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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戲裡戲外

文/濮穎

胡玲兒與宋成私奔前一天的晚上,宋成還在舞台上扮演著薛丁山。戴著盔頭的他,身扎靠旗,腳蹬朝靴,手執方天畫戟,怒目圓瞪,活脫脫一副大將風度。七月剛過,正是秋老虎發威的時候,劇場里熱烘烘的,幾隻大吊扇滋滋嘎嘎地轉動,熱浪卻絲毫不減。台下擁滿了宋成的戲迷,台上的宋成早已入戲,此刻他已經分不清是在演戲裡的角色還是在演自己,他的心裡只有江山社稷與樊梨花,只有脫了戲服,走下舞台,胡玲兒才是他心中的花魁。

胡玲兒醋心演樊梨花的鄭小娟。一聽別人誇鄭小娟扮相俊美,唱功好,胡玲兒氣就不打一處來,眼睛一斜反問道:好什麼好?左嗓子,差點一口氣唱忑下去。胡玲兒話不假,鄭小娟狀態不佳的時候,也有破音的地方。但在一個小劇團里,能有這麼個刀馬旦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胡玲兒愛挑鄭小娟毛病,宋成呵呵一笑馬上岔開話題。他與鄭小娟一起搭檔好多年,走南闖北,跑過不少碼頭,舞台上也拜過多少回堂了。練功時,他們不用說話,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的意思,平時宋成管鄭小娟叫師姐,他是鄭小娟口裡的小宋。劇團里的人都知道他們感情深厚,要不是鄭小娟大宋成七歲,還帶著一個三歲大的孩子,他倆早就把舞台上的假戲給真做了。

胡玲兒與宋成相戀前,剛剛大病初癒。這一病害得不輕,硬是把個胖乎乎的鄰家小妹活活瘦成了「行動好似風扶柳」的黛玉。胡玲兒祖父是村裡的私塾先生,父親秉承書香門第的家風,勤學苦讀跳出農門,考取師範學校後當了老師,又做了校長。她的母親在鎮上開了一家小雜貨店。她家雜貨店名副其實,油鹽醬醋,香煙老酒,針頭線腦,服裝鞋襪,五金百貨,還有時令水果,到了夏天,門口擺上一隻冰櫃,拉開玻璃檯面,裡面花花綠綠的各色冷飲哪個小孩看了都會眼饞。胡玲兒自小就在旁人羨慕的眼神中長大。

小鎮不大,從西到東僅一條街。南北一條大河,又將街一分為二,一座大橋就架在橋的中間。橋西有供銷社,還有一家工廠。橋東有信用社,鄉政府,郵政局,文化站。文化站連著劇院,胡玲兒的病就跟文化站的夏書明有關。

夏書明,人稱夏公子。個頭不高,皮膚白皙,戴一副金絲邊的眼鏡,一年四季,褲子筆挺,中間一條縫火車道一樣,一點不打折。夏天的時候,他手裡喜歡拿一把紙扇,正面有一行簪花小楷,背後是一團水墨丹青。他喜歡寫詩,不講格律,自由體。詩的意境很朦朧,也很抽象,從藍色的月亮到燃燒的火焰,從收割的季節到幸福的陣痛……常有人問他,夏公子,你這詩寫的什麼意思?說把我們聽聽。他微微一笑,嘴角呈一彎上弦月,鼻子里輕哼一聲:詩不問懂不懂,只問美與不美。問的人便啞口無言。胡靈兒就被夏書明嘴角的那彎新月與這些看不懂的美好詩句迷倒了。

胡玲兒主動追的夏書明。熱辣辣的,就像六月的天氣。夏書明的態度卻與胡玲兒截然相反,想著法子躲她。胡玲兒一天三趟掉了魂一樣往文化站跑,夏書明只要看見她的影子趕緊去溜上廁所,一去就是老半天。胡玲兒就耐著性子等他。文化站的人說起話來跟種田的不一樣,喜歡轉彎抹角地繞圈子。你一句我一句:夏公子得痢疾了。哪裡,怕是蹲在那裡構思他的新詩了。會不會掉進茅坑裡去了,要不誰拿個釘耙把他撈上來?這個小白臉,一點不解風情,人家姑娘追上門來了都不肯照面。倒是老會計說了句實在話:姑娘啊,你就不要等了。他這樣也不是一回兩回了,趕緊回去吧!胡玲兒一張粉白的鵝蛋臉像被塗上了胭脂一般,兩隻丹鳳眼裡淚水滾來滾去。胡玲前腳剛走,夏書明就像貓一樣輕手輕腳地從廁所出來。面對大家的調笑,他像無事人一樣,端坐在桌前又描又畫,一張小白臉慢慢染上胭脂紅。同事們相視一笑:這夏公子又發情了。這情當然這情是詩情.

胡玲兒的臉面全被夏公子掃盡了。她不知道哪裡配不上這個書獃子,無論是家底還是長相。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夏書明嫌棄自己沒有工作,在家跟著母親開小店。這夏書明還真是個書獃子,他小看了胡玲兒這爿店,就這二十平米不到的鐵皮棚子,一年的毛收入不知道要抵文化站人幾年的工資?

胡玲兒沒有秉承父親的好學與勤奮,勉勉強強把個初中念完就再也學不下去了。為此胡校長總覺得自己哪裡缺了一塊,走路總是低著頭,連聲音都不響亮了,也不像過去那樣狠狠地去揪笨學生的耳朵了。從前的胡校長下班後總喜歡拉著棋友下兩盤,然後喝兩盅。酒不好,糧食白或是大麥燒,菜也不多,常常就著一堆炒花生,一碗腌菜煮毛豆。碰到胡玲兒媽媽高興的時候,會煮兩尾小鯽魚,一小盤米蔥炒雞蛋。當然這種情況是極少的。胡玲兒的媽媽在客人離開後常常一邊收拾殘局一邊嘀咕:啯,啯,啯,家私都要被你啯了啦。一天不下棋你手癢,一天不啯酒你燒心。家裡事從來不問,成天在學校忙忙忙,忙到最後自己姑娘倒成了耷嘴巴。每次說到這裡,胡校長就訕訕地退到一邊去,不再講話。

自從胡玲兒回家守店,胡校長就再也不把人帶到家裡下棋了,酒卻喝得比從前好了,下酒菜也多了起來。胡校長喝得多,吃得少,往往一杯酒就搭一筷菜。胡玲兒的媽就將這些多下來的剩菜放到碗櫃裡面,第二天中午隔水燉一下就是母女倆的中飯菜。

胡玲兒脾氣犟,吃軟不吃硬,那是自小被父母慣出來的。桑樹苗子從小沒有樾得好,長大成型了還真拿她沒有辦法。胡校長也動了不少腦筋,找同學托關係想給女兒弄個中專或是技校上上,說起來好聽點,面子上也過得去。胡玲兒卻死活不肯,她說你們沒讓我上戲校,我也不讓你們得逞。我什麼學也不上,就跟玉芝學縫紉機。

胡玲兒很小就喜歡看戲,雖然聽不懂戲裡到底唱的是什麼,卻喜歡戲裡那些花旦與青衣。沒事的時候,她也會把自己打扮起來,用紅紗巾裹在頭上當頭套,將毛巾被披在身上,兩隻手縮在裡面當水袖,一翻一覆,一進一退,還真的有模有樣。有一年春天,縣劇團到學校去招生,胡玲兒毫不猶豫地報了名。來招考的老師將胡玲兒叫到辦公室,讓她開口唱兩句,胡玲兒一點也不扭捏,張口就來,那高音清麗華美,聽得招考老師嘴巴張老半天合不起來。老師又讓胡玲兒走幾步,胡玲兒深吸一口氣,挺胸收腹,微微踮起腳尖,風擺柳似的從南到北轉了一圈。招辦老師的眼睛就跟著胡玲兒鳳腳步走,眼睛一眨也不眨。胡玲兒從招考老師的神態中得到自信,愈發從容起來,到了老師面前的時候,竟做了一個雲手的動作。這個動作誰也沒有教過她,都是胡玲兒看著戲裡的花旦學來的。

招考老師將胡玲兒的名字慎重地寫在筆記本上,並叫她安心在家等通知。一夜之間,小鎮上的人都知道胡玲兒被戲校招走了。胡玲兒興奮地幾夜沒睡好,夢裡的她水袖翻飛,顧盼生輝。一個星期後,招考名單公布,卻沒有胡玲兒的名字。胡玲兒猶如被人揮了一棒,差點暈厥過去。等到老師把失魂落魄的她叫醒以後,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據說那哭聲穿牆饒梁,全校的師生都嚇得不輕。胡玲哭著追問老師緣由,老師無奈之下只得告訴她,胡校長堅決不同意,硬是去縣戲校將她的名字給勾掉了。放學後,胡玲兒去問父親,胡校長將喝乾凈的酒杯往酒瓶上一套:胡家世代沒出過戲子。胡玲眼淚汩汩轉身去找母親,想母親替她說幾句好話。母親看到到,立即背過身去,不一會端來一碗青菜豆腐湯。胡玲兒牙齒咬得格滋滋,心裡盤算著下一年的招考。說來也是命,自那以後,劇團就沒來學校招過學生,胡玲兒的第一個夢就這樣破滅了。

玉芝比胡玲兒大幾歲,十八歲時一個人跑到大上海,找到她遠房的表姑學縫紉手藝。在上海呆了幾年,如今回家自己開了一爿裁縫鋪,就在胡玲兒家的隔壁。玉芝的手藝好得沒話說,無論是裁剪還是做工都很精湛,尤其是燙衣服,特別仔細,反過來掉過去,肩頭邊角夾縫,一處不落,那隻大熨斗在她是手下特別聽話,隨著蒸汽嗤啦聲四處遊走。胡玲兒問過玉芝,燙個衣服花這麼大功夫幹什麼?玉芝說你不懂,做衣服三分裁,七分燙。

玉芝會動腦筋,最早的時候她把上海的時髦式樣做成樣品,掛在店門口吸引顧客。直到有一天,她踩縫紉機時抬頭看了一眼胡玲兒,立即萌發了讓胡玲兒做模特的想法。胡玲兒年輕,身材好,尤其是腰身的比例,勻稱極了。從那時起,胡玲兒身上的衣服開始變化無窮,長裙拽地,短裙及膝,風衣夾襖,背心馬褲全是量身打造,本就漂亮的胡玲兒因為這些時尚的服飾變得更加妖嬈,成了小鎮上大姑娘小媳婦的偶像。做衣服,不用說什麼樣式,只需說一句,就胡玲兒身上的那件,玉芝馬上心領神會。

胡玲兒喜歡這樣的感覺,她更喜歡跟玉芝在一起。玉芝身上有別人沒有的東西,那是她從上海帶回來的氣息。玉芝肚子的主意也多,到底是走過大碼頭的。她的裁縫鋪里有一隻收音機,還有一隻小錄音機。玉芝喜歡聽新聞,聽歌曲,更多的時候是聽廣播劇。玉芝的案板上除了服裝雜誌,還有一些小說,胡玲兒就是在玉芝的的案板上知道了「瓊瑤」。胡玲兒沒事就喜歡呆在玉芝的裁縫鋪里,也喜歡將自己的心事告訴玉芝。玉芝的生意特別好,沒幾年就在鎮上的居民區蓋了一座二層的小樓,紅磚黑瓦外樓梯連走廊,在一片灰瓦平房中間尤其顯眼。胡玲兒想跟玉芝學手藝,她倒是沒想到將來也要蓋一座二層小樓,她只是迷戀玉芝為她定製的各種時裝,說實話,這些服裝比春晚台上倪萍,鄭緒嵐穿的都好看。

自從遇到玉芝後,胡玲兒就一心一意地想學縫紉。玉芝跟她說,世上有三苦,打鐵撐船磨豆腐,踏縫紉機就是第四苦。沒有三年蘿蔔乾子飯,學不到半點皮毛。你細皮嫩肉的,大小姐一個,不是做縫紉的料。胡玲兒不服氣,說自己吃得了這個苦,玉芝也就應了她。就這樣,胡玲兒半天看著自家的雜貨店,半天就跟著玉芝學縫紉。玉芝對胡玲兒一點也不保留自己的手藝,胡玲兒跟著玉芝後面,既是師徒更是閨蜜,兩人無話不談。

胡玲兒跟夏書明的事情,玉芝當然是知道的。玉芝並不看好這個夏公子,說他酸文假醋的不直爽。胡玲兒說那叫矜持,玉芝說還有點娘娘腔,胡玲兒哈哈一笑:那叫儒雅。玉芝搖搖頭:麻油伴鹹菜,各有心中愛。你自己喜歡就行。

胡玲兒這些天真的掉了魂。她只得向玉芝討主意。玉芝正拿著大剪刀裁一件毛呢的西服,頭也不抬,胡玲兒在一邊抽抽泣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等到最後一剪子下去,玉芝將鋥亮的剪刀合起來,往剪刀架上一掛,才對胡玲兒說:你想好了,一定要弔死在這棵樹上嗎?胡玲兒看著玉芝,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是個月色朦朧的夏夜,胡玲兒借口跟玉芝睡覺沒有回家,她卻敲開了夏書明的宿舍門。看見粉面桃花的胡玲兒,夏書明懵住了,他站在門前久久不動。胡玲兒嬌笑一聲關上房門,隨手拉滅了電燈。一屋子的月光終於將兩個人的影子重疊在了一起。

胡玲兒趴在夏書明並不寬厚的肩上,淚眼婆娑。她問夏書明為什麼像瘟神一樣地躲著她?先是埋怨,後是嗔怪,最後變成了低低的軟語,後來什麼也沒有了,只聽到彼此的喘息聲……

趁著天光未明,胡玲兒悄悄回到了玉芝的住處。看見滿臉春色的胡玲兒,玉芝嘆了口氣,接著追問夏書明書怎麼對胡玲兒解釋的?胡玲兒小臉緋紅:他那是因為覺得配不上我才故意迴避我的,他還問我知不知道近鄉情更怯這句古詩。從前對於我的態度就是這麼個意思,這叫什麼情怯,對,就是情怯。胡玲兒的眼睛裡流動著迷人的光彩。

胡玲兒跟夏書明有過那事了,一時間,小鎮上傳得沸沸揚揚。事情是源於夏書明在縣報上發表了一首愛情小詩,題目叫做:綻放的玫瑰。「你猶如一朵的玫瑰,在我的田野里初放……」詩寫得很熱烈,也很奔放,夏書明還將樣報上的小詩剪了下來,壓在辦工桌上的玻璃台板下面。窗戶紙一旦搗破,反而不要遮遮掩掩了。胡玲兒與夏書明公開了戀情,好得像一個人。

好景不長,隨著趙慶芳的到來,這段火熱的愛情慢慢降溫,直到熄滅。趙慶芳是公社趙書記的小女兒,她跟胡玲兒一樣愛上了夏書明。與胡玲兒不同的是,趙慶芳直接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父親。趙書記到底是一把手,辦起事來有魄力,他一個電話打給文化站的劉站長,叫他下班來辦公室一趟。就這麼一趟,夏書明與胡玲兒的事就黃了。劉站長跟夏書明說了很多,夏書明其實都沒聽。滿耳朵里只落下了「城鎮戶口,入黨重用」八個字。城鎮戶口說的是趙慶芳,入黨重用指的就是夏書明,就是這八個字,折磨得夏書明瘦了整整一圈。那天,夏書明抓起胡玲兒的手往自己的臉上掄,口口聲聲罵自己不是人。胡玲兒硬是將手從夏書明的手中掙脫開來。她自己舉起手,剛到夏書明的臉邊,突然又停了下來,愣了幾秒鐘後,轉身就走,丟下了狼狽不堪的夏書明。夏書明看著胡玲兒跌跌撞撞的背影,長長地吁了口氣。小鎮上流言四起:胡玲兒被夏書明破了身子,又被人家甩了。自己送上門的貨,活該。當晚,胡校長喝醉了酒,第一次用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打了女兒一記耳光。

胡玲兒認識宋成好多年了,宋成所在的劇團每年都來小鎮演出,一演就是十來天,一年要來好幾次。其實與其說胡玲兒認識宋成,不如說是認識宋成在舞台上扮演的人物。宋成以前是演小生的:文徵明,唐伯虎,許仙,小方卿,這些男子英俊瀟洒,文質彬彬,溫柔多情,看得多少大姑娘小媳婦如痴如醉,胡玲兒當然也不例外。後來劇團加新戲,需要武生,宋成也當仁不讓,他演楊宗保,薛丁山一改書生的文弱,好一個相貌堂堂,鐵骨錚錚,只要有宋成的戲,戲園子爆滿,連走廊上都是加座。小夫妻拌嘴,女人常對男人的罵道:呸!你以為你是宋成?!你要是他,老娘我心甘情願地伺候你一輩子!鄭小娟與宋成多少年來一直演同甘共苦的恩愛夫妻,兩人配合默契。那廂只要一個眼神,這裡就心領神會了。害得多少女人妒忌鄭小娟,不演戲的時候鄭小娟也跟大家一樣上碼頭洗衣服,到商店裡買些東西,女人們看見她都斜著眼睛,路都不讓,戲裡戲外,連自己都搞不清楚。

宋成下戲了。這時候,他才感到有點慌張。胡玲兒與他約好在鎮東的胡桑田裡會合,然後坐上玉芝雇來的拖拉機先到縣城,吃了早飯乘船到宋成的老家。宋成的老家與這個縣城一湖之隔,都說隔河千里遠,隔湖就是萬里遠了。宋成家窮,自小死了父親,母親是個癱子,還有一個啞巴姐姐。宋成從小被母親送到戲班子學藝,也是為了混口飯吃。宋成雖然戲多,但還是靠拿工資吃飯,家裡的一應開資全靠他一個人。唱戲的走南闖北,一年到頭顧不上家,家裡多少年都是老樣子,也沒有像鄰居一樣翻翻新。母親也託人給他說過媒,人家上門看見幾間破屋,家裡一個癱子,一個啞巴,二話不說就走人,一來二去,宋成的婚事就耽擱了下來。

宋成知道自己一旦離開劇團,不是丟了飯碗這麼簡單的事情。最可怕的是戲班子少了他這根頂樑柱,將會面臨什麼?將來他又有何面目面對團長,師傅,同門兄妹,更不敢面對鄭小娟。可是現在他卻什麼都顧不上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再對不起誰,也不能對不起宋家的祖宗與先人,對不起癱在床的老母。胡玲兒能夠為他做出這樣的選擇,宋成不能辜負她。

胡玲兒必須私奔,否則,她與宋成又是一場孔雀東南飛。胡校長是不會同意她嫁給宋成的,就像當年他私下劃掉胡玲兒報考劇團的姓名一樣。他牙縫裡擠出來一句胡家世代沒有出過戲子的話,是他從骨子裡對唱戲藝人的鄙視。胡玲兒與夏書明分手後,胡校長的那一巴掌將她的已經破碎的心再次撕裂。

胡玲兒從夏書明的陰影中走出來,源於玉芝的一句話:你愛的夏書明,其實就是宋成的影子。就這一句話,讓胡玲兒恍若從夢中醒來。就是那天晚上,她從床上爬起來,破例給自己炒了一碗蛋炒飯,還挑了一勺豬油。吃過飯,洗頭洗澡,穿上玉芝給她特製的一條乳白色的長裙,渾身上下散發出夏士蓮香皂的味道,好似初夏盛開的梔子花。然後她去看了一場宋成的演出,那天宋成演許仙,鄭小娟演白素珍。斷橋之上白素貞睹物傷情:看斷橋橋未斷我的愁腸已斷……許仙向白素貞賠罪求饒:都是那法海將我騙……最後夫妻二人盡釋前嫌,恩愛如初。看得胡玲兒心中一波三折,連看了四晚宋成的戲後,胡玲兒鼓起勇氣找到了下戲後的宋成。

胡桑田裡一片漆黑,鳴蟲的叫聲伴隨著蛙鳴此起彼伏,愈發顯得夜色深沉。胡玲兒想起老人說過夜裡青蛙叫就是在求偶,不覺笑了一笑。看著手腕上的海鷗表,已經過了十二點,胡玲兒焦急起來,內心又有點忐忑,她擔心宋成的失約。在這之前,玉芝再三跟自己強調過這件事的後果,胡玲兒都不在乎。她說夏書明早已將她的身體與名聲糟蹋壞了,一個名聲掃地的女人不在乎讓別人再作踐一回。女人這輩子圖什麼?就是一個真愛。玉芝要她想想自己的父母,胡玲兒沉思了一會,嘆了口氣:做校長的父親已經把我的前程毀了,不能叫他再毀了我的婚姻。過去我小,自己做不了主。婚姻大事不能再由著他了,等到生米做成熟飯,就什麼都由不得他了。

就在胡玲兒神思恍惚的時候,遠處傳來幾聲鷓鴣聲,由遠及近,清脆悅耳,那是宋成與她約好接頭的暗號。胡玲兒的一顆心砰砰跳了起來,激動地叫了一聲宋成……月亮西斜的時候,一輛拖拉機將胡玲兒與宋成拉到了縣城。天色剛明,他們又從城西的平津閘乘船往宋成的老家趕去。

當晚,就在宋成一家人歡天喜地的時候,胡玲兒家鬧得天翻地覆。宋成不見了,胡玲兒不見了,他們私奔了。這是大家掐著指頭算出來的事情,可是誰也不敢說破。作為胡玲兒最好的朋友,玉芝自然就是胡校長夫婦盤問的對象。玉芝開始還拚命為胡玲兒隱瞞,只說自己毫不知情,怕這事牽扯到自己。後來終究抵不過胡校長的威嚴與胡靈兒母親的可憐,還是將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胡校長聽了一言不發,只看見他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一雙眼睛也慢慢變紅,第二天突發小中風住進了醫院,這一住就是一個月,出院的時候,人瘦了一圈,頭髮灰了一半。胡校長不能喝酒了,卻學會了抽煙,在他的面前沒人敢提胡玲兒一個字。他發了毒誓說自己沒有這個丫頭,生死不再相認。

宋成不再唱戲了,他在老家的鎮上謀了一個差事。胡玲兒用自己的一點積蓄買了一台舊縫紉機,憑著跟玉芝學來的手藝,給人縫縫補補。村裡做衣服的人不多,式樣也不考究,胡玲兒完全能應付。大多數時間,胡玲兒照應著家庭,照顧著癱瘓的婆婆,還有啞巴姑子。胡玲兒清瘦了許多,臉上的紅暈也不見了。每個晚上,宋成會摸著妻子柔滑的面頰,說對不起她。胡玲兒溫柔地將宋成的手拿過來,放在自己的胸前:跟著你,我心甘情願。宋成的眼睛濕了,她說一定要讓胡玲兒過上好日子,然後帶著她去娘家請罪。胡玲兒莞爾一笑:就像王寶釧帶著薛平貴回相府一樣?說完就低低地唱了起來:「以後夫妻同到相府,我要那嫌貧之人看看我夫可是終生貧窮,把我的一口悶氣化為清風……」聽得宋成張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胡玲兒的大陸板能唱這麼好。胡玲兒輕聲道:我差點兒也是那舞台上的花旦……說完,背過臉去,眼角流下了一滴淚珠。

春去秋來,宋成的家在胡玲兒的照應下有了點點生機。門前的空地被開闢成一塊菜地,一年四季,瓜果蔬菜不斷。屋後種了幾棵果樹,春天裡,桃花紅,梨花白,杏花黃。太陽好的時候,癱子母親坐在院子看著成群的雞鴨,啞巴姐姐在胡玲兒的點撥下,跟著村民打蒲草,編蘆席,胡玲兒坐在縫紉機前吱吱嘎嘎,一邊低聲哼道:「老爹爹年邁染病我床頭,不孝女身懷六甲難下樓,恨公子狂蜂浪蝶將我丟,從今後有何面目人前走……」

有天晚上,宋成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好,他告訴胡玲兒,鄭小娟來找過她,縣劇團解散了,她想自己搭個戲班子,問宋成能不能跟她走。沒有男角,她這個班子搭不起來,宋成很為難,他要徵求胡玲兒的意見。胡玲兒聽了沒有講話,腳下的縫紉機踏板呼啦啦踏得震天響。宋成低下頭,眼睛竟模糊起來……第二天早上,宋成才將自行車推出門,胡玲兒就喊住了他:你找下鄭小娟,把事情好好合計一下,宋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胡玲兒沖他一笑:聽不懂就算了,我不說第二遍。宋成的自行車在鄉村的道路上飛奔,他清了清嗓子:「一更更兒里呀,明月照花台。賣油郎獨坐青樓,觀看花魁女裙釵……」宋成與鄭小娟一起帶著原劇團里的幾個演員,司鼓搭了一個小戲班子。走家串戶去唱折子戲。剛開始,他們都有點不適應,畢竟曾經也是大劇團的名角,如今到了唱堂會的地步,心中的落差可想而知。可是幾場戲唱下來,將收入一算,竟然比在劇團拿死工資高得多,而且相對過去的劇團來講更加靈活自由。慢慢地,過去解散的人員也陸續回到了這裡,戲班子的隊伍逐漸龐大起來,

在宋成的提議下,鄭小娟將戲班子正式命名為「重興劇團」。鄭小娟從過去的演員變成了團長,宋成當了團副。隨著「重興劇團」一天天紅火起來,宋成與鄭小娟的關係也一天天緊密起來。他們在台上演才子佳人,台下一起打理劇團,從接戲,排戲,到所有的賬目開銷都是兩個人一起商量。時間長了,有人說他們開的是夫妻店。

大河裡水滿,小河裡不虧。劇團里的人日子一天天好過起來了。宋成也一樣,家裡的舊房子翻了新,手裡也有了一些積蓄。他買了一輛二手的麵包車,既拖道具又好載人。鄭小娟不虧他,劇團用車都把帳算得清楚明白。宋成穿衣服也漸漸考究起來,他不要胡玲兒給他做衣服了,說外面的衣服式樣既新穎又便宜,胡玲兒不理他,照舊給他做,春是春,秋是秋,一季兩件。宋成不忍妻子違背的心意,出門時穿上胡玲兒做的衣服,到了劇團就換上自己在外買的成衣,這些都被鄭小娟看在了眼裡。

一個和煦的冬日,鄰鎮九里村一家老人耄耋雙壽,兒女請來劇團唱堂會。這家人會鬧,折子戲唱了一出又一出,從飯後一直唱到半夜,把宋成與鄭小娟累得半死。等到曲終人散,月亮已經西斜。跟以往一樣,宋成開車,送演員回家,鄭小娟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最後一個到站。等到快要下車的時候,鄭小娟突然從隨身的挎包里拿出一件包裝時尚的衣服,放在宋成座椅上。宋成不解,鄭小娟笑道:給你買的。沒有等到宋成反應過來,鄭小娟已經關上了車門。

胡玲兒沒有合眼,一直在等宋成回家。她在心裡揣摩著宋成到現在沒有回家的種種可能:唱戲晚了,車子壞了,還有,就是與鄭小娟下戲後去做戲裡的夫妻了。想到這裡,胡玲兒趕緊甩了甩頭,宋成與鄭小娟的成雙出對那只是在舞台上做戲而已。可是這些日子她的心裡總是有那麼一點不安。終於,胡玲兒聽到遠遠有發動機的聲音,她緊繃著的心一下子鬆了下來。趕緊閉上眼睛,裝作早已沉沉睡去。就在宋成悄悄鑽進被窩的時候,胡玲兒立即轉過身來,將軟綿綿的身子緊緊地貼在丈夫的身上。

午後無人,宋成將衣服原封不動地還給鄭小娟,鄭小娟沒有接受。宋成略一思忖,將衣服放在了道具箱上,轉身就要離開。突然,鄭小娟從後面將他一把抱住,宋成怔住了。化妝間里一片寂靜,只聽到兩顆心臟撲通地跳動。鄭小娟將宋成的腰越箍越緊,宋成幾乎無法呼吸。「小娟姐……」鄭小娟沒有應聲,只是將一雙豐滿的乳房隔著襯衣在宋成的背上輕巧地磨蹭,宋成感到陣陣眩暈。他的眼前浮現起與鄭小娟的點點滴滴,這麼多年來,她與他在舞台上一次次地碰撞,一次次地分離,又一次次地重合,唱遍了人間冷暖,演盡了悲歡離合,要說沒有一點感情是不可能的。鄭小娟的丈夫不堪忍受夫妻之間的聚少離多,拋下她與三歲的女兒,與別人另築香巢,過起了夫唱婦隨的小日子。鄭小娟一個人帶著女兒生活,在她的心裡,劇團就是她的家,而宋成對於她更有一種別樣的情愫。

「小娟姐……」

「叫我娟。」

鄭小娟幸福地閉上雙眼。

「宋成,這些年,我太孤單了,我不想就這麼過下去。」

門外傳來小師妹的唱腔:「我為你朝補綴來夜挑燈,患難恩情似海深……」宋成一個激靈,趕緊推開了囈語的鄭小娟。

「宋成……」鄭小娟的眼裡是亮晶晶的眼淚。

「對不起……小娟姐」

「你對我難道就沒有動過一點真情嗎?」

「小娟姐,那是戲。」

「可哪齣戲不是演的咱自己?」鄭小娟珠淚雙垂。宋成沉默片刻,隨即打開了化妝間的門……

第二天晚上演出後,鄭小娟執意要自己騎車回家,心慌意亂的她與一輛醉駕的摩托車相撞,失去了一條腿。

舞台上沒有了鄭小娟,重興劇團也就缺少了往日的生機。胡玲兒看著終日愁眉苦臉的宋成自己也開心不起來。一晃就是一年,可這一年對於胡玲兒和宋成卻覺得特別漫長。為了劇團的生存,胡玲兒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她將鄭小娟接回自己的家中。清晨或是黃昏,鄭小娟坐在輪椅上手把手地教胡玲兒,走台步,甩水袖,唱念做打,毫無保留。再一年,胡玲兒登上了舞台。看著台上的胡玲兒,鄭小娟好像看見了當年的自己。

秋去春來,重興劇團又紅火起來,胡玲兒已經成了重興劇團的頂樑柱。他們走出縣城,腳步踏遍大江南北。可是,胡玲兒終究沒有勇氣跨過那一片汪洋的湖水。

胡校長病重了,他每天都坐在院子里,對著湖那邊的方向。一個飄雪的黃昏,他坐在椅子里,望著著西邊的落日,慢慢地合上了雙眼。接到消息後的胡玲兒連夜回到了一別數十年的家鄉。

胡校長出殯前的一天晚上,胡玲兒給自己的父親唱了一場堂會。只見她濃墨重彩,裝扮整齊,一雙丹鳳眼,兩葉吊稍眉。一陣司鼓響過,胡玲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挪動著雙膝,對著胡校長威嚴又不乏慈愛的遺容,一聲叫喚:「好爹爹……」

這一聲,叫得蕩氣迴腸,撕心裂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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