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新芳:大音稀聲真教授——紀念恩師蕭望卿先生
蕭望卿先生是我和我的妻子在河北北京師範學院讀大學時教我們現代文學的老師。
蕭先生青年時期在清華大學讀書,是聞一多先生和朱自清先生的學生,後來,由於日本帝國主義入侵,抗日戰爭爆發,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師生流亡到雲南,成立西南聯大。這時,蕭望卿先生也與他的老師聞一多、朱自清等教授來到昆明。在西南聯大,蕭先生不但有聞一多、朱自清先生關懷,沈從文先生對蕭望卿也是愛護備至。蕭望卿的《陶淵明批評》一書,就是沈從文先生托李健吾向葉聖陶推薦出版的。
抗戰結束蕭望卿回清華後,成為朱自清先生的最後一位研究生。他還得到清華沈從文、游國恩、王了一(王力)、余冠英等許多教授的培養和扶持。蕭望卿不負眾望,很快成了當時的新生代「平津新寫作」里的重要人物。
穆旦、袁可嘉、汪曾祺、蕭望卿等「新生代」佼佼者的名字幾乎都在各大報紙的文史類副刊上出現過。由老一輩作家帶動「新生代」的作者,然後在刊物間互通空氣,整個平津文壇籠罩在「新寫作」的氛圍之下。諸如詩歌方面的穆旦、杜運燮、鄭敏等,小說方面的汪曾祺、畢基初等,文學研究方面的吳小如、蕭望卿等,外國文學方面的盛澄華、王佐良、袁可嘉等。
1948年蕭望卿先生在《京滬周刊》撰寫了《李白的宇宙意義及人生觀》,他說:「由於受道教和佛教的影響,李白覺得萬物都有神,整個宇宙都是有生命、有情感的神的顯現,與自己息息相通精神相往來。李白這種宇宙觀形成了他的人生觀,追慕齊生死、萬物一體,逍遙自適,愛自由,求自然的境界,這樣擺脫了現實世界和它給自己的苦惱,超脫現實,與萬物冥合。任其自然的道家理論,形成李白極重要的思想本質,大鵬是李白理想的逍遙自適的神仙的化身,是李白人生理想的象徵。然李白終究做不了天上的神仙,從而轉向人世間的功業和快樂。」他用自己的力作積极參与了從20世紀上半葉開始的具有現代學術意義的李白研究活動。他的文章和伍非百的《詩界革命家李白作品的批評》、崔憲家的《浪漫主義的詩人李白》、陸淵的《情聖李白》、徐嘉瑞的《頹廢之文人李白》、浩乘的《李白的佛教思想》等,與傳統的文學研究詩話、輯評方法不同,較早地運用現代詩歌理論對李白進行評論,從人格特質和藝術形式兩方面,評價李白對當時詩歌革新的貢獻,從思想、性格、情感和藝術特質等角度對李白進行細緻研究,具有開創性的意義。
上世紀四十年代,中國詩壇開始接受T.S.艾略特,並形成了一個文學新浪潮。艾略特既是才氣橫溢的詩人,也是卓然不群的批評家。他的論文自然也成為中國學者翻譯的對象。蕭望卿先生較早地翻譯《吉卜寧:有所為而作的詩人和小說家》,與柳無忌、沈濟、荃里、朱光潛、周珏良等為這個新的文學浪潮鼓浪揚波。
他對文學影響最大的還是他關於陶淵明的專著《陶淵明批評》。該書1947年由開明出版社初版,內容分四部分:朱自清序;陶淵明歷史的形象;陶淵明斯言實論;陶淵明五言詩的藝術。朱自清的《序》對這本書給予了充分肯定。蕭先生對陶淵明的評論,有很多獨到的見解,直到今天,陶詩研究學者、專家,還都從這本書說起,從中汲取營養。應該說《陶淵明批評》是用現代文藝批評理論研究陶淵明的開山之作。該書在解放前一版再版,解放後沒有印刷過。但在台灣截止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曾經印刷過六次,其歷史地位應得到充分肯定。
蕭先生還是楹聯高手,1991年初先生挽著名歷史學家、河北師範學院教授張恆壽先生,撰寫了「別具長才,獨宏德宇」輓聯。盛讚張恆壽先生,才德兼備,恢弘宇內。他出版過《古今名勝對聯選注》《古今名人輓聯選注》等書,曾任河北省詩詞楹聯學會會長,中國詩詞楹聯學會副會長等職。
2002年11月1日我參加了我的母校河北師範大學百年校慶活動,我在《我為母校過生日》一文中這樣寫道:「1987年我被特批為中學高級教師時,論文須經專家鑒定,我們的另一位老師、花山文藝出版社副總編李屏錦先生把我送到蕭望卿和蘇慶昌先生家裡,二位教授德高望重、學術水平高超,他們熱情地為我的論文做了鑒定,肯定了我的幾篇論文的學術價值。那時,中學尚無職稱,我們的職稱請高校評委會代批,評委會學科負責人正是蕭先生。當然,這是事後我才知道的。蕭先生一生治學嚴謹,待人平和,現已84歲高齡,仍精神矍鑠,記憶清晰。他問我是否還在保定一中,問我的家庭情況。老師已到耄耋之年還能記起幾十年前的學生,他有怎樣廣闊的情懷啊!我情感的烈焰又一次升騰,陶冶著『尊師』的純潔與偉大」。
最讓我不能忘懷的母校校慶之後,我到石家莊辦事,很倉促地送給先生幾本我出版的書,因為我的話,先生誤解我要急於聽他的批評意見,他緊趕慢趕給我和我的妻子寫了一封長信,讓他在80多歲高齡時勞神勞力,至今想起來還覺得不安。他對我的肯定是老師對學生的鼓勵,他的批評是老師對學生的關懷。我願意將全信公之於眾,讓更多的人感受蕭先生的博大胸懷,接受「師恩」的崇高洗禮。
新芳、亞芳同志:
我們好久不見面了,亞芳更是畢業後一直不曾相見,去年中文系(文學院)召開的校友會上,我們得以聚會。前些天新芳來,談話不多,送給我他新出版的三本書,其中《詩美品鑒》九十三歲的冰心老人為其題寫書名。這些,我都感到很高興。
新芳長期擔任行政教學工作,還主編《學語文》報,能擠出時間來寫出這麼些書,實乃不易。《保定名勝古迹詩話》更是寫難,出版也難,是值得祝賀的。(以下省略843字)
您青年時期喜歡寫詩,後來寫得少了,轉向散文。您有詩的才能,如果生活和詩藝處理得好,還可能寫出些好詩,因此寫詩可不要停止。您轉向散文也很好,很有發展前途,您對散文「要求寫得有詩意,有詩味,有詩美。」就是以寫詩的要求寫散文,把散文當詩來寫的。
《海岳滄桑——冰心印象記》這篇散文就寫得很出色,很有詩意。通過聽課和幾次交往,著墨不多,冰心老人慈祥和藹的形象就鮮明地呈現在我們面前,全篇洋溢著深厚的感情,篇末借梁啟超題寫的聯語中「海岳」「滄桑」四個字稱頌冰心老人。(以下省略215字)
《詩美品鑒》是您平生經歷許多心血的結晶,其中有好幾篇都是您精心錘鍊寫成的,各有精到之處,不一一評述。我只舉《朔漠風光 千古絕唱——讀〈敕勒歌〉》這一篇,一開頭就寫東魏和西魏一場戰爭中敕勒部老將斛百律唱《敕勒歌》的生動場面,動人心弦。分析這首詩細緻深入,很有獨到之處,字裡行間流露讚揚的熱情,這是一篇充滿詩意的動人的散文。《聞一多〈死水〉、〈洗衣歌〉賞析》這篇文章說聞一多生活在清華學校(清華大學的前身)過了「二年的讀書生活」,「二年」應為「九年」,可能是印刷的錯誤。聞先生在1913年考進清華學校,到1922年畢業,就赴美留學。
聞一多、朱自清先生是我在清華研究院的導師,師生情誼甚深,直到今天我還時常懷念他們。記得1946年9月,西南聯大要從昆明返回北平,我到聞先生家辭行,他送我出門,笑著說:「過不久,我們都在清華園,就一道研究唐詩了。」可是不幸,過了五天,他就被殺害了。
我近五十年歲月虛度一事無成,最對不起培養我的聞一多、朱自清和沈從文幾位老師,對不起關懷扶持我的游國恩、王了一(王力)和余冠英幾位老師。我心懷坦蕩,什麼都想得開,只這一點歉疚之情始終耿耿於懷。此生已矣,只有期待來生得到補償。
偶爾想起來說點往事,又回到您的著作中來。
您說《保定詩話》難寫,這是真的。四年里您在故紙堆中翻閱了大量資料,苦是苦,也有收穫,也有樂趣。經過四年的認真工作,您在文史方面的學識有顯著的提高,對您寫詩也是很有益處的。要寫好詩,不僅要有才,還要在學識上有較好的素養。您發現歌詠保定的詩詞,就加以闡釋鑒賞,提高了您的審美能力,這和您寫《詩美品鑒》是相輔相成的。(以下省略120字)
您這部《詩話》對保定這個歷史文化名城是有貢獻的。
您這幾本書我讀得很認真,但力不從心,寫下的讀後感對您不見得有多少值得參考處。
「明年一歲老還童」,您退下來了,來日方長,還有幾十年,您說得好:「做願意做的事,是長壽的秘訣之一。」您以往工作是有成績的,下一步怎麼做是值得思考的,有什麼計劃呢?
亞芳是不是也已退下來了,您幾位孩子好嗎?
祝你們健康愉快,全家康樂!
蕭望卿
2003年11月22日
2006年3月20日,我的老師、花山文藝出版社副總編李屏錦先生從石家莊打來電話,說蕭先生去世了。我說我去送送蕭先生,他說你來不及了。於是,我匆匆撰寫了一副輓聯,用傳真形式發了唁電:
追隨聞朱,發揚蹈厲,大音稀聲真教授;
培育桃李,獎掖扶持,和風細雨好園丁。
1966屆受業門生鄭新芳、李亞芳 敬輓
上述是我追憶的一些事,其中,蕭先生的學術著作,大都是新中國成立之前他讀書時的成績。全國解放以後,他不事張揚,沒有可以稱道的著述,只是默默無聞,埋頭教書,把全部才智和心血都奉獻給了諸如我輩的學生。
最後,我要說的一句話:蕭先生,大音稀聲真教授。
鄭新芳,1966年畢業於河北北京師範學院中文系。198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河北分會,現任保定作家協會理事,河北省莎士比亞學會副會長,保定莎士比亞學會副會長。曾任《學語文》報主編,保定中學語文教學研究會副理事長,保定市政協六、七、八屆委員等職。出版專著《詩美品鑒》《心海飛夢》《保定名勝古迹詩話》《戀歌·放歌·漫歌》《永遠的詩美》《審美論稿》《月旦名流》等7部,主編出版《記敘文寫作技巧示例》《議論文寫作技巧示例》《說明文寫作技巧示例》《百年校史資料彙編》等8部,與人合作出版10餘部,報刊雜誌發表文章900餘篇。
編輯:野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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