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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更:我親愛的《古詩十九首》

陳更:我親愛的《古詩十九首》

陳更:我親愛的《古詩十九首》

朗誦:《中國詩詞大會》擂主

《詩詞英雄》出題官

與機器人打交道的北大才女陳更

陳更:我親愛的《古詩十九首》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古詩十九首》

好好吃飯,她說

像撒哈拉沙漠里近萬年前的神秘岩畫一樣,《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已湮沒在時間之潮里,現在,我們只能在它的名字旁邊無奈地寫下「無名氏」。

它像是空氣里凝成,是天地玄黃的最莊嚴,與人間煙火的最柔情,糅合、相融,然後自然產生的。否則,怎麼會有人那麼早地,穿越幾千年地,來告訴我們「歲月忽已晚」「人生忽如寄」呢?

它總是在絮叨日常瑣碎時,忽然出現讓心裡本已麻木的情緒地動山搖土崩瓦解的一句話,你便只有喃喃自語的份兒:「是啊,是啊。」

《行行重行行》是其中第一篇,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女人的碎碎念而已,一段可能在萬千個家庭重演過無數次的平凡生活片斷。妻子思念丈夫時一個念頭能百轉千回多少次?她如何釋放悲傷,又如何一點點把情緒收回來,她如何一時放任絕望如洪水漫過心頭,又如何努力重燃起希望將水漬收拾乾淨,最後只把最好、最純粹的愛留下來。看過它才知道什麼叫悱惻纏綿,而纏綿中又帶著蒲葦的堅韌與磐石的堅定,那是留在民族血脈里的溫柔敦厚。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是她面對的現實,離人離去的道路「阻且長」,這樣的情境下維持樂觀的確是件困難的事,她不由得想:這輩子究竟還能不能見到他?

於是又是一番糾結掙扎。

陳更:我親愛的《古詩十九首》

「他會回來的吧?」她想。「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北地里來的胡馬,從北邊吹來的風裡嗅取草原的味道;來自南方的鳥兒,築巢時總向著故鄉的方向。我的他怎麼會比馬兒鳥兒還無情?那些幸福甜蜜的耳鬢廝磨、相濡以沫,我的他怎麼會不眷戀不依賴呢?她如此自我寬解。

「他不會回來了吧?」她又想。「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

這世上的薄情郎那麼多,世道如烏雲蔽日一樣昏暗顛倒。也許他也已經在別處安家了。

於是又是一番黯然神傷。

罷了,罷了,什麼「衣帶日已緩」,什麼「思君令人老」,都罷了,不提它了。在別處安家,就在別處好好過吧。回不回來都沒關係,我只希望你能平安。所以,這一番思量的最後,她說:「好好吃飯。」

陳更:我親愛的《古詩十九首》

把全部心思放進愛情中的女人常常是這樣,她們從不會覺得社會有什麼問題,所愛的人有多麼負心,只會默默承受這一切,甚至數落自己的不是。

猶記得韋莊詞中那個在暮春的小樓上凝望的女子,「千山萬水不曾行,魂夢欲教何處覓」。

不恨行人的忘歸,只恨自己不曾行過千山萬水,以致魂夢無從追隨。

TA沒有給我人生道理,我仍愛TA

有人批評《古詩十九首》內容多寫離愁別恨和彷徨失意,思想消極,情調低沉。我看了卻不禁要撲哧一笑。

他們不懂積極向上,他們不懂該傳達正能量,不懂將苦痛自己咽下以微笑示人的生活哲學,他們有恨就寫,有愁就說,有困難就直言困難。

就好像一個三歲小女孩,她富有一萬種情緒,常常噘起小嘴掛著小淚珠向你討糖果,她完全不會為你解憂,給你講什麼人生道理,可是她難道不可愛嗎?誰見了能不心動呢?

《古詩十九首》正是詩歌的嬰孩啊,批評《古詩十九首》消極不深刻,就好像批評一個三歲小女孩不知道發奮苦讀。

陳更:我親愛的《古詩十九首》

顧隨先生說:

「凡一種學說成為一種學說時,已即其衰落時期。上古無所謂詩學反多好詩,既成為詩學則真詩漸少,偽詩漸多。

《古詩十九首》便是這樣,當初它成為詩,不是為了考科舉、入翰林院,它沒有被寄予入君王眼的期望,不是顯示才華的工具,不是陞官加爵的手段,於是反而最動人——因為它是由最真摯的感情鬱結而成,不是為了寫詩而寫詩,是憂傷、思念、彷徨、迷惘種種情緒,積在心裡,不得不寫詩了。

在遊宦成風、希望渺茫的漢末,科舉還沒有開始,亂世已漸漸顯形,貴族歡歌燕舞,寒士報國無門。丈夫在外流浪,找尋生機;妻子守在家中,無助地盼望。

大時代沒落時,一個又一個夢想破滅,一份又一份等待落空,這些亘古相同的苦痛,記在了《古詩十九首》里。

明朝人謝榛在《四溟詩話》中這樣說《古詩十九首》:

「無用功字面,若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

後來人都覺貼切——「無用功字面」已然十分討喜,我們都喜歡這樣的文字,彷彿得來很輕鬆,看起來便也不費力;「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更是妙,既是朋友,說的便是知心話,既是家常,表意就淺近明白,可話是秀才說的,他就說得優雅,得體,說盡了,意思到了,又不讓人覺得難堪。

擔憂你可能變了心,就嘆一句,「浮雲蔽白日」,亂離中相思有多痛苦,也只淡淡一句,「思君令人老」。

陳更:我親愛的《古詩十九首》

會有詩歌讓我們崇敬,讓我們由衷地頂禮膜拜,而《古詩十九首》讓人心生親近。

那些擲地有聲、浩然正氣的篇章可以放在教科書里,放在語文課本里,《古詩十九首》則像我們口袋裡偷偷揣著的小紙條,讓人覺得又不安又甜蜜。

它容許「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的脆弱,也容許「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想要變富有想要變成貴族的小心機,它容許最真實的我們。它將我們所有的也許不那麼光彩的小情緒,小心安放,妥帖收藏。

我親愛的《古詩十九首》,我真是一點兒也不需要它給我人生道理。它現在的樣子,就是最好的樣子。

小時候背詩,可能是為了獲得父母的誇獎;長大了背詩,可能是為了應付老師的作業。

現在我們背詩,一定是像《古詩十九首》一樣,不需要為了什麼,只因為它在那裡——如碎玉瓊珠,靜靜等待我們撿拾。

本文由「詩詞中國」(shicizg)編輯

陳更:我親愛的《古詩十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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