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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她的衝突總在謙卑的陳述中到來

欄目主編

鄭潤良

鄭潤良,廈門大學文學博士後,《中篇小說選刊》特約評論員,《神劍》「軍旅文學銳觀察」、《貴州民族報》「小說快評」專欄評論家,《名作欣賞》、《青年文學》90後作家專欄主持。

導讀

一、評論

二、創作談

三、作品

1、詩歌一組

2、短篇小說

作者簡介

玉珍,作品見《人民文學》《青年文學》《長江文藝》《漢詩》《南方文學》《作品》等,出版詩集《喧囂與孤獨》《數星星的人》。

一、評論

在中國繁複的詩歌譜系中,玉珍擁有一種前輩們也欠缺的對時代大而化之的力量:她的衝突總在謙卑的陳述中到來,她的警句突如其來彷彿一個把軀體交給暴雨聽之任之的女孩。這些詩歌奇蹟來自她的才華更來自她的態度,詩人不自覺地也會成為被實驗品,或者解剖標本。她語言的斬截和勇敢,似乎也來自於這種認識。為了表明我們與這種勇氣站在一邊,2017小眾年度詩人獎我們頒給年輕詩人玉珍。

——廖偉棠(2017「小眾年度詩人獎」授獎辭)

作為一個剛跨出校園不久的90後,玉珍的詩作有令人震驚的通透世事的力量,關於生命、關於愛。玉珍的語言有令人震驚的沉著老辣,她似乎一下子躍過了稚嫩而直達爐火純青。這個女孩到底有著何種不同尋常的人生體驗?她迄今的行程經歷了哪些刻骨銘心的失望和打擊?她徹骨的厭世厭人厭己情結從何而來?她年紀輕輕竟因何喊出「一生太長,我沒有一個永遠的懷抱」?她說,沒有人教會我要怎樣活著,但對如此天賦異常的一個人,我想問,誰有此能力教會她怎樣活著?鑒於此,評委會一致決定,第六屆張堅詩歌獎「2013年度新銳獎」授予詩人玉珍,為了她的橫空出世,為了她卓越的文本再次確證了詩歌天才之於這個世界的可能性和可信性。

——安琪(2013第六屆張堅獎年度新銳獎授獎辭)

玉珍的詩非常乾淨和坦誠--當然,這是語言營造的效果。「槍口般大小的楊梅」令我驚悚,又有著複雜的、無法言傳的意蘊。玉珍的詩是這樣一種詩:它的語調婉轉、流暢,它的文字清潔、透明,但總有什麼氤氳其間,是你看不見、摸不著的,猶如你在層巒疊嶂的山陰道中獨自穿行。

——魏天無

二、創作談

創作也是種探險,也是種精神的運動,我不太愛運動,懶惰使我用在腦子中日行千里代替了最害怕的運動,諸如跑步之類的。雖然它不是我生命的全部,但它像水流一樣灌溉我的世界,類似於夢,必不可少了。用一種更適合我的方式去彌補和完成讓我吃力和不喜歡的事是有意義的,如果我主宰不了某些事情,我將會在小說中將自己作為上帝,如果我覺得在現實已不太可能,那麼在虛構中,在魔幻中總是可以的,總有一種方式幫助人擺脫和解決困難,關鍵看人想不想解決問題,有沒有那個不逃避現實的負責和認真的態度。而創作是一種無窮無限的事,我只能依靠我的筆了,雖然我寫得比較吃力,很多時候我覺得構建一個故事比蓋一棟房子更難,這是與虛無事物對弈的代價,是在不可見的精神世界遨遊的難度。

我經常做夢,千奇百怪各種瑰麗和魔幻,他們是我寫作的素材,來源於現實,高於現實,要我再次在紙上去高於現實,我常常想,總有一天我會寫到心力交瘁,但毫無疑問這是有意義的。在這個過程中人經歷的滿足和失敗與俗世中的一切不一樣,它更像對喧囂的逃避,又像對喧囂更深的研究和參與。

小時候我夢想做個小說家,托爾斯泰,雨果,歐?亨利,莎士比亞……讓我仰望的偉大作家很多,產生了仰望星辰之後的感覺,當我抬起頭看著浩大的星空,我幼小的心靈陷入那種深刻而神秘的漩渦,生出無窮的說不清的感覺,用嘴巴說不清,我就想用別的方式說出來,別的方式會讓我激動,用小說,小宇宙一樣的小說。詩歌,極光一樣穿透黑暗的詩歌,以及散文隨筆,不管用什麼,對我來說都像一種解脫和表達慾望之中的樂趣。創作就是表達,至於怎樣的表達因人而異,一個人有想法不表達出來,就不能責怪世界和人類不理解他,哪怕就算你表達出來別人也不理解。

未來世界將帶給我們更無窮的可能與束縛,他高速的發展到在某個時段將會有些極端,這很有意思,因為那種不確定性,無數令人震驚和咂舌的可能性的發生,需要我們做好接受的準備,對寫作者來說,這也是一種挑戰和考驗,任何時代都複雜,但複雜也是個複雜的詞語,我想未來世界的複雜將比之前任何時代都令人震驚和無力,我們用什麼跟上它爆炸般疾速的步伐?我是個在數學,科學和生物,物理,天文方面全都不在行的人,我確定自己跟不上這個充滿智能機器的世界,但在另一個方面,另一個世界我還能具有開拓和強大的時候,那便是寫作的時候,我的筆可以幫助我築造一個世界,在那兒我得以獲得寧靜與自由,獲得在發展中的世界裡缺失的部分。我確信在我廣大的靈魂深處還具有諸多沒發揮出來的力量,那是我還沒被自己看見的能力,我想要將它具化,但我選擇了寫作的方式,也許這符合我的性格,也許是命中注定,說白了這是件認真的事情,哪怕是偶然是開始,但不會是偶然的隨便的過程和結局。我挺好奇的,對外界的未來和自己命運的未來,無論怎樣都像驚險電影一樣令我激動和充滿樂趣,我當然要用一種行動參與其中,世上無限的東西很多,永恆的也不少(對相信者來說永恆當然存在,對不相信的人來說很多事不存在),我覺得用語言的方式無疑是過癮的,雖然也很累,。有時我畏懼並熱愛這個時代,有時很失望和痛心,對人也一樣,在這種複雜的情緒下人的內心難免充滿難以被生存把控的衝突,人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讓自己趨於平靜,創作對我是一種平靜,在一種大的平靜下的對衝突的戰鬥和統治,其實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就像在山坡上割草,各種各樣的草,鮮艷嫩綠,你將它們收割到你的籃中,去餵魚,去喂牛,去完成生活中其他的事項,如果說創作的艱辛和痛苦讓人煎熬,那麼它的樂趣也是相對的,這是對於存在人內心深處的感受來說的,因為在創作的時候,我幾乎關門閉戶,完全在自己的世界中,那兒是一個宇宙,我就是其中的上帝,也是全部的人類和喜怒哀樂。

三、作品

1、詩歌一組

阿芙洛狄忒

最美的事物最令人絕望

最好的愛也是

但我依舊

有這兩樣就滿足了

明亮的臉

在黑夜也是清晰的

夜越深,越清晰

就像自由

自由曾飽受束縛

但束縛遠遠比隨意高尚

沒什麼可以消滅青春與奇蹟

她短暫的光芒足以照徹我畢生

悖論

事物在人手中復活,

但人不是事物的主宰,

一朵花因人而不止是花,

花在人手中居然像人

多少的情懷是易朽的,

總有一樣會永垂不朽。

旗幟在風中站立,

因人的目光而充滿立場。

詩因人而不僅是詩,

成就人而不是人的主人。

有些物因人而活,人死後它卻不死

一旦擁有了情感,思想就促進了威脅

我們有多種起死回生的能力,

敬畏死而埋沒死,創造生卻糟踐著生

一隻筆因手而具有手的命運,

因手之主人而又成為人

有一種狡猾的睿智施展多變的技藝,

從他手中翻轉無限的生死輪迴。

如果世界只是眼中的樣子那真是過於悲哀

春天年復一年從誰眼中分裂,

大街上潮流更替,變幻千萬種世態

是誰?萬物有一個姓名?

那是誰?

死去的魚肉刀俎依舊繼續著歷史,

在把握刀柄的手腕中,

魚肉也成為手腕,

而一桌大宴足以毀滅半個時代

我並不知道

我曾有一段如此珍貴的

過往——

它們被貧窮打磨出星星的光芒

那時我躺在山坡田野中

聞大自然的香氣

溫柔的風從四方八方靠過來

風中的香氣讓人想哭

我想多年以後——

人生是否依舊如此恬靜?

那些神一樣的存在

澆灌了我窮人的頭顱

我曾痛苦而所向披靡地

從中走過

將這一切稱之為活著

我並不知道它們是詩

我愛過一雙眼睛

我沒有初戀,只愛過一雙眼睛

那屬於——精神的瘋狂

他對著空藍的海水

閉著嘴說話

眼眶裡的深邃,讓人心疼

那種海水哭泣時的顏色

濕潤的——危險的藍,發出觸礁的

宿命的訊息

他跑起來像一隻豹子,臉的雕塑反射著光影

太帥了,跑出了死亡的速度

14歲

我在一頭豹的眼中學習了愛情

那是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我愛過的

唯一一雙眼睛

——在我這裡他永遠不會老

薔薇的剎那

世界打開了他的窗,光芒

擁擠著湧入,天亮得正是時候

我擦拭書桌昨夜的灰塵

白薔薇認真望向我

它喝下的水撐開了一朵蓓蕾

十分鐘我沒有說話,十五分鐘

我沒有說話,香樟葉青翠單純

天花板閃爍著沉默

有人從窗外走過——

一直有人從窗外走過

一枝手中的花朝向天窗

一朵花中的蕊朝向永恆

不正確

這是個荒謬的時代,但我活得

過於正確。

我的臉憂國憂民,因疑惑而有點沉重

在她上頭一把無鑰匙的鎖

長出皺眉的銹跡

在祖國面前我抬不起頭來

一個白日做夢的人,

缺乏吹噓的能力,

秋天一來我就愛哭

漫天黃葉如盛世的嘲諷

但我的嘲諷從不賤賣,

像一個國家的主權

從不呼之即來

政治

用力看你也看不見祖國

——那龐大的詞語虛無,縱然

在人民的土坑中

看不見自己的根,

遙遠的使權,所謂的歸屬

——甚至比詩歌抽象

有時你覺得你是雲

孤魂般飄著沒有國界和故鄉

而祖國——他站在

政治的手腕與牙床間

由強者確立最終的屬性

那些母語的革命

比上天的彈劾更冷酷

你記起政客和妓女如何

死在同一張床上

記起人民的鐮鋤高掛在

政府的房檐。

可能耗盡一生都在那巨輪之外活著

政治的掌下

百姓只是小小的星棋

從來只在庸常中

完成他們的一生

風一樣的——

我愛原野上的風

愛田野上奔跑的孩子

那笑聲撕扯我古老的童年

真令人絕望

總是風吹起我已經放下的東西

總是美尖銳地傷害我

奢侈

我找不到可以寄託的事物

一些美過於空曠

像我自己

一些又過於陌生

充滿危險

有時我手上大把的糖果和鮮花

不知該送往哪裡

我羸弱,孤僻而羞澀

在大街上埋頭走路

真悲哀啊這麼多事物被浪費

在我身上

隨時間速朽

人的純潔

人有一部分痛苦來自純潔,

人的純潔

一種危險的高貴

花朵般短命

但有人奢望它永生

只有死亡像極了我的沉默

原諒我常常寫到死亡

並在那黑暗的筆鋒中

攫取到得意的光明

還沒有人死過之後又回來

沒有人把死定義得

比死更堅固

手指寫到抽筋也不會油盡燈枯

還能便宜我那張

坦率而惹禍的嘴

只有死

永遠不反駁並無法傷害我

只有死永遠不會置我於死地

我愛他,這輩子

唯一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

怎麼寫都是無罪的

只有死亡像極了我的沉默

因此安心

只有死是不需要毀滅的

只有死永遠寫不死

他們宣布——

他們說英雄已接受獎勵

他們宣布

這偉大時代令人稱心如意

而養馬者吃著馬肉

在他院中野草割盡,弄潮者研究人臉

馬屁豐富如茂密的牆頭草

那一片招風的庸俗旗幟

被利益滋養出油亮的亂髮

那跟在金錢和聒噪背後的搖擺而諂媚的屁股

總擁有侮辱人心的下限

你以為人們眼瞎了嗎

你以為牆草能遮住陰謀

當我們捧起這舉世皆知的嘲諷般的回憶

——這漫長的可笑與可悲

畢生都充滿著爭鬥

而終點是一個墳頭

父親與寂靜

整個世界打開它空白的寂靜

抽象如一鍋危險的沸水

如緊張的直弦,舒張的蘆花

如暮雪的落下和

鋪陳的星光

整個世界寂靜如最後一刻

黑夜如荒原沉默躺下

一些鳥匆忙掠過

空氣倏爾動蕩

我的父親從田野上歸來

放下他的犁鋤和草帽

從木門旁經過帶著蓼子草的香氣

鶯歌從森林的幽深處傳來

世界如此寂靜

驚慌有如一悸

眼淚

他們說

我的眼睛像明珠一樣美

那真是最高的讚美

對母親的讚美

對心靈的讚美

對一種說不清的無法隨波逐流的讚美

只有我明白這來自痛苦的讚美

只有我知道它流過多少眼淚

時間望向我

時間望向我——

一張紙生死的兩面寂靜地望向我

作為孩子或老人那瓷碗或枯枝般的臉龐望向我

煽動著群星與野花香氣的記憶望向我

傷痕與復活望向我,死人與活人望向我

被粉碎過的作為支柱的夢想注視我

跑出柵欄的被現實驚嚇過的孩子盯著我

無數雙相似的眼睛打量我,哭過幸運過的我凝視我

那幾乎裂開的鏡子端詳我,已經陌生的太陽照耀我

只有在時間裡我才能重新拼湊我

像愛我的人在遠處默默偷看我

某一面湖裡曾有我的倒影,回頭裡全是誰的眼睛

時間——那是誰的眼睛

那年輕如奇蹟的眼睛

比一瞬迅疾竟如此恍惚又漫長

最後的故事

為私慾犯罪的人,你虧欠你的命運

你虧欠不存在的祖國給你的虛榮

你虧欠存在的生存給你的獲得

你虧欠愛,虧欠恨

虧欠本已經傷痕纍纍的因果循環

虧欠你的母親,虧欠你的孩子

虧欠你自己與他人中的自己

你虧欠的一切加起來已經壓垮了畢生

而剩下的人生依然要走下去

因而虧欠的一切又要附上雙倍的代價

為那虧欠你得像懺悔那樣活著

為那虧欠的沉重

被傷害的事物反過來同情你

它們將一切責任鑄成了鐵堡

那沉重又將你重新塑造為人

而人,成為人是你複雜一生中

最後的故事

我畢生無法窮極的天空與大海

像某種深不可測的愛

像水之下的水,火之中的火

愛之上的愛簡直折磨造化

我曾想成為偉大的人

那是個夢,真叫人疲憊

深淵或涯際也不止

比生死更沉重

比無望更漫長

比分娩更悲傷

比難產更難

它不會來了

它將啼哭,但不在啼哭中誕生

一生

我一生用力相信的都將如一陣風

像終要回去的地方

虛無又寂靜

獻祭

人是詩的獻祭,甚至

並不像它的主人

一個人畢生在詩的祭壇里修鍊

不覺得痛苦,早習慣了孤獨

而詩永遠是對的,不理會世界的野蠻

它的苦全由人來承擔

人為此

誠然奉上代價,為一句未知的詩

為下一首,或不可能的永恆

燃燒了自己

在幾頁紙面前,忽然度過一生

悲慘世界

不要去河邊打落水狗,

不要去路旁奚落叫花子,

不要去馴獸場看老虎,

不要去囚牢看英雄,

不要摘光頭的帽子,

不要掀寡婦的裙子,

不要嘗試死,不要與現實比殘暴,

見到悲慘不要哭,

見到悲慘也不要笑,

是的,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左手的苦難從右手出來

不要哭

噩夢從來沒有君主

你們太粗魯了

在精神之上,有水無法穿越的橋樑

在深水,精神救不了溺亡之人

你們愛銅臭勝過花香

路人在談論今夕的糧食,用收成

隔絕與自然的關係

你不懂我用失眠養育的

森林般的辭藻。在渴睡的聽力中

夜鶯成為陌生人。

你們太粗魯了,你們漠視詩歌造就的世界

在飯碗中挖掘飽脹

而蒼白之眼——看見了誰的垂死?

詞語之內我們不是近親

而語言的臍帶

並無法拯救我們的隔閡

2、小說

我們的野蠻

1

後來他們說沒什麼是一頓飯解決不了的,在很多年前,我與我現在最好的兄弟更贊成「沒什麼是一頓架解決不了的。」

真野蠻,那時我們還小,拳頭常捏得咔嚓作響,動不動就想放飛躁動與荷爾蒙。有次在水壩邊的村路上打了一架,塵土飛揚,蹦出去兩顆牙齒。

孩子嘛,熱血沸騰,動個手其實沒什麼,就當鬆鬆筋骨。其實在那之前我幾乎沒有打過架,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彪悍。我平時有些愛哭,心軟,說話像個女孩,看上去又是一副軟糯的蠢樣子,他們打我我也不還手。

不還手當然不是因為我孬,我自有我的原因。

每次他們打我,我就在心裡咕咕噥噥地自言自語,有些不滿想要發泄出來,只是沒通過嗓門。有時在那種極不公平的四對一的「群架」結束後,我拍拍屁股上的灰,轉身拔腿就走。

他們在後面起鬨,但沒有追上來,只是爆發十分難聽的壞笑。一定覺得我窩囊,隨他們怎麼想。

我對別人「揍我」沒有多少怨怒,後來我分析,一個人對某件事不以為然或無所謂主要因為那件事對他是否重要,是否有比那更要緊更高尚的事。那時我家裡窮得叮噹響,爺爺奶奶年邁多病要照顧,好幾畝水地要伺候,雞鴨牛羊魚鵝兔一堆,簡直手忙腳亂。母親在外地工作,父親在工地幹活,我是家裡很重要的勞力。可沒心思陪那些公子哥兒們打架玩,那是種無聊的暴力遊戲,一群身心發育得著急邪躁的男孩子,閑著無聊耍耍酷,推推搡搡甩甩拳頭,踢個腿扯頭髮捏臉撕衣服什麼的,雖然不像香港黑幫電影里的怒火街頭,但掉個牙流點鼻血撕個衣服腫個大包是有的。

在我看來這已經很野蠻了,拿打架當遊戲,不僅野蠻,還無聊,無恥,無法無天。

他們愛值趾高氣揚地學電視劇里看上去酷酷的牛仔男說:「你敢告訴老師和你媽我讓你好看!」

「你敢叫人來我讓你好看!」

發明「讓你好看」這句話的人真是吃飽了撐的,為什麼不是「讓你不好看」呢?他們能把這句無比普通的話說出各種不重複的調調和感情色彩來,發音格外清晰,語氣格外挑釁,咬字還帶點兒強調和恐嚇的味道,配合不一樣的表情,比在課堂和元旦晚會上朗誦古詩還要聲情並茂。

劉二毛最喜歡跟在那個隊伍後面學他們「老大」說那句「讓你好看!」。他們常在路上攔一些同學,將他們書包里的零食和小玩具搜颳得一乾二淨,或掏出他們的作業抄,有時是漂亮女孩子,有時是跟我一樣看上去斯文好欺負的,另一種自然是窮得叮噹響沒錢沒權沒地位的,幾個人排排站,露一臉痞笑,我的美術老師曾說金大河是班裡長得最俊的,金大河就是我。

起初我以為他們是嫉妒我長得好看所以看不慣我,後來發現不是,因為長得丑的他們也欺負。

那天我又被他們攔在路上,他們的老大李落冬朝我飛過來無比自以為是飛揚跋扈的眼神。人類的某些得意忘形總有原因,他們說他有個親戚在鄉政府,還說他家有錢,雖然是小本生意,但也比我們富裕多了。我當時沒尋思那個社會的人有種怎樣整體落後病入膏肓的趨炎附勢,總之他們幾乎都默認這樣一個該天殺的破真理:在這個世界有權有錢有地位才算有本事,其他都不行,有本事就可以張揚得意飛揚跋扈,像我這樣的人是不配得意的,考全校第一都不是得意的資本。

真倒霉啊,那時我想我真是生錯了年代,生在這樣野蠻勢利不講理的年代真是慪氣。不知道在這個世界別的地方是不是也如此,是不是錢與權就像萬能的符咒,輕輕鬆鬆讓鬼推磨讓人低頭,讓所有人心領神會心照不宣地宣判誰的高低貴賤。我誰也不羨慕誰也不討好,我就自己安安靜靜地努力,但就是這樣也有人來招惹我!

大家也都沒見過什麼大世面,有些人一輩子也沒出過鎮子。誰家有個在政府的親戚真是祖宗積了八輩子大德,後輩都有了雞犬升天的大福。鄉政府就像大衙門一樣高高在上,是我們這些世代在泥地里打滾一輩子也無法出頭翻身的窮光蛋們夠不著的,那裡頭住著的人以及那些人的親戚都是氣粗的。我雖然腦子裡鄙視和唾棄這種落後的高低貴賤區別思想,但想到我如此正派正直的父親都曾跟我說過諸如「你爹沒用,你爹沒有鐵飯碗,不像別人有本事,你得努力,爭氣,你誰也靠不住。你只能靠自己!」

每次聽到這些話我就不舒服,什麼「鐵飯碗」「當官的」「有本事」,真是屁話,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但我又不能強求他責備他,因為他活得太累了,他常覺得自己懷才不遇,常覺得造化弄人時運不濟,想他兒時比我更志存高遠,有著比我更好的人生理想。然而,我又不得不說到命運了,我管這一切費了老勁拼了老命也無法改變的東西統統歸究於命運,這是個可怕而不可勝的玩意兒,玄乎得很,儘管如此,我相信自己總比相信看上去糟糕的命運好,我不喜歡我父親認命,因為我壓根不覺得他們有什麼了不起。

有次他嘮嘮叨叨,說些我不愛聽的,實在受不了了,我便摔門而出,那是初夏,天空與河流都無比乾淨,我坐在巨大的樹冠下,枝繁葉茂在太陽下閃光,說到底世界是美好且偉大的,但那又如何,人性依舊腐朽野蠻。

人與人總是不一樣的。這是矛盾的源頭,不可避免的複雜。

有時候越不希望什麼,便越容易遭受什麼。我再次成為了他們的目標,也許那天他們又吃得格外撐覺得格外閑感到特欠揍,想找個人打架玩玩。

他們幾個橫著排站在路上,把路給堵死了,我也不好出手,否則不打一架就不會結束。

這樣僵持了大概一分鐘,我把手伸了一下,我只是想抓一下癢。

然而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居然讓他們感到了威脅,忽然他們發起挑釁,開始「憤而反擊」,幾雙手腳朝我揍來,他們以為我動手了。他們當然會說是我先動手。只有老天爺知道我是要抓癢。

不過我沒有放開手腳跟他們對打,我只是在躲,沒想到我躲招的身手比他們出招的身手都強上好幾倍,十一歲的時候我與住在楓林鄉的大姨父學了點兒功夫,我學得很快,會基本的自衛和擒拿,對付與我一般大的孩子一點問題也沒有,縱然如此我還是受傷了,沒能逃過在無數根手指中某一根堅硬的長指甲,它在我臉上划了一道,我感到臉受傷了,繼而一陣火辣辣的疼。

寡不敵眾,客氣不敵胡來。我不該如此客氣,我怕什麼呢?我的膽被狗吃了?

他們可不知道劃破了我的臉,他們的指甲又不痛。就因為我躲得快,他們還覺得打得輕了呢。

因為我躲得很溜,幾乎避免了肢體上的的衝突,導致他們產生了一種幾乎沒動手的錯覺,看他們的神情和架勢,彷彿還不盡興,彷彿很不服氣,幾個人廢了那麼大得勁兒也沒讓我「好看」,太沒意思了。

這場對峙只持續了大約四分鐘,這算很快的了,他們時常能把一些同學攔在路上半小時,讓他們幫抄作業,翻開他們的書包,吃掉他們的零食,不斷地調侃,或就那麼攔著,圍著,戲弄著。今天照舊是四比一,不分勝負。好在沒有拉拉扯扯,我一走,他們也沒有沒完沒了耍賴皮繼續挑釁。

有一年暑假我在姨父的書房裡看了《三俠五義》《神鵰俠侶》《天龍八部》《雪山飛狐》,心嚮往之。武俠里的江湖人是講道義的,就說打架比武吧,群架也好單挑也好,都光明正大公平公正,一人對一人,三人對三人,不得背後使陰招,凡用下流下作手段傷人利己者,傳出去江湖名氣敗壞,幾乎不能立足。而現在,我們瞧瞧現在,這場面,這架勢,這神情,時代的烏煙瘴氣就像幾坨可恥的牛屎一樣恬不知恥地暴露在太陽之下。

我已經足夠道義了,他們四個對付我一個,我沒有動手,也沒有還手,為了避免打架,躲招可費了不少心思。人心不古啊,我那時深刻理解了這個成語的意思。

因為這場架看上去誰也沒讓誰「好看」,誰也不像勝利者,挑釁者還十分不服,所以後果自然不會好,所有不清不楚沒有善後又沒談判的戰鬥註定沒有結果,也就打消不了他們的「鬥志」,他們不覺得過癮也不覺得過意不去,更不覺得過分和過時,他們對這種暴力和野蠻懷有持續的上癮般的快樂。

總有一天他們還會在路上攔著我,人心被豬油蒙了而要去作孽,是誰也攔不住的。

這種風氣不會那麼快消失,任何一種不好的風氣和惡習都有著根深蒂固的原因,在這不好的風氣里,誰看上去都有罪。

像我這種以和為貴的人,這種被打了還不吭聲的人,看上去一副蠢樣子,看上去干著助紂為虐的事。

我是個剛打完架馬上又可以跟打架的人好好談談的人,一碼歸一碼,心胸特寬大。我那時心可真寬真大,跟我的身材極不相符,我很瘦,不知道怎麼那麼瘦,像沒吃過飽飯似的。

後來我被金曉彪推了一把,直接摔到了身後的河裡。渾身濕透了,還喝了幾口髒水,其中有一個良心發現想下去撈我,看大家都嚇住了,一動不動,因而他也不動。他們之間沒有一個會游泳,沒有一個高過水深,而我是會的,但並不需要發揮,我抓住一把草就站起來了,雖然有些吃力,那個時候疼勁兒還沒上來。站起來後我感到屁股火辣辣地疼,腦袋因強烈的後翻和震動而有點暈眩。因為我的頭先砸在河邊的泥灘上,一頭泥巴連額頭都糊上了,幾乎是頭先著地然後一個後翻滾進了水裡,那是九月,水很深,很冷,很急,剛鬧過洪,水還很臟。我艱難地從水裡爬起來,看了他們一眼。

我看到一群驚恐和害怕的神情。

我爬起來在河堤上坐了會兒,他們都怕了,靠過來,看到我冷冷的眼睛,居然不敢靠前,我站起來就回家了,當然因為冷和受驚,我本來就冷冷的早熟的眼神比平時更冷,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嘴角一抽,走了。

他們嚇著了,他們表情中的驚嚇一方面來自認為自己下手太重闖了禍,有點慚愧和害怕,另一方面是看到我居然面無表情毫無怒色也沒有跳起來揍他們,他們被我過於淡定的神情嚇著了,那不正常,那不是一個小孩應該有的表情。

他們認定了我不會放過他們。

我拖著一身泥和水回到家裡,真冷,真沉,真難過。

我的爺爺在門前曬太陽,他最喜歡太陽落山前的那點兒夕光,暖暖的,天邊還有火燒雲,也許他自己也感到人生已到夕陽,他喜歡那種傍晚的景象,比正午安詳,帶點兒肅穆,空氣中還升騰起被炙烤一天的植物和土地的香氣,很好聞,很親切。

「怎麼一身都濕了?」

「堤上沒踩穩,掉河裡了。」

「怎麼這麼不小心。」

我沒說話,進房換了衣服就去幹活。

他們認定了我回去找人了,以為我覺得自己打不過他們就回家找幫手去了,於是那幫人著急了,他們在河壩口商量起對策來。如果上次沒反抗是因為沒傷著我,那麼這次我還不反抗就不太可能了,他們認定我一定是生大氣了,一定不會放過他們,一定會讓他們「好看」。

我回家寫作業,看書,放牛,割草。我爸爸在工地幹活,奶奶上山砍柴摔斷了腿,爺爺也一直病懨懨,要做的事太多了,我甚至忘了剛剛被人推下河。在我的生命里,最重要的是親人和夢想,我是這個家唯一的希望。

他們誰也沒單獨回家,都湊在一堆,等我,等我去「揍他們」,或者為剛剛的事思考要不要良心發現。他們也許怕我爹媽領著我去他家告狀,或者第二天上教導處告狀,這下他們完了,等到傍晚,家家燈火都起來了,牛羊都進圈了,那幫小子還在河堤上坐著。

這是我後來分析出的,也是別人告訴我的。

3

天快黑的時候,我那連一句「黃河入海流」都背誦不出來的表弟被留校歸來後路過我家,他我跟我說,有幫人在河堤上寫我的壞話,諸如「金大河王八蛋」「金大河是神經」「金大河沒有肚眼」。

「有本事上門來找我單挑啊,在河堤上罵人算什麼本事!」我說。

「他們就是讓你去河堤單挑呢,說有本事別告狀,別叫人啊。」我表弟說。

「我沒啊,我忙著呢!啥時候叫人啥時候告狀了,揍他們還用得上叫人?!」我說。

「可他們就是這麼說的嘛。」

「他們還說什麼了?」

「他們說你一臉的凶樣子和怨氣。說你敢告訴班主任就每天打你。」

「我凶?他們可真沒良心啊!」

「他們就是這麼說的。」

「你這是湊在那兒聽他們悄悄話?」我問。

「不是悄悄話,是朝我喊的,知道我是你表弟。」

「切……」我說。

他走了,後來突然又退回來問我:「表哥你真有這麼厲害,他們可有五個!你打得過他們五個?」我表弟說到最後兩句的時候張著那跟他老娘一樣又圓眼白又多的大眼眶。好像無限驚奇。我沒搭理他。

每次都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他們不是覺得我孬,像孫子,就是覺得我惡,還有僥倖心理,又在盤算著打擊報復。不管是其中哪一種,都決定了我們之間的矛盾絕不會就此停止。

「表哥!你要去跟他們打架嗎?要不要我幫忙?我幫你叫人!」我表弟說,嗓門大得驚飛了幾隻雞。

屁大點小兔崽子居然也「打架打架」地隨口就來,世道真是要完蛋了!

我沒搭理他,繼續劈柴。這一次有點分心,劈得不夠准,幾次都劈歪了,真煩躁。

我在學校不怎麼好動,像個書獃子,但成績好。他們希望我自卑,遜色,孤獨,害怕,難受,應該像包子臉趙小南那樣舔著臉去求他們,討好他們,讓他們跟他一起玩,一旦他走進那個群體,便立馬抬高了他低了好久的頭顱,嗓門也高了好幾個度,像個有派頭的鐵公雞。

然而我考第一名又怎樣呢,他們喜歡做老大,喜歡拉幫結派,考倒數也無所謂,他們樂意,管我屁事。

用趙曉東的話說,我考第一名就是欠揍!我家窮也是欠揍!

如果我考倒數第一呢,那也是欠揍,更欠揍!所以主要是因為我窮,但我不覺得窮是丟人和卑賤的。

我不愛說話,不合群,這也是欠揍的。

他們要我做他的手下,那個長著張馬臉的陳西思還指望對我呼來喝去。沒門。這種反抗也是欠揍。

我偏偏就不那樣,我不那樣也沒礙著誰啊,但就是有誰不高興。因此這又是欠揍的。

他們推我下水我還沒找他們麻煩,他們倒開始懷疑起我來,更加看不順眼我來,大家都倔,都杠上。

如果我跑去告訴老師,說他們推我下河,說我頭暈,說我差點淹死,再穿著那身濕透摔破的衣服跑去找老師,這樣嚴重的後果,應該能唬住他們,但我當時沒想那麼多。

在我所見的放學路上或校園惡霸的群架中,還沒有看到過打架打到斷手斷腳或摔河裡淹著的,如果那樣,學校一定炸了,校長一定暴跳如雷,家長一定警惕,孩子一定害怕,從此學校必會嚴厲整改,給那些小羊羔子狠狠地收拾服帖了,往往在發生了嚴重的事情的時候,人才會意識到某種情況的嚴重性,才會去重視,到那個時候,人的兩隻眼睛就不僅僅只看得見自己。

就像一個久治不愈讓人為難的膿包,要返回到乾淨健只能把這個膿包給擠破了,擠出那些壞掉的東西,劇痛一次,免得沒完沒了不死不活。但要把事鬧大,把臉皮撕破,可不是那麼好解決的,與野蠻人鬥爭的後果就是下場的收拾問題,因為野蠻人一向是不負責收拾的,野蠻者只管野蠻。

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沒向老師告狀,我腦子裡在想什麼呢?這是我最大的弱點。心慈手軟。

隔周一我像往常一樣繼續上學,就像什麼也沒發生。我注意到他們有意地瞟了眼我的屁股,想知道我那天有沒有摔出個好歹來,觀察我身上有沒有受傷,他們甚至有點害怕我會去向班主任打小報告。

或許他們還一直記得欠我一頓「揍」呢。而我早忘了,上學是我唯一的希望。我要用欠揍的現實去實現欠揍的夢想。很多天之後,什麼也沒有發生,他們認定我沒事,認定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

他們繼續在河堤上罵我,用偷來的粉筆和炭頭在河堤和牆壁上寫我的壞話。或者上次將我推進河裡我沒有反擊覺得我好欺負。

我不想跟他們打架,我始終不想作聲,更不相信人的劣根能如此頑固,如此冷漠。

爺爺病得厲害,風一陣一陣吹著,課堂讓人昏沉,油菜花香吹得我昏昏欲睡精神不振。我每天在盼著放學,希望早點回去照顧爺爺。

河堤上的壞話持續了很久,幾個禮拜之後,放學路上居然又開始有人「恭候」我。這次是幾個高年級的學生,一個陌生的流里流氣的隊伍。

我連跟他們說話都覺得沒任何意思,我低著頭直接衝過去,被其中一個攔住,再撞過去,撞過去了,他們好像追上來了。無非是攔著耗著,幫他們抄作業,給他們好吃的零食,加入他們的組織,或者給他們點好處,而我什麼也沒有,我一樣也不會讓他們得逞。

4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零食沒有,拳頭就有。

我說我要回家,有急事。他們沒搭理。

我從不相信人可以冷漠到我無法接受的程度。但我相信人心是肉長的,

有件事我畢生不忘,有一次我陪爺爺去山外的縣城看病,回來時因為長時間沒有休息,沒吃早飯,在非常繞的盤山公路,又顛簸又是汽油味,我開始覺得不舒服,後來車在半山腰上的時候我突然一個跟頭栽下去,幾乎不省人事。

車上的人都慌了,大家都來幫忙,將我送回醫院,給我墊錢出力,直到脫離危險。車裡的人都被我耽誤了,但大家一句怨言也沒有,得知我們爺孫倆身體都不好,家裡又沒有電話,他們照顧好我的爺爺,還有幾個留下來照顧我。我昏迷了一晚上醒過來,發現是陌生人陪在我身邊,一個臉上臟髒的還有鼻涕的小男孩手裡拿著個饅頭,對我說:「哥哥,你吃了吧。」那種感動,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就說世上好人多,我就說世間充滿愛,我就說人心是肉長的,我就說人心多是善的,所有好的我都相信,偉大,愛,善良,我都信。我不害人,不怨人,我總是感激人,如果需要我幫助,我總要去幫助。

所以我不相信他們是冥頑不靈的,不相信他們的心是石頭。

我跟他們說,我的奶奶生病了,爺爺也生病了,我要回去照顧他們。

我以為他們會說,好吧。我以為他們會讓開,讓我走。

結果他們說,關我屁事!

我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句話我腦袋突然就嗡一下炸了,我感覺我快要發飆了。

冷血!畜生!

「你們的良心被狗吃了?!」我說。我用眼睛瞪他們。

起初他們有點怕。後來又不怕了。不怕就意味著這種無意義要繼續耗下去。

他們居然笑了起來。

我一急,撂倒了離我最近的那個。

撂倒他我就跑了,因為這幫野蠻人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不打一架是結束不了了,我計算了一下時間,打一架如果十五分鐘,中間對峙再五分鐘,路上還需要二十五分鐘,那麼等我到家就快天黑了。爺爺還沒打針還沒吃藥,家務還沒做。

這是第一次,我打完人拔腿就跑,但沒有辦法。他們在後頭追我,呼呼喝喝罵罵咧咧地。

我腿腳快,我從不知道我跑起來可以這麼快,我幾乎將他們像蘆花飛絮那樣拋在了身後,他們的聲音在河邊也像蘆花和飛絮那樣輕。

等我忙完這陣子,我可以與你們斗一場。歡迎你們以後來找我算賬。

他們是不會放過我的,這是野蠻世界的真理,不管我有沒有招惹他們,鬥爭目前都不會停止,差別只在於大小與方式。

次日他們依然在路上攔著我,我覺得很煩,因為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太累了。

他們要逼我出手了。但我還不想出手。打得輕了,白打,打狠了,怕出事。鬧大了讓家裡人擔心。能過一天算一天,等爺爺病好了再說。

我決定也找幾個高大個的哥哥們去唬唬他們。管他行不行,試試吧。

但合適的並不多,雖然我們家族並不缺人,兒孫滿堂沒錯,彪悍厲害本事大的沒幾個,大大小小的堂哥表哥小叔東拉西扯加起來有十幾個,然而無一例外的驚人相似,他們的靈魂彷彿上帝閑著無聊拿一模子隨便按出來的模型,看不出有啥很大的不同,頭前幾個老大就排除了,都成家立業了,誰還趟你們小屁孩這些渾水。

還剩下十來個,正在上學的也就8個,有兩個太瘦小了,三個太秀氣了,說話輕聲細語做事輕拿輕放像閨女。還有一個根正苗紅,慈眉善目菩薩像,靦腆得見個姑娘都臉紅說不出話。他們都是良民,都沒聽他們說過一句髒話狠話下流話,一輩子也就捏死過幾隻螞蟻和地里的害蟲,至於同胞這種動物,他們一個手指頭也不曾冒犯過。打架不是他們特長,罵人也不是。能指望他們唬住誰?

只剩十二叔和八堂哥,六堂哥,三表哥。真是稀有啊。

我不得不佩服基因和遺傳的強大。家族真是個神奇的集中營,培養出一堆如此相似的善良親戚。他們在村中的口碑都很好,踏實,單純,勤勞,檢點,寬容,正派,不害人。同一個家族裡真是有如此大面積表裡如一的木訥憨厚,表裡如一的沉默寡言,表裡如一的保守本分,表裡如一的好性子。

只有我不是「表裡如一」的,只有我是個怪胎,老天爺一定會在一堆人中製造出一個反差,這好運落在我頭上。雖然我表面跟他們一樣木訥,但區別在裡面,在我內心深處,彷彿比他們多了些不安於現狀不原地踏步的可以拚命的東西,這個勁兒在我讀書和做事的時候最有體現。比如靈活,理智,雷厲風行,還有種熱血,時常從平靜的腦瓜子里竄出來。

也許我發起飆來,連我自己都害怕。但我還不想發飆。

我跟我的表哥和表叔站在路上,像他們一樣,橫行霸道地站著,人數上勢均力敵,做個樣子吧。

然而他們哄堂大笑。沒完沒了地笑了很久。

我真沒想到他們會這樣哄堂大笑,帶點兒不以為然和嘲諷。我開始覺得這個辦法有些愚蠢。

「聽說你六哥上課玩螞蚱,好玩嗎?哈哈哈哈。」

「這個看上去這麼黑這麼老還在讀書嗎?」其中一個居然敢朝我十二叔動手,他只是長得顯老些,竟被人如此羞辱。我惱了,上去一揮手臂把他推開。

也太不經力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於是他們開始像大黃蜂一樣朝我兇猛地反擊。眼看要打起來了。

打吧!遲早要打!早就想揍你們這些冷血自私的東西!

我那三個哥一個叔一見打架就是勸,人家會聽你勸嗎?人家會跟你講道理嗎?妖怪要殺人了還會聽唐僧講經嗎?幾個哥叔還不如我呢,整半天白費力氣。我是最後一個出手的,等我出手的時候陣營其實差不多拉開了。我的這幾個親戚怎麼會打架呢?他們比《倩女幽魂》里的寧采臣更不像個硬漢。

因為我的哥叔們全都很「儒」,他們還很「墨」, 「仁義禮信「兼愛非攻」在這兒不起作用,交手了幾十秒,我對我的哥說。

跑啊,還不跑?!幫倒忙!

打架當然沒意義,打得差不多也就行了。等我的哥們都跑了,我為了省事,也跑了,遇上流氓講不清道理。

我跑得很快,幾乎像在御風。

但我沒想到會如此狼狽。我憨厚的小叔,堂堂尖子班學習委員,學生里的佼佼者,所有比賽的前茅,老師最放心最得意的學生,居然當了我的打手,腦門上沾著泥,在夕陽下發出屎一樣的顏色。

沒有人能幫我,大家都很累,都很窮,都很無力,我的人生在一片黑暗中,打開後能看見光明的門,還在遙遙無期的地方。

我不喜歡這樣的地方,歧視,見錢眼開,勢利,欺善怕惡,無聊無恥,布滿奇怪的風氣。但又似乎是我的錯,我是不是太懦弱了。

我回到家,給爺爺喂葯,然後陪奶奶到醫院打針,回來天已經要黑了,不敢想像如果我跟他們打架打到殘廢或頭破血流,這個家變成什麼了?我有點想我在遠方工作的媽媽,期末考試快到了,除了成績第一名,我還有什麼能與人比試的嗎?

沒有了,我這麼想,覺得很失落。也許比比打架也未嘗不可。

如果跟他們吵架跟他們對著干跟他們鬧到學校老師那兒,將他們父母也召喚到學校去評理,找同學路上盯著作證或者直接上去就打,打完架之後會怎樣?會不會是另一種狀況,會不會更好?我不知道,我突然覺得有些疲累,有些不耐煩,看不慣的事物越來越多了。無法接受的也越來越多。

我感受到他們內心那種不安和蠢蠢欲動,就像在夏天的夜晚,我坐在屋頂上看星星,從風中感受到的那種清涼溫柔的風的茸毛一樣,我感受到了他們的茸毛,但他們的茸毛不安而硬,帶著刺。

5

人是不太會回頭的,人難免自以為是,當他們自以為自己強大的時候,他們的蠻橫和狂妄表現得尤為明顯。

我已經做好準備了,今天就跟你們好好打一架。做個了斷吧。任何事都必須有個了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不開心是會害人的。

他們在路上等我,就是上次我被推進河裡的那個地方。

今天怎麼不叫上你那些大哥?他們問。

要你管?

我偏要管!

你管得著么?拿鏡子照照自己的良心!

別廢話,不想聽你講道理。

對啊,跟冷血講道理是浪費我力氣!要打架很簡單!來啊,上啊!

你以為我們怕你?

不知趣的李二毛把頭湊過來,你想找打?他說。

那就打啊。早就想揍你了。另一個說。

你敢跟老師說我考試作弊?你還說我上課吃東西,你這麼多管閑事是不是活膩了?李二毛說。

我警告你,以後老實點!金曉彪說。

來啊!來打斷我的手!你試試!我沖他喊。

以為我不敢嗎?別以為成績好就了不起!他又說。

可笑,我當然比你了不起。你多缺德自己不清楚嗎?上次推我掉河裡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還囂張起來了?! 我說。

他好像有些怕了。

你這狗東西!你敢朝我們嚷嚷!你是不是瘋了!李落冬說。

叫什麼叫?以為自己天王老子呢?!我說。

他朝我惡狠狠地揮了一胳膊,我躲了。

再過來推我。我又躲。他撲地上去了。

他們開始張牙舞爪地過來。

他們一擁而上,向我伸出他們的手腳。

我還沒直接動手,我在躲。躲了幾分鐘,我開始發動攻擊了。

今天就把之前的都還給你們!

今天就把你們給我的痛苦全部一股腦兒全還給你們!

今天就好好跟你們打一架!

我好像看見無數只手在舞動。

一亂就顧不了那麼多了,這可沒法客氣。我一伸拳頭就推倒了前面倆,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力氣,李二毛被我嚇到了,他旁邊的肖春攥著他的衣服,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神情看著我。

金曉彪故作鎮定,那兩條小短腿抖啊抖地時刻準備飛過來,然而他從電視上學來的那套蹩腳的「連環腿」我早就見識過了,三腳貓都不如,如果我也一伸腿,准先把他撂倒。

讓你們得意!

讓你們橫行霸道!

讓你們欺善怕惡!

讓你們好看!讓你們勢利眼冷血自私禍害人!看看今天誰讓誰好看!

讓你們打!來啊!

打啊!

來啊!我耳邊是他們的叫嚷,比我的叫嚷嘈雜。

我閉著眼揮舞著我的手,在我超常的聽力下,他們的拳腳沒法順利施展並靠近我,但我也不會像他們那樣不顧後果。這是一場豁出去但是還有理智的群架,事實真的如此,我無法形容當時的場景和我出手的動作,因為場面太混亂了,或者我根本沒有主動出手,而是像不久前的上次一樣,我只是在躲避或者拆招。因為他們人多勢眾手忙腳亂,我最後幾乎是閉著眼睛用我的耳朵判斷,我根據聲音去支配我的手臂和身軀,用一種相對安全又相對紮實的方法來應對他們,就像一個人臨時應對驢踢一樣,雖然時間緊迫,但依然能發揮大腦和神經的反應能力。

讓你們裝腔作勢!

讓你們橫行霸道!

讓你們打架!打啊!

來啊!

我一股子熱氣兒衝上腦門,幾乎導致我有些發懵,過去跟姨父學的那點兒三腳貓的功夫,在一陣凌亂的發揮下,幾乎所向無敵。

來一拳躲一拳,來一掌躲一掌,來一腳躲一腳。後來,光躲是不夠了,必須回敬,禮尚往來。

我保證全世界沒任何人想像得到我是個會打架的人,是個一出手嚇死人的人,論出招的精準與打架的本事,他們竟然都比不上我,這不是打架的天賦,應該也算數學和語文以及生活常識上的天賦。這也是學識在打架中的勝利,我甚至想要宣布,學習不好的打架也好不到哪兒去。哼。

我想我最後的勝利一定是因為內心有過一種爆發的力量,那回憶帶點兒痛苦和悲傷。而悲傷能讓一個悲傷的人在戰鬥是更有力量。雖然打架不算什麼好本事。

我還記得他們的驚訝和驚訝的逐漸消失,有一種我無法形容的奇怪氣焰正被澆滅。到最後我沒有感到戾氣了,那戾氣彷彿消失在暴力的群架中,嗯,一對五的架。

曾推我掉下河去的金曉彪被我拎著逼到路沿上,我沒有動他,只想讓他在路邊上挨會兒嚇,讓他記起他曾做過的事。別打我,別推我,求你,他說。我停了會兒,放開了。

在我感覺我即將挨一屁股踢的時候,轉過頭就是一掃腿,倒下倆。還剩倆個在三分鐘之後被我摁到了草溝邊。一陣嗷嗷大叫之後,我把他們拉上來,拖到路中間。這種力氣是十幾年沒試過的。這種意外也是。

每個人都挂彩了。他們彷彿也沒有這樣打過架,累得都躺在馬路上喘著氣,誰也不說話,誰也沒有起來。空氣中塵土飛揚,周遭卻寂靜得很。

火燒雲很美,火紅火紅地灑在我們身上,彷彿我們躺在一條紅色的河流中,而過去我們不曾如此欣賞過。

紅雲真美。我說。

是啊。過了好一會兒劉二毛說。

大家都沒力氣了。躺在馬路邊上看雲,歇息,我想那一幕一定很美,很壯烈,那種紅就像血一樣渲染和潑灑下來,顯出一種無法形容的莊重和大氣之美,我們在作文里也不曾形容出那種美麗。我閉上眼睛,閉著眼都感到了那暖和的紅,親切的紅,像火焰。

我掉了一顆牙,當我感覺到嘴角痒痒的時候,發現血掉下來,一個窟窿在那兒,牙不見了。

不知道是不是雲彩讓人舒心,也許是釋放了什麼讓人輕鬆,我突然覺得快樂起來。

你的牙。李落冬遞給我。以前那種誰欠了他五百塊的兇惡神情居然沒了。

我擦擦嘴角的血,撿起書包往家走,他們也跟在我後面往家走。

我們從未如此客氣過,客氣有何不好,。

暴打一頓之後居然消停了,我無法解釋,但又粗略明白其中的原因。

我的膝蓋還在流血,站起來走了很遠,越走越精神,我想我一定紅光滿面,渾身像踩著祥雲,那種長久以來的疲憊,失落,都沒有了,我一點也不覺得累,好像給鬆了松筋骨,反倒渾身自在疏泰,神清氣爽起來。

我知道有一種糟糕的現實暫時結束了,或者已經結束,不會再繼續。

當然,世界還是這個樣子,潮流,習慣,風氣,甚至一種泡泡糖渣般的口頭禪都還是原來的德行,它們絕不會那麼快消失,改變,進步,絕不是那麼容易,更多是摻著血,痛苦,暴力,青春或革命者的熱淚與痛恨,人與人總能握手言和,而野蠻並沒有也不會為此減少,它與時間一樣永在,一切都看人自己的了。

說到底我們還是單純的人,說到底我們並不是特別的野蠻。

後來我們再沒打過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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