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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唯美」的,也是變態的:谷崎潤一郎的「惡魔性」

「谷崎潤一郎是東京大學出身,也同荷風(指永井荷風)一派,更帶著頹廢派的氣息。《刺青》《惡魔》等都是名篇,可以看出他的特色。」1918年7月,周作人在《新青年》第五卷第一號上發表《日本三十年小說之發達》,首次向國人介紹了谷崎潤一郎。

谷崎潤一郎

然而,終周作人一生,從未翻譯過谷崎潤一郎的東西。

十年後,夏衍翻譯的《富美子的腳》終於刊登在《小說月報》上,這是國內讀者首次讀到谷崎潤一郎的文章。此後十年,谷崎潤一郎的作品被譯成漢語的達十餘種,使他成為「中國現代文壇上譯介最多的外國作家之一」。

這一過程被1937年截斷,直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谷崎潤一郎才再度被中國讀者接受。可惜,在「唯美主義作家」光環下,很少有人意識到,谷崎潤一郎的「唯美」,與王爾德、永井荷風的那個「唯美」,有天壤之別。

對於谷崎潤一郎,形成了意見激烈對立的兩派——愛者視之如神,厭者視之為變態。

近日,廣西師範大學?新民說推出《谷崎潤一郎作品集》,包括《初期短篇集》《犯罪小說集》《近代情痴錄》《異國綺夢》《戲劇傑作集》,其特點有二:首先,收入許多早期作品,展示出一代怪才的成長之路;其次,短篇小說為主,這是其創作的重要一面,甚至可以說,短篇中的谷崎潤一郎更純粹,也更可愛。


《初期短篇集》

[日]谷崎潤一郎

他影響了兩代中國作家

1886年夏,谷崎潤一郎生於商人之家。祖父時家族開始發跡,但父親谷崎倉五郎經營無方,致家道中落。

勉強讀完小學,父親留給谷崎潤一郎兩條路:要麼經商,要麼當兵。但谷崎「自幼首先討厭軍人,其次是討厭商人」。不願屈從父親,導致「父子之間相互辱罵,言辭簡直不堪入耳」,所以在谷崎潤一郎筆下,幾乎所有的男性都是異常猥瑣。

令谷崎潤一郎終生驕傲的是,母親是美女,且極富修養。1955年,年近70歲的谷崎潤一郎在回憶錄中寫道:「關於母親的容顏至今一有機會,我就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對其進行書寫。在我的眼中,母親是一位絕世美人,不僅其容顏嬌美,而且腿部肌肉纖細、白嫩,富有彈性。我總是時不時想起與她一起沐浴的情景。」「母親個子小巧,腿長得小而圓,像雪白的汆魚丸子一樣。」

其實,母親54歲去世時,谷崎潤一郎已31歲,可他筆下的母親永遠年輕美麗。

對母親的眷戀,化為谷崎潤一郎世界重要組成部分,即「永恆女性」。他筆下的女性神秘、妖艷、張揚而純粹,在《刺青》中,他寫道:「一切美的東西都是強者,丑的東西都是弱者。」美,尤其是「永恆女性」的美,成為逃離苦難世界的唯一可能。

1910年,谷崎潤一郎因《刺青》受到永井荷風推崇,開始了「惡魔主義」時期創作。

所謂「惡魔主義」,指谷崎潤一郎專註描摹變態人格,在當時日本文壇具有開創性。永井荷風曾說:「在明治文壇上,谷崎潤一郎成功地開拓出一片誰也不曾插手,或者說誰也不能插手的藝術領域。」

「惡魔主義」的風險是讓作家耽於感官刺激,為突破自我,谷崎潤一郎不斷提高刺激力度,到《惡魔》時,漸呈失控狀態。

好在,谷崎潤一郎後期創作找到了自我約束的力量,開始向古典主義回歸。

谷崎潤一郎的「出走與回歸」對中國作家產生巨大影響,這不僅能從郭沫若、田漢、章克標、歐陽予倩等人的創作中看出來,甚至在莫言、蘇童筆端,依稀可見谷崎潤一郎的風韻。

這裡有一個完全不同的谷崎潤一郎

《谷崎潤一郎作品集》收錄了《刺青》《惡魔》《麒麟》《富美子的腳》《途中》《我》等名篇,被《陰翳禮讚》《細雪》打動的讀者,會從這些篇目中,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谷崎潤一郎。

在《憎念》中,主人公「我」沉迷於憎恨,認為「如果世間沒有可憎之人,我不知道內心會多麼寂寞」。看到小同伴安太郎因多嘴被二老板善兵衛痛毆,產生「瞬間性的興趣」,便偷了他的刀,將善兵衛箱中衣服全部割碎,並把刀鞘留在行李下。於是,預料中的大騷亂爆發了……

像這樣沒有目標的惡作劇,每個人在童年或少年時都做過,但多少人仍保留著相關記憶?又有多少人意識到,憎恨曾像愛情一樣纏繞著我們,讓心靈狂喜?

《飆風》中的職業畫師直彥在生理慾望灼燒下,與妓女發生了關係。為將這份萍水之情粉飾成愛情,他雲遊天下,努力控制著慾望。一路上,他遭遇了患麻風病的父女,領略了自然界的壯美,感受到疾病的苦痛,還在小城妓院中差點再次犯錯……通過與妓女通信,直彥維持著愛情的幻覺。

弔詭的是,半年後,直彥忍過了種種煎熬、似乎大徹大悟,終於回到妓女身邊時,他卻在激情時因腦溢血而死,從而終結了這一現代版《奧德賽》。

《刺青》則體現了對殘酷美的眷戀,小說以「那個時代,人們都還有著『愚執』的高貴品德,世間也不像如今這樣相互傾軋,爾虞我詐」為始,想當畫家卻淪為刺青師的清吉以下手狠、痛著稱,他渴望找到一位純粹的女孩,完成最好的作品。偶然看到一個女孩的腳,清吉找到了圓夢的機會。

「戀足」是谷崎潤一郎貫穿始終的寫作特色,從成名作《刺青》一直寫到晚年的《瘋癲老人日記》,在女性的腳上,谷崎潤一郎看到了緊緻、小巧、圓滑之美。更重要的是,戀足給人背德的快感與痛感,讓人意識到自我的存在。

幾年後,清吉終於找到了女孩,並在她背上完成了嘔心瀝血之作——一隻大蜘蛛。

《麒麟》的主人公衛靈公在強國與畸戀之間,最終換上選擇了「你是讓我滅亡的惡魔」的南子,魅惑最終戰勝了孔子的「高尚」。

《途中》里準備再婚的湯河在下班路上邂逅了私家偵探。在交談中,偵探用無比強大的邏輯證明,湯河很可能是殺害前妻的兇手。到後來,連湯河自己都差點兒相信了。

《我》精描了懷疑與歧視如何將一個窮孩子逼成小偷的心路歷程。

《惡魔》是谷崎潤一郎早期創作的最高峰,也是最低點:佐伯因目睹祖母去世而恐懼死亡,考上大學後,他寄宿在東京的舅媽家,得到表妹照子關注。沒想到,照子未婚夫鈴木大為不滿,威脅要殺掉佐伯。

夾縫中的佐伯選擇了最不堪的逃避方式:收集照子擦過鼻涕的手帕,通過舔舐滿足佔有慾。谷崎潤一郎加了一段令人反胃的描寫。莫言在《紅蝗》中,寫過很類似的一段話。

《近代情痴錄》

[日]谷崎潤一郎

周作人為何不接受他的小說

周作人最早向中國讀者介紹了谷崎潤一郎,二人終生為友。周作人曾稱谷崎的文章與思想「都極好」,卻始終不肯譯谷崎潤一郎的作品。包括魯迅,也對谷崎的創作未置褒貶。

周作人曾說:「我留學日本是在明治末期,所以我所知道的,感覺喜歡的,也還是明治時代的日本。」

「二周」留學時,日本正因明治維新快速崛起,社會充滿活力,人們堅信文學是改變社會的力量,故自然主義佔據絕對統治地位。石川啄木曾說:「自然主義思想是明治時代日本人最初的萌芽,是當時人們最熱心追求的哲學。」此外,還有夏目漱石、森鷗外代表的批判現實主義,後來又有武者小路實篤、志賀直哉為代表的白樺派。

受此影響,「二周」對谷崎潤一郎最大的困惑可能就在於:他究竟在寫什麼?

谷崎潤一郎創作風格的形成有時代因素。隨著大正時代(1912年—1926年)的寬容氛圍消散,日本創作環境肅殺,寫實主義被嚴格限制,思想空間高度單調。

谷崎潤一郎能異軍突起,因其創作被佐藤春夫稱為「完全沒有思想」。

佐藤春夫此說未必公允,二人本是好友,谷崎潤一郎自認對元配石川千代已無感情,便製造機會,讓佐藤春夫與她往來。見彼此相悅,谷崎便發表了「讓妻」聲明。可谷崎很快發現,自己又愛上了妻子,便逼佐藤春夫退出,二人因此斷交。

佐藤春夫未必是公允的評判者,但谷崎潤一郎的親弟弟谷崎精二也說:「像潤一郎那樣沒有思想的藝術家,也是少見。」

在「二周」的文學視野中,「沒有思想」的谷崎潤一郎簡直無法定位。

然而,夏衍、謝六逸、田漢等下一代留日生卻看到:日本社會在高速增長後,社會出現巨大斷裂,迫切需要一種黏合的力量。而谷崎潤一郎的小說中有對人性幽微處的深刻體貼,有對傳統的溫情,恰好起到了黏合劑的作用。

沿著谷崎潤一郎,田漢等人的創作走上尋找民族性之路。


《犯罪小說集》

[日]谷崎潤一郎

他開創的路仍在延伸

說谷崎潤一郎是「惡魔作家」的人,大多沒認真讀過他的書。

谷崎潤一郎的語言精準、剋制,既不雕琢,也不放肆。其中的「惡魔性」如此平易近人,只在讀後揣摩時才能體會出來。谷崎筆下的邊緣人格並非洪水猛獸,他們只是一個個小人物,他們平凡的惡毒或是為了給生命以意義,或是只為陶醉心靈,可即使是如此卑微的訴求,最終也被命運一一拒絕。

也許,不去思考「谷崎潤一郎究竟想說什麼」,只去想「谷崎潤一郎寫了什麼」,可能更好。谷崎的文本更像是一個個寓言——無數代人的生命經驗凝聚在其中,成與敗、悲與歡,其實結果早已註定,我們只是在約定的範圍內,做些例行掙扎而已。

只有經歷了「有意義的人生」這一階段,洞悉了其中的荒謬,才真正靠近了谷崎潤一郎。他小說中的人物並非「意志」「思想」和「行動」構成的,而是渺小的期待、無目的行動、無法克服的慾望的聚合體。當一切空間已被「必然」「必須如此」佔滿時,他們不得不用變態來說出那個飽受壓抑、傷痕纍纍的「我」。

顯然,谷崎潤一郎更適合「宅一代」的年輕人,他們擁有太多,卻失去選擇,這使他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成人之難」。但願他們知道,在通向自我之路上,還有谷崎潤一郎的這一幽徑。

谷崎潤一郎一生七次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其中包括1962年美國作家賽珍珠的推薦。1965年,谷崎潤一郎因腎病去世。

終其一生,谷崎潤一郎努力在為現代小說建立一個東方風格,這條路註定會不斷延伸下去。

文| 唐山

本文刊載於2018年07月24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報》B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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