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部2》陳丹青的局部
這首《看理想》,便是我常提到的節目純音樂,張亞東作曲,無詞。希望諸位點開這首歌,邊聽邊看這篇文章。文章略長,且重複,抱歉。
《局部2》終於結束了,迎來大結局。別人追劇,我追它。這檔節目對許多人來說是欣賞藝術,甚至欣賞陳丹青的平台。於我來說,更是觀察另一個語境中的人,以乖巧方式說話,暗藏玄機的過程。是我觀察老上海,老一輩,老時代的獨門法則。
這絕不是陳丹青全部的樣子,只是局部。他的針砭時弊全都藏住,只剩柔腸寸斷,喋喋不休,一個悶頭在屋子裡繪畫的畫家。
以下是我觀看《局部2》的記錄,也有對這檔節目或陳丹青的妄言,時有時無,姑且看之。
1.
才知道,陳丹青親口說:《局部》會出第二季。節目形式會變,不是愣在畫室里胡說,而是跑去紐約的各大博物館,一個個廳跑場,就地取材或衍生出去。但遇到另一個問題,大都會或現代博物館太牛逼,找它們的機構太多,具體行不行得通還得商量;總策劃是梁文道,他準備了個備用方案:如果紐約不行,馬上轉到義大利的托斯卡納地區,最重要的文藝復興時期的壁畫全在這個鄉下,全是小教堂里,得一個小鎮一個小鎮跑。反正不管怎樣,一定會有個交待出來——再加上《You are the worst》第四季也會在今年開播,我他媽簡直太高興了!
2.
好東西從來是讓人甜蜜又心酸的。陳丹青在錄完《局部》的其中一集《徐揚的功德》後(也是他最偏愛的一集),和導演謝夢茜講能不能試試看,在畫面上把徐揚筆下的江南和烏鎮的水鄉銜接起來,不知效果會如何。謝夢茜答應下來,剪完後給陳丹青看——當他看到從宮廷畫轉到真實烏鎮的第一個鏡頭後,直接就哭起來了。
在此前我從不知有這樣一件事,但這並不是最令人訝異的地方。我驚奇的是,當時看到那一段,我也是直接在電腦前大哭,流了好久的淚——以至於那一段翻來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現在回想起依然動容。我想其中張亞東的純音樂伴奏一定起了大作用,實在恢弘又玲瓏;但那種貫穿時空和場景的失落感和對古建築語境的獨特神往,才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感動背後真正的始作俑者。
古早的江南都被拆了啊!可偏偏烏鎮又突兀而不羈地重新起勢了,仿若千百年來無事,風平浪靜。這其中的慶幸和委屈,也只有留給有心人知曉了。
3.
人其實蠻賤的,《局部》第二季早確定在紐約拍攝,估計不多久便會見面。心裡倒挺可惜,覺得托斯卡納被辜負,更想看陳丹青在義大利的樣子;但紐約也好,這座城市老早已不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模樣。要能從他嘴裡聽見幾句舊時代的回想或念叨,也算欣慰了。
4.
《局部》有一首純音樂片尾曲,張亞東作曲,似乎就叫《看理想》。和節目之搭調不必多談,簡直雋永,我每聽到都觸景生情,夢回江南。音樂的好有一點在於它絕對隔絕時空,可以隨時把你拉回初次遇見它的那刻。建築,人物,景觀甚至觸覺都還在。這是聽覺的好,也是音樂的偉大。於是每聽到一些自媒體視頻里的配樂是歐美或日韓的ost後,我總失落。一是不知有沒有版權,就拿來這樣用。二是音樂再好,意境再搭,被聽出來頭總齣戲。好像莫名撞見一次重婚,原配的音容笑貌總揮之不去。
那為什麼不能用國人自己製作的音樂呢?答案無非是版權意識,投資回報率,市場干預這些陳腔濫調。作者和聽眾彼此埋怨,更有些當下電影和觀眾相互角力的味道。所以有辦法嗎?一種答案是毫無辦法,還有一種答案也是四個字,你們可以想想。
5.
《局部2》第二季。開頭就是之前的宣傳片,私底下看多少遍,放正片前面還是感動,知道真的要開始了。但剪輯和鏡頭一塌糊塗,陳丹青語速遲緩,在鬧騰的街道和空洞的場館內顯得更加寂寥。波普還在,背景樂也沒換,但反而有些強撐的味道。說句風涼話,第一集真業餘。謝夢茜像失去靈光,上一季《徐洋的功德》里無比璀璨的小心思不見蹤影。
內容呢?當然姣好,只是其餘部分糟糕,也顯得力不從心。片尾陳丹青的上海話還算回事,一句話木心便好似回來,站旁邊欣喜若狂。我雖然都是狠話,但通通只論這失落的一集。接著看吧。
6.
《局部2》當然也有細節,我看見那些展品就這樣放在館內,心都懸空一半:不會被人碰倒么?國內的一些美術館和博物館,小孩成群,也隨處可見錯落不理世事的大人。若巴比倫的文物真被碰倒,誰來負責?但我看大都會博物館的白天鏡頭時,人潮也擁擠,也有小孩,但好像走得都散漫;我相信文物旁也有工作人員看守,但他們當真就敢這樣憑空置放。為什麼?後來出現幾個畫面,我懂了。上世紀20、30年代起,美國的孩子們便統一著裝,跑去博物館裡好奇張望。說到底,這是他們人生,生活的一部分,於他們來說,既珍貴,又很重要,保持距離的親近也屬平常。那我們國內有哪位學生,職員,老闆,公務員敢說,某座美術博物館陪著他長大,對他的人生很重要麼?哪件作品對他來說形同繆斯,哪位在展品前講過哪句話讓他印象深刻,難忘終生?
我相信會有,但不是現在,而且可能越來越遠。但有機會,我真希望在如今繁忙的基建中,能空出一片帶有素養的土地。
7.
昨天給我媽看《局部2》第一集,看完她說好看,開眼界了。我說你過幾個月去美國時可以親自去逛逛。她回,我去的好像是西海岸。我本想說,西海岸也有美術館…想想作罷。她問我還有么,於是我給她放《局部》第一集,老生常談的王希孟。是真好看,圖文並茂,陳丹青的眼睛像手術刀。希望下周的第二集能找到點人樣。
8.
《局部2》第二集就妥帖得多,除卻開頭太多獨白與解釋。第一季雋永的地方便在於劈頭蓋臉一句「隋的展子虔」,不問緣由的。可真有意思啊,十九世紀後期都是印象派的天地,誰還記得彼時學院派的落寞?陳丹青記得。斯卡拉蒂的奏鳴曲襯得倒不生分,大概對於現代人來說,一百年與三百年並無差別,都是懸古味道。只可惜還是太短,剛要上梅索尼埃的當整集就結束,陳丹青的表情明顯趕時間,也沒上季意猶未盡只能下集再續的欣慰。
這季節奏真怪,我真好奇謝夢茜到底想幹什麼。
9.
《局部2》第三集,一切都對了,無話可說,好。提到畢沙羅非常敬愛柯羅,遠遠地瞧著他,不敢上前說話。想到這種「敬愛」的關係如今真少,記不得上次聽見誰敬重誰是什麼時候。
陳丹青這幾年的野心顯然,就是「次要的作品」。所以他會介紹Lepage,Meissonier,以及那一長串在印象派的光輝下被忽視的學院派畫家名單。之前第一季介紹梵高那副初習作品(海邊的小混混),算是他的試水。這季餘下的期數里,這樣的行為想必不會少見。其實回望藝術史和文學史,都是無可奈何的功利史。而據我所知,大量抽屜文學,不知名作者,以及塵封在畫室或儲藏室里的畫都出類拔萃。只是時運不佳,沒有擠到人群眼前。或勁頭已過,時髦的人正在別的風口浪尖追逐,瘋狂。陳丹青就是想把這些遺珠攏聚來,湊成他自己眼光的藝術史。
其實他的話語中無不充斥一些別的小野心。例如對教條,學院,現代化,師尊的參照和質疑。說開來就很失落了,還等各位自己去察覺。
其實我有些反感自己每周看新出的一期,不如連貫看完一季後細細劃分琢磨來得好。可若要等全部出完,立秋都該來了。之前我講無知的好,好在雋永的作品完整在那,等你發覺,接近,一口氣看完;沒回過神來的霎時,悶聲不響,最有餘味。可這樣的說法有些死板,真的好么?寫到這裡,窗外忽然下大雨。聽聽雨聲,邊想邊睡。
10.
藝術即偏見,文學亦是。趙丹臨死前講: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現在姑且不論管得如何,民眾自己開始給民眾制定標準、衡量對錯、扯著衣領要說法。不得不想到愚民的最高境界:民開始自愚。
你發聲管發聲,崛起管崛起,我頭一個支持。木心講,有脾氣,發到全世界去。但現在世界也好,局部也罷,通通烏煙瘴氣,沒個真切的說法。只能寄希望於是某種矯枉過正了。
11.
《局部2》第四集,易縣的羅漢。
說來真巧,前幾天正好在看片中提到的南宋佛畫師金大受的畫。那時只挑選其中一幅詼諧的發上來,其餘便翻過去。明天醒來,可以把金大受剩餘的羅漢像拍上來給諸位看看。
昨日和人聊天,對方講:唯有被認可被留下的東西,才是藝術。我不置可否,沒有反駁她,只是暗地裡想到許多作品。最近看《故宮畫譜》,多少山水畫招搖,綺麗,綿延不止。扭頭一看作者,通通無名氏,尤以唐、五代、宋為首,全都骨肉離散。多少好畫好文章,根本不知從哪而來,為何而作。更別提中國古樂,只留下詞牌、平仄,韻律統統不見。可我們還是喜愛、在乎這些,把它們當成中國歷史上緊要的部分。
易縣的幾位羅漢在上世紀之初被德國人買走,流落世界各地,中國本土一座不剩。羅漢的作者是誰?不得而知,再也查不著了。按照那人理論,幸好雕塑倒是留下,被算作藝術。可若沒有被發現,幾位羅漢還躺在河北山中,便難以被稱為藝術?我想她講的應該是藝術史漫長、功利、資本的部分,而非藝術。可若有那幾位羅漢的臉龐、衣褶、神采,該也未必在意能不能進那份名單。
節目中陳丹青出現一句少有的帶人性的話:「現在不容易見到這樣的臉,這樣的表情了,現在各種臉不容易看到內心的立場,各種表情隨時都準備改口、迎合、掩飾。」或許易縣的羅漢,不過是用來調侃的裝置。而這句話,才是他最大的苦心。
12.
《局部2》第五集,離開祭壇的祭壇畫。
將祭壇的畫取下,放到美術館展示;離開原本昏暗燭光下閃閃躲躲的教堂,轉而放到各種燈光,角度下被細細觀察。這被稱為美術館崇拜。大量人質疑,這是對的么?
我想了幾天,只覺得龐大。之前有人問我怎麼看,我草草回答,真是個奢侈的問題。西方藏品和文化到了這步,再加上意識形態作祟,總要反思,質疑,露露馬腳。還是奢侈啊,你們跑去西岸各美術館看看,連空氣都顯得生硬,所有人形同獵戶,走出去的步子都帶猶疑和羞澀。在這種情況下,要談「美術館崇拜」,絕對心虛。
試試看。假想有一天,宗教重新盛行,你把紐曼的《是誰在害怕紅黃藍》或《崇拜的半人半神》拉到教堂去,朝拜的教眾人來人往,光線昏暗,無人敢抬頭。那這幅作品會不會失去原有的意圖和語境?
會的,完全失效。紐曼講,他的作品最好掛在走廊里,逼迫人們的視線靠近,被它包圍,侵蝕,坍塌,享受完全被佔據的局限感,轉而去想:這,為什麼是藝術?
那開頭的意思全錯了,不該拿教堂說事,也不是藏品多少的問題。而是現在打開網路隨意調取藝術品畫面,一方面噴涌到可怕,另一方面你根本看不著你真正想看的。例如剛剛提到紐曼的兩幅作品,國內搜索引擎彷彿故障,毫無動靜。但這會不會又是好事?原作十分巨大,寬與高各數米(不然也不會使人產生壓迫感)。這種比例如何被網路還原?偶有截圖,作品真正的意圖完全消散,只留下空洞的色塊和矩陣,根本不得要領。
我想美術館崇拜被質疑真奢侈,但網路崇拜被質疑卻悄無聲息。我們在網上隨意搜索,觀看,出現各種手段,例如視頻,360°全景,紀錄片。比畫冊精細多了,遠近,景深,局部,煞費苦心。可這能夠看到作品的真正面貌嗎,那真的是倫勃朗,透納,莫奈的意思么。所有人看到的角度相同,那如何得出自己眼光里的靈光乍現?
就好像祭壇畫從祭壇被取下,放到美術館裡,那還是原本的那幅畫嗎?或者只是現代人的一廂情願,跑去展館裡張望,形成所謂的「崇拜」?
但幸好啊,我們還有機會知道後者。買張機票,跑去傻看,不管不顧的就好。藝術不會害羞,被你盯著看不會臉紅。前者就只能靠想像,等哪天人類絕望,耶穌偷偷重新降臨一次,我們再跑去教堂驗證。只是屆時那不是藝術了,是崇拜,是頂禮,是膜拜,是巨大的隔閡和不近人情。
而事實上,那離藝術原本,真正的面貌,或許更近。
13.
《局部》第一季好的地方在於,陳丹青是不假定觀眾的。我完全不知道他是在講給誰聽,眼光放在鏡頭,思緒卻在神外。但偏偏就是這樣,形成大量可供組合、分解、剖析的呢喃與撒嬌。再給初試的導演謝夢茜靈光一揮。遂成第一季那樣劈頭蓋臉,不問來去般的定風波。誰怕?沒人在意的。
而《局部2》很大程度上不一樣。陳丹青頻頻跳出語境,來跟屏幕前的觀眾說話,解釋來龍去脈,甚至到了枉費口舌的地步。再加上謝夢茜非常猶豫,時而往前一步,在剪輯,配樂,節奏上出新章節,時而又退回老花樣(但謝天謝地,這季不再有波普)。
這讓人很難不關注畫面之外的畫面,想像製作者躡手躡腳的模樣。面對龐大的大都會美術館與陳丹青曖昧的話語,幾個鏡頭根本囊括不了所有的意圖和伏筆。於是製作出來的成品頭重腳輕,淺入淺出,只偶爾由語言的靈巧吸引,根本無法被製作的精細或豪情打動。
陳丹青畫里畫外兩頭跑,結果兩邊都說不清。很難講如果是通觀整部的話,其中的遊離的片段會不會被消融。但這樣單獨拎幾集,甚至幾段話來看,《局部2》的魂靈,還飄在騎牆的空中,左顧右盼。
這個系列的成,當然要歸屬謝夢茜。如果不是她,不會有《徐揚的功德》,不會有《巨人的戰役》,甚至不會有《號外》。
至於後半句,且收一收,希望沒機會說出口。
14.
《局部2》有兩期沒寫了。荷蘭人跟卡拉瓦喬都讓人有千言萬語而說不出。在腦子裡兜兜轉轉,也不知道哪時會突然迸出來。
15.
《局部2》第九集,優雅的暴力。
前一陣我說:我得質疑陳丹青的眼光,我聽他講話太久了,下一步,我要一邊背對他,一邊搖頭。這幾期的局部乏善可陳,眼光強而對比弱。好的藝術評論,必是分辨,類比,然後不給結論。
卡拉瓦喬太過偉大,羅蘭巴特絮絮叨叨那麼久,講到底,就是卡拉瓦喬一筆的事情。木心也是,喜歡拉斐爾多過卡拉瓦喬,陳丹青到現在不服氣,但逮著機會就當故事講。包括倫勃朗,也被拿來比較。怎麼比?可倫勃朗的自畫像也好,歷史畫也罷,《夜巡》就算被裁,放出來依然令人陶醉。
誰會不喜歡倫勃朗呢。
那到底要不要比,能不能比,該不該比?我們敬愛大師,放遠看,湊近看,模仿,臨摹,亦步亦趨,到底是什麼意思。
快結尾的地方,陳丹青穿那件黑色單排扣羊絨大衣,終於緩緩講出來。
「如果你要成全自己的風格,你就要用走向前輩的方式,離開前輩。換句話說,你盯著大師看,其實心裡想的是自己的作品。」
16.
之前《局部2》最新一集,我打錯名稱。原來叫「優雅的暴行」,我打成「優雅的暴力」。一字之差,水準下降得不是一點半點。
果然起名是大學問。有個不相關的事。昨天看巴黎評論訪談海明威,講到起書名。海明威講,他寫完一個故事或者一本書,開列一個題目單子——有時會有一百個,接著開始劃掉,有時一個不剩。
意思是,你要麼靈光忽至,要麼拖泥帶水。但不管哪種,最後別讓人看出來。
但這幾天突然發現,節目的官方名稱又被更改。不叫「優雅的暴行」了,叫「優雅的法國性」。原因是什麼呢?我思來想去,可能性只有為數不多的幾種。哪種都令人惋惜,甚至錯愕。
這一改徹底完蛋,原名那種拉扯的戲劇性不見,轉而換成福爾馬林般的模型跑來和你說,這是優雅,這是法國性,合在一起就是普桑優雅的法國性。法國性是什麼?這時要在後面加一句——是混雜暴行的浪漫——就多餘而刻意了,比不上劈頭蓋臉的一句。
你要聽嗎?不要聽的。語言的魅力被瓦解稀釋,換成中規中矩的陳腔濫調,毫無張力。你有多久沒聽見一個人說:這是優雅的暴行,無知的遊歷,再這樣下去我要退步的,所以我的書就叫《退步集》。
會越來越少的,要珍惜。
17.
《局部2》第十一集,《白熱化的羞辱》。講述馬奈的突破、沮喪與顏料層。
印象中是節目初次使用爵士樂,彷彿伍迪艾倫突然從隔壁片場探班,順手就開始吹單簧管——效果非常出眾,和古典樂之間的搭配簡直魂繞,烘托到全新的位面。而其中學院派的責罵顯得尤為精彩,顯盡科班和傳統的局限性。但字裡行間又體面、客氣、漂亮、彬彬有禮,極具觀賞性。雙方都耐著性子聽著,說著。在如此情緒的堆砌下,這集成為《局部2》最好的一期。對謝夢茜來說,她尋尋覓覓,終於發現羅馬早已在身後。無可指摘。
我疑心爵士樂是古典樂的填充,像喝多酒的人什麼都敢喝,一飲而盡。
藝術家孤獨,每個人只是每個人一段時間的繆斯。到最後做什麼都是用藝術來考量,都是服務於藝術。所以馬奈找波德萊爾解憂,波德萊爾找瓦格納來說法,都是藝術從中作祟。而把眼光投向先前的巨人,從來是雄偉而無奈的舉動。你順他們肩膀而上,可他們是雕像、傳記、佚事,不是活人。
於是幾年後,波德萊爾去世,馬奈愈發鬱結。但或許此刻他與波德萊爾才最親近。人與人,活著是一種相處法,死了則是另一種。因活人都不停在變,都需要個龐大、雋永、雄辯、永遠不變的參照物。所以對大部人來說,蓋棺定論的對象,才是真正值得交談的傢伙。
馬奈委屈、消沉、不解。可他是馬奈,畫已放那,剩下只是話術的轉移和發展。之前人講,最怕別人自以為是梵高。這話兩個意思:一是誤會自己的天分;二是錯估自己願意付出代價的意願。
但我這邊有個不同說法。陳丹青的靜物畫在剛剛回國的時候,98年在南京展過一次,2000年又給清華教區展過一次。總之美術圈非常失望,時至今日可能還有人在討厭嘲笑。他面露羞色,很慢很重講。
「但你的畫能夠讓人嘲笑也是一件事情啊。我都不知道要去嘲笑什麼畫。」
你別管羅馬,只管走路。
18.
陳丹青遇見一條視頻的老總,對方和他講,當代人看視頻三十秒就乏了,或開頭看個十秒二十秒覺得無趣就關掉。所以《局部2》原本打算做成五分鐘一集,後來因各種主觀客觀還是弄成長視頻,但由二十多分鐘縮短為十五分鐘。
先說時間。五分鐘一集的節目我看過些,例如可汗學院。非常快的片頭,然後一人或兩人不間斷地說話,交流,穿插。語速極快,吐字清晰,沒有繞彎或迂迴的意圖。而陳丹青講話的特點在於慢,緩,重,娓娓道來,曖昧,大量的自問自答,每句話都恨不能繞遠幾千字再講回來。而且他的譴字形容詞較多,呢喃一大堆。若放到五分鐘里去完成這一切,效果容易一塌糊塗。
真正決定時間的,不在於陳丹青,而在於導演謝夢茜。此次的《局部2》中,也存有大量的畫作對比,局部鑒賞。陳丹青也不講話,眼睜睜看時間和畫作流過,形成大段空白。即便在十五分鐘時間裡,所有人也被時間綁架,一方面想要速戰速決,一方面又捨不得巨細靡遺。所以其中有幾集不倫不類,看得難受,就是時間的節奏安排不過來。
陳丹青做不了什麼的,無非多加個觀點,少寫點離題。謝夢茜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但話到這裡,當真如此嗎?真的要因為現代人看半分鐘視頻便乏了,看十秒無趣就換頻道,於是就變化策略,把自己全部推翻,去迎合,去遷就,去適應么。
他自己的話,yes or no。no的地方在於,你水準在,東西確定是好味,做法更取決於你自己,而不是把話語權交到別人手裡,去過多考量眾口該如何調劑;yes的地方在於,我相信即便有一天真的五分鐘一集,謝夢茜也一定能夠找到好的方式,去呈現出該有的水準和度數,不會走偏太多。
五分鐘,四十分鐘,都不是問題,都是好菜,津津有味。關鍵是觀眾能否看得起自己,相不相信自己觀看的味蕾。五分鐘,四十分鐘,能不能各自嘗出自己的好來。若能,時間只是形式,是錦上添花的談資;若不能,所有眼光和精力全投到執拗,那也真的就只剩談資了。
19.
小姑娘是上海人對女孩子的稱謂,所有女性都可以被這麼稱呼。
你們都是小姑娘。
我只是很平常做生活中的事,提小姑娘是因最近她在身邊。我沒任何意圖的,你們仔細看就知道,我不帶任何額外情感。只是散步,看書,交談,活著,在一起。
我不覺得甜,甚至看到這個字有點反感。之前一個人時也從沒覺得苦。所以看到你們說甜,發糖,我很詫異。我身邊的朋友都離完一圈婚,或艱苦維繫。三十歲後,一目了然。人與人在一起,甜什麼的都是騙術,最後還是靠經濟和人文底蘊。
我昨天提到兩次《局部2》,我覺得那才很甜。可人們不在乎,他們確實只看自己想看到的。所以我不解風情,執意跑出來和你們說三道四。真抱歉。
20.
《局部2》第十四集,《草稿與正稿》。
Velazquez的《奧利瓦雷斯公爵肖像》的草稿完全超越正稿么?確實看得出草稿那幅的筆觸鬆散自然,在整體觀看上呈現更自如的效果。節目中例舉的其他幾個例子也很到位,《南尼大橋》的草稿渾然天成,大氣寫意;到了正稿就縮頭縮尾,匠氣十足,好像馬上就要呈到宮廷里去。康斯太勃爾自不必說,他介於巴比松與印象派之間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鄉野的精細感。但看他幾幅草稿,在真正的鄉野面前,精細感被消耗,衝突,草堆的粗糲感和融化感被磨損。我又猶豫了,想到同期的透納。透納最好的畫都是形似草稿的倫敦之霧,如夢似幻,光影被玩弄於股掌之間。而他那些在畫室里精雕細琢的港口景觀,那些正式細膩的形形色色高聳矚目的桅杆船,我想即便不是透納,也必有別人畫得出來。
但這眼光不準的。我們看現代藝術太久了,攝影又來攪局,已經不能分辨精細的偉大。冷軍就是最好的佐證。這是草稿與正稿的問題,也是眼光之別。
具體到文學,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亦字亦趨,標點符號都算文字。這是對的。字句段落通通完成,決定語感和意境的,反而在於句號的點綴。作家分兩派,一種修改字詞,講究語句的節奏感和均衡感。另一派不太改字詞,只刪減或添加段落,所有的情緒要麼重生,要麼被全部抹去。但當中有誤區。例如後者未必是不改字詞,而是將段落當字詞用,修改段落便是修改字詞,只是數量分別。
哪種好呢?福樓拜完全讓人知道他在乎字詞,德加和馬拉美爭辯詩歌到底是字詞還是意象,張愛玲寫《小團圓》,給宋淇夫婦的書信中輕描淡有一句,我寫小說幾乎不改。但她下一封馬上講:小說不改,顯然是從前的事了。偉大的手稿也是作品,但前提是偉大。我之前說,我不相信端上檯面的東西還有餘地,餘地該只存在於草稿和抽屜文學中。這句話的意思是,一件作品落定,上框,就和你毫無瓜葛了。你在這部作品中的性感,落寞,美與丑,反諷與政策,都與你再無關係,你的偽裝要被檢驗了,某個階段被蓋棺定論。
這樣就可以理解草稿了。太多人只把它當成正稿的模擬,委屈的服務業。但成熟的創作者知道,它就是另一份正稿,甚至是真正的那份。一個映射自己偽裝的本質,不用呈送到宮廷去,完全沉浸於自己眼光與慾望中的舞台。如何對待草稿與正稿,或許各有說辭。但人在草稿上的一筆一畫,或許騙得過所有人的偏見,卻永遠騙不過自己的期待與野心。
21.
《局部2》快結束了,我已經開始想最後一集陳丹青會說什麼結尾。
第一季結尾,他講:「好了,講完了。謝謝大家聽我一路念稿,再見。」然後兩隻手舉起,像是嬰兒或小貓一樣,攥緊拳頭再鬆開,兩次。這是物種幼兒期表達情緒的方式,完全沒有道理出現在他身上。我想是因為害羞,又真覺得難為情。
接著是張亞東的音樂起。那段音樂無名無姓的(或就叫《看理想》),但在局部1里幾乎每集出現。也以此奠定節目基礎,調性。適當的時候,拉高意境,首尾呼應。第二季里就沒有這樣的細節了,音樂雜亂,拖沓,偶有亮點,但無一貫穿全篇的繩索。零散,離離落落,有佳集而無整體迴響。看到現在就第十一集《白熱化的羞辱》在水平之上,其餘的都只差強人意。
借用陳丹青的話,第一季是在節目里找方向,屬於草稿。第二季就是正稿了,知道觀眾有誰,節目要幹嗎,大家一本正經開始,於是完蛋了。就好像我之前講,陳丹青這季老跳出來和觀眾講話,解釋節目。但這又與他無關,是導演謝夢茜的調度,估量。我很不好意思講她,但我相信她自己也知道,《徐揚的功德》,乃至整個第一季,是她更為得意的「草稿之作」。
現在許多人為了講漂亮話,連臉都不要,更不要談自尊。但我無甚指摘。我不會講,「有這樣的藝術節目已經很好,第三季缺錢,說不定都拍不出來,到時什麼都沒了」。no,東西但凡做出來給人看,出色我就認認真真誇,不盡如人意我就老老實實說。這不僅是對作者的尊重,更是作為觀眾對自己的尊重。
22.
《局部2》第十五集,《繪畫與時間》。
我常想中國藝術史難以逾越,形容,主要還是受重視的時段長。由秦始,直至唐宋元明清,橫跨兩千餘年,缺一不可。西方藝術大致多被關心文藝復興以後,往前算就是古希臘。隔在中間的漫長中世紀,一是藝術內容乏善可陳,對人性壓迫,宣傳昂揚的神性。二是當今話語權翻來覆去,仍舊聚焦在印象派和當代藝術。
大概前者實在太過偉大或親近,而後者的市場效益才是如今藝術的真正脈門。
但中國藝術還是難講。像天機,你開口窺破,便不成體統。之前看插花,我講東方藝術是靜中找動,故山水畫橫行,峰巒雲霧沸騰,繚繞全靠想像。它們無一不是獨自廝纏,在那一動不動孤芳自賞,只等觀者發瘋。於是陳丹青在那讀《胡笳十八拍》,喋喋不休,顯得純情而毫無生機。遠比不上一張鋪滿字的紙,若無其事放在那。任何人自讀,你當下就變蔡文姬。
我買故宮的畫譜回來看,厚厚疊疊十餘冊,重如磐石。空餘時翻閱,越看越心驚肉跳。古人也是沾前現代的便宜,山歸山,雲歸雲,樹木是樹木。萬千峰巒中造一小屋,寥寥幾人小舟輕泛,立馬融為一體,不影響分毫的。這是人文畫的魅力,幾乎不把人當人,人也只是風景中的一隅,獨立於曠觀中的凝視。
更重要的是,你看這些畫,你也好似不是人了。葉公好龍,點上眼睛便破畫而出;蒲松齡寫《畫壁》,朱孝廉被畫迷失神智,跑去畫中與少女親昵。這些故事亦真亦假,但都打破了人與畫的界限。你要較真,那便失了韻味,少了風度。多少佳話之所以為佳話,不分你我的,誰在聽在看,誰就是主人公。
這是東方藝術真正的魅力所在,無需解讀,只待有心人偷偷當真。
23.
好,昨天是《局部2》的第十六集,也是最後一集,《藝術與大眾》。主要講述馬蒂斯與畢加索亦敵亦友的崇高情結,以及由畢加索幫施坦因畫的一副肖像畫所引出討論:藝術與大眾,究竟如何處置。
施坦因看完畢加索幫她畫的肖像後,覺得與自己並不相像。畢加索回了句非常有名的話:小姐,你會越來越像這幅畫的。
這句話一出,直接證明了現代藝術的倫理。觀眾與作品之間,不必要再有從前那般細膩的對視,可以有關,更可以無關。藝術或繪畫不再只是視覺的替代品,貴族的訂件,無法跨越的鴻溝,沒有根據的漫談。藝術的重點未必再是藝術家或作品本身,而是可以通過一閃而過的靈光,不可言說的曖昧,完全私密的理解,表達,闡述,愛慕,來進行根本沒有必要的溝通。
後果是,一方面藝術與大眾的門檻簡直消失,你可以用經過審美訓練或完全無知的目光去審視任何一幅作品,然後從眼光中汲取結論,發表演說或觀點;另一方面,藝術與大眾的距離從未如此遙遠過。關係中充滿誤讀,自以為是,毫無理由的叫囂,故作深沉。而這一切,又可以被理解成另一種解讀的藝術。在此之前,批評是犀利的,沉重的,愚昧的,容易被時代拋棄的。儘管十九世紀的批判與評論用如今的眼光來看遣詞造句十分古典,高傲,整潔又不可一世。但直到現代藝術伊始,藝術才真正不再只是貴族或向上階層的談資與道具,轉而成為一種全民參與,順應時代與戰亂的綜合產物。
也是從二十世紀初開始,藝術的重心,或說世界的重心,慢慢從歐洲轉移到了美國,從巴黎轉移到了紐約。藝術與宗教一般,背後都是話語權作祟。在歐洲沒落的同時,西方藝術開始慢慢遵從美國的規則,大量形式,意象,話語,成為嶄新的藝術,歷史的第二面鏡子。傳統的藝術形式慢慢被電影和攝影徹底代替,逐漸失去功能性和獨特性,從佔據藝術的所有框架,變成被人忽視的一隅。新的畫家乏善可陳,技術上無可指摘,意向上不再突破。最後,資本徹底注入,藝術成為資本家的跑馬場。
我相信孤獨的力量,佛洛依德的繪畫是孤獨的,梵高更是孤獨的。孤獨在於無人共存,他前張後望,整條路上只有自己一個人;我也相信遠觀的力量,兩兩相望,言不由衷,彼此激發,激怒,激動。鞏俐說過一句話,男女之間的關係,除卻讓兩人創作出更好的作品,其餘的指標都太庸俗。何止男女,人與人的對談,接觸,觀察,莫不如此。要在意大眾嗎?要執著藝術么。人總愛站邊,好似這樣就有立場,才有底氣開口說話。
其實,你若真去孤獨,或與人遠觀,便既是藝術,又是大眾。
最後是我期待已久的結尾。是場景,更是心境,一場戲要落幕了,結尾是最重那筆。畫面中陳丹青走在空無一人的大都會美術館,雙手交叉併攏,臉上是羞澀又釋然的神情。
他講:好了,監督我們拍攝的美術館職員和保安辛苦了一個晚上,要休息了,《局部》第二季大致就講到這裡,希望大家不至於以為比第一季還要無聊,謝謝大家。
畫面暗,隨後亮起照片,1982年初到紐約的陳丹青跑出來。唇紅齒白,一頭濃郁的頭髮,滿臉痴笑。彷彿這三十五年什麼都沒發生過,總統還是里根。
但隨後如今的陳丹青又跑回來,伴隨張亞東做的那曲《看理想》(就是最上面的音樂),開始絮叨這期節目的局部。
「經常有人會問我,怎樣才能看懂一幅畫。這真是百口莫辯,我只能說,就是有一天你學會看顏料凝結層的質地美,你可能就懂畫了。可是你一旦懂畫,你就有的苦了。」
「觀看是不講道理的,也用不上道理。你看一幅畫,重要的不是懂得,而是驚喜。你驚喜也用不著道理。」
「有時候畫得入神的時候,我真的心裡會有一個念頭:董老太爺,你不知道我在畫你呢。」
「往好了畫呀,往好了畫呀,可別畫砸了。結果呢果然畫砸了。你所幸豁出去,畫壞了拉倒,結果倒沒事兒,反倒好了。」
「凡是被承認的藝術,進了美術館的藝術,都是過時的規範,失效的規範。輪到偏離和背叛印象派的規範,是馬蒂斯和畢加索那代人。可是馬蒂斯、畢加索開創的規範,今天也早已過時了。」
「他說中國的器物,中國的雕塑,之成熟,之高雅,一上來就獨步世界。我得學他的上海話,我到現在印象還很深。」
這個他是誰呢?當然是木心。他還與陳丹青遠望著呢。
木心:「一上來,就獨步世界。獨步。」
(完)
TAG:管洛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