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塔背後的男人｜大象文摘

天下 07-28

原標題：大金塔背後的男人｜大象文摘

文章來源： NanjingYCChen｜雅築迷思 Azuremyst（ID:azuremys）

來到仰光的外國遊客大約沒有不參觀雪德宮（Shwedagon）大金塔的，但恐怕極少有人注意大金塔塔院最東北角的一個小亭子，和亭子里的三塊石碑。

放置石碑的小亭

這三塊大碑分別用巴利文、孟文和緬文講述了一個相同的故事，這個故事去過大金塔的人想必都很熟悉：佛陀將自己的頭髮賜給前來貢獻食物的商人兄弟，兩人將佛發攜回家鄉建塔供養，這便是今天的大金塔。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那麼仰光大金塔便是世界上第一座佛塔，其神聖程度不言而喻。

然而在漢譯佛經里，我們只能找到如下的記載：

爾時彼處，從北天竺，有二商主。一名帝梨富娑，二名跋梨迦。彼二商主，有多智慧，心細意正。彼二商主，從中天竺依土所出，種種貨物，滿五百車，大得宜利……

（《佛本行集經》，隋天竺三藏闍那崛多譯）

中天竺、北天竺，看上去很難與緬甸產生聯繫；即使在南傳佛教的巴利語經典中也沒有說這兩兄弟是緬甸人。不如暫時不要糾結這個問題，先來看看這三塊石碑所使用的文字吧。

石碑上的文字

巴利文、緬文，都是很有名的文字；而這個孟文（Mon language）是個什麼東西？石碑為何要以這三種文字刻成？要解答這個問題，就只能回到三塊石碑建立的年代：十五世紀後半葉，大明成化年間。

此時的緬甸隨著蒲甘帝國的落幕，已經陷入了南北紛爭之中，猶如我國的宋金時代；北方的國家定都阿瓦（今因瓦），南方的國家定都勃固（西邊日後強大的妙烏此時才剛站穩腳跟，充其量算是阿瓦和勃固的一個比較大的附庸國）。而孟族就是緬甸南方的古老民族，他們的文字早在蒲甘時代就已經出現在蒲甘的寺廟和佛塔之上。

時代不明的仿阿育王石柱頭，勃固 Shwemawdaw 金塔博物館藏品

到了十五世紀初，勃固出現了繼承危機。靠阿瓦的軍隊扶持上位的國王頻耶蘭（Binya Ran）選擇了「和親」政策，將妹妹信修浮公主（Shin Saw Pu）嫁給了阿瓦國王成為妃子。不曾想在平定了勃固繼承危機後不久阿瓦國王就被毒殺（一說戰死），信修浮公主便在兩位北來的孟族年輕僧人的指導下研讀佛經；數年之後才在他們的幫助下潛回家鄉勃固。

然而勃固也不太平，信修浮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兒子先後在權力鬥爭的漩渦中撒手人寰。1453 年，在男性繼承人已全部用盡的情況下，曾經的公主登基成為信修浮女王。統治七年以後，女王想起了年輕時遇見的兩位僧人：傳說她準備了兩個倒扣的碗，一個裝著高僧的法器，另一個裝著王者的冕旒；抽到王者之器的僧人遵旨還俗，替代她登基成為國王——這就是大金塔石碑的主人，勃固王達摩悉提（Dhammaceti）。

在閱讀外國歷史的時候要時刻記住一件事：像中國這樣有歷朝歷代傳下來而且記載還大差不離的史書的國家，簡直是鳳毛麟角。對於緬甸，碑銘和鍾銘就是記載當世實況的最好文字材料；而達摩悉提留下的石碑的數量在緬甸史上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大金塔的石碑只是其中之一。與之相伴的，是一群今天仍然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奇蹟建築——大金塔，也只是其中之一。

今日的雪古吉塔

熟悉佛經故事的人會知道，二商奉食的故事發生在佛成道七七四十九日之後。而佛成道後的每一個七日，都有一個標誌性的事件；印度菩提伽耶著名的大塔四周，就分布著傳說中這些事件發生地的紀念物。而在達摩悉提的都城勃固，也曾有一座規模堪比菩提伽耶的巨塔；在塔的四周，也同樣分布著這些紀念佛成道的建築。這便是達摩悉提所創造的最偉大的奇蹟——勃固南郊的雪古吉（Shwegugyi）塔。

少女題材琉璃磚，仰光國家博物館藏品

勃固並不是著名旅遊目的地，位置稍有些偏的雪古吉塔更加乏人問津。然而在 19 世紀，雪古吉塔在西方學者中卻幾乎盡人皆知。這並不是因為塔本身，而是因為出自這裡的大量精美絕倫的浮雕琉璃磚。

潰敗的魔軍題材琉璃磚，仰光國家博物館藏品

早在蒲甘時代，佛陀降伏魔軍以及抵擋惡魔女兒的誘惑就是緬甸工匠、尤其是緬甸南部工匠最愛的創作題材；蒲甘最著名的阿難陀寺就鑲嵌有標著孟文題名的魔軍題材琉璃磚。而在本國都城最重要的建築物上，這些魔軍和惡魔女兒浮雕更加精妙絕倫：從兩個一組、頂者各種動物腦袋行進的魔軍，到在佛陀面前滿地找牙的魔軍，再到純粹美少女形象的「惡魔女兒」，這些今天仍然保存在歐美各大博物館的琉璃磚曾經是西方人了解 15 世紀緬甸南部藝術的最重要窗口。

殘損的琉璃磚（其中某些可能不是來自雪古吉塔），勃固 Shwemawdaw 金塔博物館藏品

將佛陀故事裡的商人兄弟與緬甸南部聯繫起來，很可能不是達摩悉提的發明。而將之用當時緬甸通行的緬文、孟文和僧侶使用的巴利文刻進石碑，成為不可動搖的國家神話，卻很可能要歸功於達摩悉提一人。然而勃固的雪古吉塔無可置辯地證明，達摩悉提創造的國家神話絕不止於大金塔：如果雪古吉講述的佛陀成道是一首進行曲，雪德宮大金塔所象徵的二商奉食只是敲響了結末的最強音。然而，這仍然不是達摩悉提奇蹟的全部。

今日的 Kyaik Pun 佛塔

就在雪古吉北側數百米是另一座更加難以想像的建築。Kyaik Pun 佛塔實際是四座碩大無朋的坐佛，朝向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見不到這樣的建築。然而它的原型卻不難揣測：從中國的濟南神通寺四門塔，到緬甸最早的驃人佛寺，再到蒲甘和妙烏早期的佛寺，迴廊圍繞的四尊坐佛都是永恆的母題。Kyaik Pun 就是將這樣佛寺的中心佛像單獨抽出，無限放大。

今日的 Kyaik Pun 佛塔

關於 Kyaik Pun 佛塔有一個無稽傳說：據說容貌美好的四尊佛像是由古代的四姐妹捐造，四姐妹互相約定終身不婚，誰結婚誰捐造的那尊佛像就會垮塌。後來其中一人破壞約定結了婚，她的佛像果然垮塌。這傳說當然無歷史價值，但達摩悉提逝世後，他的奇蹟們確實陷入了垮塌之中。16 世紀，勃固被來自北方東吁的軍隊攻破，充當了莽應龍曇花一現的龐大帝國的都城，最終在 1599 年被妙烏大軍焚掠一空。孟族人在 18 世紀曾經以勃固為都短暫復國，卻在 1757 年被緬甸帝王雍藉牙徹底毀滅。在 19 世紀英國人佔領緬甸南部時，達摩悉提的奇蹟大多隻剩下叢林中巨大的磚堆。

Kyaik Pun 佛塔前的石碑

修復前的 Kyaik Pun 佛塔老照片

今天的 Kyaik Pun 佛塔與勃固絕大多數古建築一樣被修的光鮮亮麗，毫無垮塌之象；只是大佛背後光禿禿的粉牆讓人不由得感慨。佛塔前方的小木屋裡也有一塊達摩悉提留下的石碑，碑上沒有故事，卻提到整座建築曾布滿魔軍、僧尼、天人天女的雕飾。這些大約是灰泥製品，早已消失在不知哪一次焚掠中了。南邊的雪古吉塔的現狀更加詭異：它的本體並沒有修復，仍然只是一座如山的磚堆，魔軍和少女的琉璃磚沒有半塊殘留；它的周邊卻修起了各種五顏六色的新建築，包括一座它曾經的範本——菩提伽耶大塔的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