魚的病就會好了吧。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養魚了，有一次你又把魚從河裡捕來放在家裡養，我很惱怒，怪你整天只知玩鬧，不知學習。教訓了你一頓，還把你的魚扔進了河灘。哪知道年幼的你反應會那麼大，哭了好幾天，怪我丟了你的魚，還鬧脾氣幾天都不和我講話呢。當時我都後悔死了。我怕這幾條魚死了，你又會像小時候那麼傷心，怕你……」我沒有聽見下面的話。
雙眼就像掉進了魚缸，整個世界都模糊了。我一擰身，往水族館跑去。我要告訴我的母親，魚兒的病被你治好了。
後來有一天黃昏，我帶她出去散步，一路上她似乎特別有勁，不停地對我講她外婆的故事。我也聽得相當投入，就這樣她講我聽，不知過了多久，當她提出要上廁所時，我才發現我們竟然迷路了。我當時有點亂了陣腳，環顧四周，不見可以方便的場所。我叮囑母親不要亂動，前面幾十米處有一行人，我去打聽廁所的位置。等我打聽到廁所方向，跑回來準備帶她前往的時候，卻發現她早已不在原地。她竟然一個人直接橫穿過馬路，在我對面的人行道上，與我面朝著同一個方向，不停地往前走去。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連沖她大聲喊叫都不利索了，我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的雙腿里裝有一對馬達。
好不容易穿過馬路，我喘著粗氣趕到她身旁，牽起她的手，沒好氣地慍怒道：「都讓你不要亂動，廁所在那頭，我帶你去。」母親沒有理睬我，依然自顧自地往前走，嘴巴里用一種我聽不見的聲音不斷自言自語。「廁所在那頭，」我停下腳步，稍稍捏緊她的手，「我帶你去。」我緩慢重複。
母親突然抽出被我握住的手掌，指向前方，焦急得像百米賽跑似的說：「這不就有馬桶么，幹嘛還走那麼遠，我就在這裡上廁所。」
我順著她的手臂往前看，馬路旁，兩隻有點泛黃的馬桶擺在人行道的樹蔭下。同時我還看到，在我的左側，是一家馬桶商店。
我愣住了。那是種一輩子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光天化日之下，我的媽媽，竟然告訴我，她要在一隻擺放在馬路旁，樹蔭下，起宣傳作用的的露天馬桶上，脫下褲子，上廁所。
母親並沒有發現我的異樣，她依然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自顧自地向馬桶前進，並且雙手已經擱到了褲腰。我反應過來，眼淚像是雨後起風的大樹。我不顧一切地跑上前去，抓緊她的手，強行拉著她進入左手邊的商店。
她只是個孩子，我在心裡點燃了六顆地雷。
「你說這件穿起來，你爸會喜歡么？」她靦腆地對我道，臉頰像是一輪落山的夕陽。
「肯定喜歡，你穿什麼爸爸都喜歡。」
「……我想也是。那就選這件吧。」笑容逃離嘴巴的束縛，蕩漾在整張臉上。
「那我去付錢咯。」她的笑容泛濫到我的臉上，我比她更開心。
「森森……」她突然盯著我，隔了半晌，說：「你長大了。」
結完帳後，我領她走出商場，前往下一目的地。她告訴我，她今晚要親自下廚，煮我最愛吃的紅燒魚。我一萬個期待。
走到半路，天空沒有預料地降起了大雨。我們挨在一個屋檐下躲雨，我瞧見馬路斜對面有一家小型超市，便把衣服袋子交到她手裡，命令她不準隨便走動，我去買傘，等我回來。
沒錯，又出事了。
我在排隊付款的時候，潛意識裡就萌發起隱隱的不安。現在剛出店門，我就看到她了。大雨的沖刷下，她狠狠地跌倒在地上。「媽……」我歇斯底里的喊叫從喉嚨里喊出來像一匹奔騰的野馬。可是她似乎沒有聽見，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雨水潑滿她的全身，她一個人趴在地上，雙手撐在小水窪里，我還沒跑到她身邊，就看見她耷拉的腦袋微微抬起，隨後不肯放棄的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沒等到站穩，她就朝前方的一個撐著雨傘的行人撲過去。雙手還沒碰到那人，雨傘下突然伸出的一隻手，把她狠狠地推倒在了原來的水窪里。「啪」的一聲，她摔在我的心坎上。
我衝到母親身旁，一面蹲下身為她撐傘，一面怒火中燒地對那人咆哮：「你這人怎麼幹事的，怎麼這樣對一個老太太！」如果不用照顧母親，我肯定會親手撕了他。
這個染著金黃色頭髮的年輕人，不說話，反而伸出手向我展示他的手機。看著那款和我一模一樣的手機，我一陣莫名其妙，正想開口繼續教訓，聽見他說：「剛才我看著手機走在路上，這老太太突然從屋檐下衝出來，也不顧風雨，跑到我身邊就不顧一切地要搶我的手機，我怎麼對她講都沒用，她嘴裡嘟噥著什麼我又聽不清，真是神經病！我被她弄火了，推了她一把，沒想到她還要站起來繼續跟我搶，害得我滿身雨水，我還要趕去和女朋友約會啊，就沒這麼倒霉過！」
我一陣愧疚，彎下頭，艱難地望著母親的臉龐，輕聲問：「……媽，你為什麼……」
「手機，手機……」母親搶過話頭，「森森，出門時你不是說手機不見了么，我幫你找到了，是被他偷去的，我想幫你搶回來，可是……我太累了，動不了，你快去拿……」雖然她滿臉雨水，可是我討厭自己分得清哪裡是淚。
雙眼燙得像兩隻夏天的火爐。「傻瓜啊，我的手機只是落在了公司，那不重要，如果你……讓我怎麼辦啊……」燒開的雨水從眼眶裡爭先恐後往外冒。
天空響起了雷。
「森森，不哭，不哭……」
我昂起頭，想對那個小夥子道聲歉，不想他早已不見了蹤影，約會去了。
這是母親去世的第五個年頭，昨晚我又遇見她了，在夢裡她對我叨：「森森，我和你爸過得很好，那段時間媽媽老是做傻事，麻煩你，你不會怪媽媽，嫌我麻煩吧？」
我非常驕傲地拍拍胸脯，說：「一點不會，是你教會了我愛，教會了我最重要的一課。」
她朝我微微笑，不說話，卻十分美好。
我一直都是她的國王。
我們，幾十年後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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