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一個情感傷口的象徵」——卡夫卡與疾病

「一個情感傷口的象徵」——卡夫卡與疾病

Reflection of Life

 Pregnancy Paradise 3

Raimond Lap 

00:00/05:24

曾艷兵,現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比較文學學會理事、中國高等教育學會外國文學專業委員會常務理事、天津市比較文學學會副會長。主要研究方向為西方文學與比較文學,系國內卡夫卡研究專家。本文原載於《外國文學》2010年第6期,感謝作者授權本公眾號推送。

卡夫卡短促的一生與疾病密切相關。卡夫卡最終死於肺病,這種病似乎使卡夫卡的一生變得更有色彩和光亮。他在疾病中創作,在創作中表現著疾病。卡夫卡對疾病有自己的理解和認識,他熟悉疾病更甚於熟悉健康。對於一個作家而言,疾病不僅直接影響到他的身心健康、生活方式,還會影響甚至制約他的思想方式和寫作方式。當疾病作為一種隱喻時,它幾乎成了創作本身。我們很難想像患上另外一種疾病的卡夫卡將會是怎樣一種情形,正如我們無法想像沒有創作的卡夫卡將會是怎樣一種情形一樣。

「疾病是生命的陰面……儘管我們都只樂於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我們也是另一個王國的公民。」(桑塔格:5)「程度不同的精神病是我們這個時代基本的世界性病症」。(毫克:1 )疾病不僅是患者的身心出了問題,而且還是病人推卸責任的理由、逃避選擇的手段,甚至還可以是某些人生活的目標。疾病可以轉換成一種道德批判、一種政治壓迫。疾病是一種隱喻、一種意識形態。疾病可以說是20世紀現代文學的重要主題之一。(顧彬:15)對於一個作家而言,疾病不僅直接影響到他的身心健康、生活方式,還會影響甚至制約他的思想方式和寫作方式。當疾病作為一種隱喻時,它幾乎成為了創作本身。

20世紀奧地利著名作家卡夫卡短促的一生,顯然與疾病密切相關。卡夫卡一生體弱多病,他曾患有胃病、便秘、頭痛、失眠、神經衰弱等疾病,當然其中最嚴重的是肺病。 1917年他因患上肺結核而咯血,以後久治不愈。1922年他因健康原因提前退休。1924年病逝,年僅四十一歲。如果沒有疾病,卡夫卡是否還是卡夫卡?如果他的疾病得以治癒,他的創作是否仍然那樣陰鬱和怪誕?如果假以時日,卡夫卡再活十年或二十年,卡夫卡的創作將會是怎樣一種景象?疾病與卡夫卡究竟是怎樣一種關係?這對於理解和認識卡夫卡,應當是一個非常重要、也非常沉重的問題。

卡夫卡的疾病

卡夫卡的身體從小比較虛弱,但大體上是健康的。他曾在那封著名的《致父親》的信中寫道:「我又瘦、又弱、又細,你又壯、又高、又寬。在更衣室里我已經自慚形穢,而且不僅是對你,而是對全世界,因為你在我眼裡是衡量一切的標準。」1907 年卡夫卡參加工作時,醫生給他的診斷是:虛弱,身高188厘米(恰好6英尺以下),體重61公斤(134 英鎊),肺尖上有輕微的陰影,這是由於患過佝僂病的緣故。以後由於經常出差,飲食沒有規律,他又患上了胃病、消化不良、便秘等疾病。卡夫卡「不是什麼普通的憂鬱症患者」,他用一種常用的方式,他在那條食物來去的通道中找到了自己的問題,「胃和嘴交流的破裂」,而當這種猶太式潰瘍發作起來的時候,緊張的情緒導致他無法 忍 受的 頭痛。他還有失眠、呼吸暫停、風濕性背痛、皮炎,還要時常為脫髮、失明或者他略微變形的腳趾恐慌。他對噪音極度敏感以致他持續地焦躁不安、精疲力竭。(馬洛維茲:57)

卡夫卡一生都伴隨著頭痛、失眠和神經衰弱。1914年12月31日,卡夫卡在日記中寫道:「自八月以來的寫作,總的來說既不少也不壞,然而種種跡象(失眠、頭痛、心力衰竭)表明,我的能力將不會持續很久。」(Brod:324)卡夫卡何以懷疑自己的創作能力?他是否預感到自己不久就會身患重病,或者他的疾病其實就是他自己所一直等待和期盼的?當時有關卡夫卡的健康狀態,既沒有醫生的報告,也沒有疾病診斷書,甚至卡夫卡都沒有向公司請過假,卡夫卡對疾病的想像比他實際上的病情要嚴重得多。一年以後,1915年12月25日,卡夫卡又在日記中寫道,他同上司談了話,聲明他當時的情況有四種可能:1 、維持原狀;2 、休假;3 、解僱;4 、服兵役。而若 他 維持原狀,他將「最後以腦膜炎、精神錯亂或者其他的疾病喪命」。(Brod:353)最後他的上司告訴他,他本人也生病了,因此建議他們一起去看病。顯然,卡夫卡只能選擇第一種可能性。

這以後卡夫卡一直沒有解決他精神上和身體上的問題,劇烈的頭痛和失眠使他痛苦不堪,他抱怨自己像一隻關在籠子里的老鼠。1916年 6月2 日,他在日記中記載自己「頭疼、失眠、絕望、頭髮也花白了」,而這時他才三十三歲。(Brod :363)

1917年8月初,卡夫卡在一次游泳時感到口中有股鹹味,接著便吐了幾口鮮血。不過,一開始他並沒在意,也沒有對任何人說起。8月10日凌晨四點,他從夢中醒來,又吐了一大灘血。第二天清晨前來打掃房間的小姑娘看到後大吃一驚,她用捷克語大聲喊道:「博士先生,您的日子不會長了。」卡夫卡還堅持去上班,下班後他去看醫生,醫生診斷為支氣管炎。當天夜裡他又吐了一點兒血,於是他換了一位醫生,這位醫生竟然診斷卡夫卡患的是急性感冒。這以後,卡夫卡常常感覺呼吸短促、咳嗽、發熱、出虛汗,於是在好友布洛德的催促和陪同下,9月4日他們去找醫學專家皮克教授看病。教授的診斷為:卡夫卡患了兩側肺尖卡他症,並隨時可能發展為肺結核病。此時卡夫卡三十四歲,而在當時肺病就幾乎意味著死亡。

僅僅在幾十年前,一旦獲悉某人患了結核病,就無異於聽到了他的死亡判決書———正如當今,在一般人的想像中,癌症等同於死亡———人們普遍地對結核病人隱瞞他們所患之病的真相,在他們死後,又對他們的子女進行隱瞞。(桑塔格:8)

結核病的死亡威脅被解除,還要等到1944年科學家發現了鏈黴素,以及1952年醫生採用異煙肼,人們終於找到了治療結核病的方法。結核病不再神秘,也不再帶來死亡。卡夫卡從此便開始了他漫長的治療、療養之路。

1917年以後,卡夫卡就非常擔憂自己的身體健康,並和疾患有了不解之緣,這些疾患大多是自己想像出來的。他非常偏執於自己消瘦的身材和脆弱的神經,而他的父親卻健壯無比。他對噪音也非常地敏感,並對於身體的機能感到噁心。(庫斯:23)

由於健康的原因,卡夫卡可以有很好的理由與戀愛了五年的菲莉斯解除了婚約。卡夫卡將自己患上肺結核看作是為婚姻而痛苦鬥爭的頂點,這是一場偉大的鬥爭,勝利的代價卻是鮮血。咯血之後的卡夫卡身體上直接變化是不再失眠、發燒、頭痛,每天夜裡都睡得很好。卡夫卡無疑將自己患上結核病看作是天意:

毫無疑問,這種病是公平的;它只是一種公平的災禍,但我並不把它看成一種災禍,與近年來那種平庸的生活相比,它可以說是某種甜蜜的東西;它是公平的,同時又如此粗鄙、如此世俗、如此單調地釘入最方便的縫隙里。(默里:195)

從經濟條件看,卡夫卡完全可以接受當時歐洲最好的治療和療養,這對於他身體的康復是非常重要的,並且,有些時候他的病情也確實好轉過,如果不是遭遇了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卡夫卡的肺結核病也許是可以痊癒的。西班牙大流感時全球死亡人數達 4000萬,比第一次世界大戰戰亡總人數還要多,連西班牙國王阿方索三世和英國國王喬治五世都未能倖免,卡夫卡能抵抗流感存活下來,也算是一個奇蹟。但是,流感過後卡夫卡的身體更加虛弱,他未能再次創造奇蹟,治癒他的結核病。

最後卡夫卡的結核病發展到了喉嚨,這使得他不可能咽下任何東西,因此,他最後幾乎是餓死的。卡夫卡臨死前,穿上衣服體重也不足一百英鎊,真可謂骨瘦如柴。早在1922年春,卡夫卡就創作了著名的短篇小說《飢餓藝術家》。1923年,卡夫卡重新修改了他的遺囑,他要求布羅德將他所寫的一切都付之一炬,但包括 《飢餓藝術家》在內的六個短篇卻幸免於難。1924 年 3月,他與出版社簽訂了一份合同,準備將這篇小說與其他三個短篇一起結集出版,書名就叫《飢餓藝術家》。卡夫卡就是在這種「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狀態下閱讀並校訂他的短篇小說集《飢餓藝術家》,而飢餓則加速了他的死亡。1924年6月3日卡夫卡病逝,生前他沒有見到這部作品的出版。卡夫卡自己的命運不幸被他的《飢餓藝術家》所言中。

卡夫卡是因為天性敏感、脆弱而不幸患上了肺病,還是因為患了肺病而變得更加敏感和脆弱,追究二者之間的因果關係似乎並無多大必要,重要的是疾病的確與卡夫卡的創作關係密切。因為卡夫卡的創作與他的生活方式密不可分,因此他的疾病源於他的生活方式。「卡夫卡毫不猶豫,或者說他從來就相信,使他身患疾病的,就是他的那種生活方式。」(Pawel:207)「卡夫卡對於他的疾病(即便那些還沒有被醫生髮現的疾病)的情感的和心理的反映必然影響到他對待自己、他的家庭、朋友、作品,以及他的日常生活的態度。」(Karl:197)20世紀以來有些學者認為,藝術家中患肺結核病的比較多,是因為肺結核病患者大多都智力聰慧,才華洋溢,尤其是感情特彆強烈且纖細,甚至到了過度敏感、過度脆弱的地步。總之,「肺結核與天才和創造性之間有一定的聯繫」。(余鳳高: 129)卡夫卡的一生似乎印證了這一點,但卡夫卡對疾病的態度、對疾病的認識,以及對疾病的表現,均有自己的偏好和特徵,而這些也是最終形成「卡夫卡式」的原因之一。

卡夫卡論疾病

卡夫卡對疾病是有自己的理解和認識的,所謂久病成醫,他熟悉疾病更甚於熟悉健康。幼年時代,他就目睹了兩個年幼的弟弟病逝,他有一個舅舅齊格弗里德·略維就是鄉村醫生,這個舅舅同他的關係非同尋常。當然,卡夫卡並沒有專門討論疾病的文章,他對疾病的思考和討論散見於他的日記、書信、談話錄和小說中。「在卡夫卡看來,疾病不僅僅是作為他痛苦存在的一種隱喻,也是隔離他和家庭,甚至隔離他和他自己的好辦法。」(馬洛維茲:57)

卡夫卡患有失眠症。提起失眠,他說:在失眠背後,也許只隱藏著對死亡的巨大恐懼。我也許害怕,靈魂在睡眠時離開我就再也回不來了。也許失眠只是對罪惡的清醒意識,害怕迅速受審判的可能性。也許失眠本身就已經是罪過。也許,失眠是對自然的東西的反抗。(雅努斯:162)卡夫卡總願意將身體的疾病賦予太多精神的內涵,並且總在尋找疾病的根源。「一個向體內生長擴散的腫瘤比幾個體表腫瘤要危險得多。要真正治癒疾病,就必須剷除引起病變的根源。」(雅努斯:187 )與其說引起病變的根源是身體上的,不如說是精神的原因。

1917年9月15日,卡夫卡在日記中寫道:「你肺部里的感染不過是一個象徵,是一個情感傷口的象徵,這個傷口感染了那種被稱作F的炎症。」(Brod :416 )這裡的F,指的就是菲莉斯。在這期間的一封致布洛德的信中,卡夫卡寫道:

我現在對疾病的態度,就像一個孩子對母親的裙邊的態度,抓住不放……有時我覺得大腦和肺在不為我所知的情況下取得了相互的信任。「這樣下去不行」,大腦這麼說,五年後肺宣布站在大 腦 一 邊。(卡夫卡,第七卷:204)

9月底卡夫卡在致菲莉斯的信中寫道:

我暗地裡認為這種病根本不是什麼肺結核,或者說,至少首先 不能 把 它 看作肺結核,而是整個我的崩潰。……這個壞的我現在有了肺結核作掩護,就像一個小孩子藏在媽媽寬大的裙褶里。另一個我又會怎麼樣?難道不能輝煌地結束戰鬥?最後的戰鬥是肺結核,而肺結核又是整個戰鬥的結束。最後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此時此刻我自己仍然不相信(儘管當我試圖工作或思想時,從遠方逼近我的黑暗也許能夠使我信服),但這必定是真實的:我是決不會痊癒的。因為我們正在與之鬥爭的並不是肺結核病,這種病在躺椅上就能夠治癒,而是一種只要我活著就完全有必要保留的武器。它和我都不能繼續生存下去了。(Heller and Born:655 — 56)

在卡夫卡看來,結核病是一種象徵,一種戰鬥中的掩護和手段,同時又是戰鬥的結果,標誌著整個戰鬥的結束。

1920年卡夫卡在給密倫娜的信中寫道:「我患的是心理疾病,肺部的疾病不過是我的心理疾病的蔓延而已。」(Haas:43)心理的憂慮和痛苦過於嚴重,於是需要肉體出面分擔,肺自告奮勇與大腦談判合謀,疾病便成為現實。肺部出血其實就是卡夫卡心靈的傷口,結核病如果不是卡夫卡呼喚來的,至少也是卡夫卡在無意中所期的。「結核病是藝術家的病……以致19世紀末的一位批評家把文學藝術在當時的衰落歸因於結核病的逐漸消失。」「病人自己創造了自己的病,他就是該疾病的病因,我們用不著從別處尋找病因。」「就結核病的情形而言,患者是在消弭自己,使自己變得優雅,回歸到核心,即那個 真實 的 自我。」(桑塔格:31 、43 、61)對於卡夫卡來說,肺結核就是「精神對於肉體的勝利,藝術家對於高效官僚、有指望的丈夫和有孝心的兒子的勝利」。(庫斯:23)

卡夫卡經常與疾病打交道,他對於疾病有著別樣的認識。他說:「疾病一再地向我預示了我的柔弱,充分顯示了生的奇蹟……疾病原是一種恩惠……它給我們提供了經受考驗的可能性。」(雅努斯:123)如果說生是對死亡的逃遁,那麼,疾病的意義就在於警示人們面對死亡的 真實。卡 夫 卡說:「對健康的人來說,生就是對人必有一死這種意識的無意識的、沒有明言的逃遁。疾病總是警告,同時又是較量,因此,疾病、痛苦、病痛也是虔誠的極重要的源泉。」(雅努斯:111)面對死亡,人們不得已而祈禱。而在卡夫卡看來,寫作就是一種祈禱的方式。1924年卡夫卡在給克羅普施托克的信中寫道:

從醫生的言談中的確未得到任何肯定的東西,因為談到喉頭結核時每個人都採用了一種謹慎、迴避、獃滯的談話方式。但是,「後面有腫塊」、「浸潤」、「不是惡性的」、「還不能肯定地說」,這些話與劇烈的疼痛聯繫在一起,大概足以說明問題了。(卡夫卡,第七卷:614)

卡夫卡對自己的病情大體上是清楚的。

卡夫卡不相信醫生,他說:「我不相信那些名醫。我只在醫生告訴我,他們什麼也不知道的時候,才相信他們。除此之外,我恨他們。」(Heller and Born:128 )卡夫卡討厭醫院裡的醫學治療,他更喜歡整體治療或自然療法。他喜歡陽光、空氣、鄉村和素食,他熱衷於在陽台上做裸體操。他認為精神和肉體同等重要,並且是一個整體。

卡夫卡對疾病的思考和討論雖然還不夠系統、不夠專業,甚至也不夠科學,但他的確有自己的體會和看法,而這些體會和看法又直接或間接地體現在他的文學創作中。

卡夫卡創作中的疾病

卡夫卡在疾病中創作,在創作中表現著疾病。卡夫卡在談及波德萊爾時曾說過:「創作是疾病,但是退掉熱度,人還不能康復。相反,烈火能凈化靈魂,照亮道路。」(雅努斯:104)在卡夫卡看來,寫作就是疾病,它消耗作者的一生,並具有感染力和擴散性。當然,卡夫卡的小說中直接寫到疾病的並不多,並且,對於肺結核病似乎從來沒有作過描寫,但其中對病態的人與病態心理的描寫卻隨處可見,而這些描寫體現了卡夫卡對疾病的理解和態度。

《鄉村醫生》直接描寫了醫生和病人,不過這裡的病人是外科傷病。一個暴風雪的夜晚,我(鄉村醫生)乘馬車出診。「我是這個地區僱傭醫生,非常終於職守,甚至有些過了分。」「我」來到病人家裡,見到了年輕的病人,他「長得很瘦,不發燒、不冷,也不熱,有一雙失神的眼睛,身上沒有穿襯衫,他從鴨絨被下坐起來,摟住我的脖子,對著我的耳朵輕聲說:『醫生,讓我死吧。』」「我」起初沒有發現病人的病因,認為「這孩子是健康的,只是血液循環方面有些小毛病,這是因為他母親寵愛過分給他多喝了咖啡的緣故」。(卡夫卡,第一卷:159)隨著兩匹馬的同時嘶叫,「我」終於發現了這孩子的病情:

在他身體的右側靠近胯骨的地方,有個手掌那麼大的潰爛傷口。玫瑰紅色,有許多暗點,深處呈黑色,周邊泛淺,如同嫩軟的顆粒,不均勻地出現淤血,像露天煤礦一樣張開著。這是遠看的情況,近看則更為嚴重。誰會見此而不驚叫呢?在傷口深處,有許多和我小手指一樣大小的蟲蛹,身體紫紅,同時又沾滿血污,它們正用白色的小頭和無數小腿蠕動著爬向亮處。可憐的小夥子,你已經無可救藥。我找到了你碩大的傷口,你身上這朵鮮花送你走向死亡。(Glatzer:223)

最後,「我」沒能將瀕臨死亡的孩子救活。「我的興旺的醫療業務也完了;一個後繼者正在搶我的生意……。」(Glatzer:225)卡夫卡就像那個病人一樣,長得很瘦;他的病,醫生也有過誤診;他得知 自己 的病情後,他也想到死;然後在這一切之上,他還患有一種更為嚴重的病,那就是不為一般人所理解的心理疾病,即他的寫作。

《變形記》中的變形是否也可以看作是一種疾病?格里高爾·薩姆薩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然而在其他人看來,他其實是病了。格里高爾變成甲蟲後躺在床上,他試圖翻身側卧,但試了一百次也沒有成功,「後來他開始在腰部感覺到一種還從未感受的隱痛」;而他「聲音的變化無非是一種重感冒、一種推銷員職業病的前兆而已」;家裡人認為格里高爾早晨沒有起床一定是不舒服了,一定是得了重病了;而格里高爾自己也感到奇怪:「一個人怎麼會突然患上這種病!」

《飢餓藝術家》的飢餓表演其實就是一種疾病,或者是因為疾病而挨餓。卡夫卡就是這樣一個飢餓藝術家。1908年,為了治療自己的消化不良,他相當理智地戒掉了那些自己認為不應該吃的食品。然後,禁食的種類迅速擴大,不久就包括了那些主要的食品。在一年內他變成了一個素食主義者,並且開始培養有節制的飲食習慣,以後在他一生中餘下的日子裡,除了環境不允許,譬如在旅途中或在醫院裡之外,他都忠實地堅持做到這一點。在他成為素食主義者後,有一次他去參觀水族館。他對著玻璃缸里的魚小聲說:「現在我能良心清白地看你的眼睛了。」(默里:67)卡夫卡主要食用的是一些簡單食品和天然食品 ──麵包、水果,早餐是牛奶,午餐是蔬菜,晚餐是酸奶、堅果和水果,他不吃豬排和奶油。至於煙、酒和甜食,他更是一點不沾。這位真正的屠夫的孫子變成了一位真正的素食主義者。最後,卡夫卡從拒絕吃某種食物發展到自己讓自己挨餓,到末了,他不能吃任何食物。他與其說是病死的,不如說是餓死的。

《最初的痛苦》描寫一位空中飛人表演者夜以繼日地待在高鞦韆上,「這最初只是出於追求完善,往後卻變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令這位空中飛人演員感到痛苦的是,在赴外地演出時他必須暫時離開他的鞦韆,儘管在旅途中他可以躺在行李架上。有一次,空中飛人演員對經理說,他今後的表演必須要有兩個鞦韆,經理立刻同意了。空中飛人演員卻突然哭了,一想到以前只有一根鞦韆,空中飛人演員就痛苦不堪。在經理的安 撫 下 他 慢慢 平靜下來,然後安詳入睡,最後,「空中飛人演員那平滑的孩子氣的額頭上明顯地出現了最初的皺紋」。(Glatzer:448)空中飛人演員最初的痛苦就是因為疾病,而這種疾病就是對藝術的執著追求,卡夫卡便是這樣一位「空中飛人演員」。

《地洞》里的主人公是個行將年老的動物,它得了一種恐懼病,整日呆在地洞里,憂心忡忡,時刻提防著外來的入侵者。它的唯一任務就是建造地洞以抵禦假想中的敵人。這些敵人「我雖沒見過,但傳說中講到它們,我是堅信不疑的」。這個動物通過「用手抓,用嘴啃,用腳踩,用頭碰的辦法」建造了地洞。它與地洞相依為命,「不管我遇到多大恐懼,我都能泰然自若地留在這裡,無須設法說服自己,打消一切顧慮,把入口開」。「地洞」的世界就是主人公活動的世界,它雖然也經常短暫地離開地洞,但這只是為了「檢查一下地洞是否堅固」。倘若長時間離開地洞,它就會「感到受到懲罰似地難以忍受」。(卡夫卡,第一卷:475 、471 、476)

最後,「地洞」的主人的敏感多疑發展成了恐懼與焦慮,它雖然造好了地洞,但仍然時時感到危險的存在。因為「敵人卻從某個什麼地方慢慢地、悄悄地往裡鑽穿洞壁,向我逼近」,「而且我的敵人多得不可勝數,我逃避了一個敵人,又落入另一個敵人之手,這種事情不是不可能的」。但這些敵人究竟是誰,它也不清楚,因為它也沒有見過,不過它對敵人的存在始終堅信不疑。這正如它突然聽到的「曲曲」聲,既不知道它的來源,也不知道它的去向,但「曲曲」聲卻無時無處不在。「危險遲遲不來,而時時擔心著它來。」久而久之,就成了「危險並不是想像的東西,而是非常實際的事情」。(卡夫卡,第一卷:471、496 、482)這就是對永遠無法逃避的恐懼的期待。「在卡夫卡的日記和信里,我們可以經常看到『恐懼』這兩個字。」(瓦根巴赫:273)卡夫卡說:「我的本質是:恐懼。」他甚至說,使我高興的「特別是我的恐懼」,「我的恐懼與日俱增,它意味著在世俗面前的退避,而世俗的壓力卻 因此 而增 強」。(卡 夫 卡,第 十 卷:268、257)對恐懼的逃避和期待其實就是卡夫卡的生存方式。

《訴訟》中描寫了一個整日躺在床上的病人,這就是 K 的律師胡爾德。當 K 的叔父帶著 K 去找律師時,「律師先生生病了」。律師的心臟病發作了,「可這次比過去每一次都厲害,連呼吸都困難,根本睡不著覺,身上一天比一天沒勁」。律師將蓄著長鬍子的臉從枕頭上抬起來,在床上接待了 K和他的叔父。律師的女僕列妮則有一個小小的生理缺陷,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間連著一層膜,幾乎延伸到指尖。不過,列妮卻並不以此為恥辱, K 則認為這是一隻美麗的小手,「大自然的造化真是奇妙」。(卡夫卡,第三卷:83、91)疾病和生理缺陷如果不是具有特殊的意義和價值,至少也是非常正常的,沒有什麼可以值得驚異的。

《城堡》是卡夫卡生命即將結束時創作的,小說的創作與他日益惡化的健康狀態不無關係。有學者認為,「佇立在山頂上的城堡俯視著旅店和村莊,城堡也就意味著與世隔絕的療養院」。(庫斯:64)顯然,卡夫卡將他在療養院的生活環境納入了他的小說創作。小說中阿瑪莉婭的父母都重病在身,需要她日夜照看。母親風濕病很重,胳膊不能活動,需要阿瑪莉婭餵食;父親也基本癱瘓,行動不便,也不能自己進食。 K去她們家的那一天,阿瑪莉婭從中午起就病了,一直躺在床上,但她必須撐持著從床上爬起來,照顧父母親。而三年前,在阿瑪莉婭拒絕城堡官員索爾替尼之前,她的父親健壯得簡直就是一個年輕人。疾病是家庭災變的後果,其中體現了城堡官員的力量和權力。

當然,卡夫卡對疾病的描寫絕不只是以上這些,他的其他許多短篇小說也可以從疾病與治療的角度去閱讀和理解,他在長篇小說中也描寫過一些病人,雖然這些病人在小說中所佔的位置並不很重要。疾病,在他的創作中正如在他的生活中一樣,是一個巨大的隱喻,時隱時顯,貫穿始終。

卡夫卡最終死於肺病,這種病似乎使卡夫卡的一生變得更有色彩和光亮。「一百多年來,人們一直樂於用結核病來賦予死亡以意義———它被認為是一種有啟迪作用的、優雅的病。」「結核病是一種時間病:它加速了生命,照亮了生命,使生命超凡脫俗。」「從隱喻的角度看,肺病是一 種靈魂病。」(桑塔格:16 、14、18)結核病的隱喻非常豐富。

結核病既帶來「精神麻痹」,又帶來更高尚情感的充盈,既是一種描繪感官享受、張揚情慾的方式,同時又是一種壓抑、宣揚升華的方式。尤其是,它肯定了下列做法的重要性,即意識上更敏感、心理上更複雜。健康反倒變得平庸,甚至粗俗了。(桑塔格:24 )

從這個意義上,我們是否應該慶幸漸漸遠離了健康的卡夫卡,他患了一種病,這種疾病恰巧就是肺病,而這也正是他所需要的一種病。我們很難想像患上另外一種疾病的卡夫卡將會是怎樣一種情形,正如我們無法想像沒有創作的卡夫卡將會是怎樣一種情形一樣。

由於篇幅原因,本文注釋略,請參見原文。

你是怎樣看待疾病對卡夫卡產生的影響的呢?

歡迎你在文末留言,與大家分享你的思考吧!

本周四將推出李嵐教授的文章,敬請期待。

主辦/浙江工商大學人文素質教育研創中心

編輯/全穎 蔡汶諭 邢丹

審校/程麗蓉

鳴謝/浙江工商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浙江工商大學教務處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人文小苑 的精彩文章:

TAG:人文小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