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江水: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
在我老家老宅西院住著一個叔伯弟弟老K,因我母親尚住在老家老宅東院,我每次回家時,自然與老K見面的機會就多一些,對他的所見所聞也就多一些。閑著無事還斷不了「忽悠」他兩下子。每當「忽悠」他時,旁邊總有一位小姑娘護駕:「大爺,家醜不可外揚,都是咱自家的事兒,何必拿咱自家的人兒尋開心,讓別人看咱笑話!」這小姑娘叫小芳,七八歲的樣子,是老k的女兒,也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其實,不管是誰,你要「忽悠」老k還真得提防著點。因為你若要多看他兩眼,再與別人說話時,他就會起疑心:「你們又在嘀咕我,你們過得好,咱過得孬,咱不沾你們的光行不?」這時,你要與他理論,小芳又會埋怨他:「你這是自己往頭上買,人家說誰你管得著么?」回過頭來她又說:「你們可不要跟俺爹一般見識,他就是這樣的人。」這話哪像是出自一個小孩兒之口。
說不沾光那是假的。再說老K也真沒那個窮志氣。他自己也承認,要別人的東西是咱確實沒有,不要別人的咱上哪兒去弄?嬸子、大娘和我母親都說他是:「有話給了痴人,有飯給了飢人,而對於他是,『捧起牛糞砌寶塔』,怎麼也扶不起來。」你用好話數說他,他說:「我家的事不用你管。」你用嚴辭批評他,他說:「你憑什麼教訓我?」你給他好吃的,他說:「你家東西就是多,吃不了了才給我。」你把吃剩的東西給了他,他又會說:「你家都不吃了,才來給我,我就是吃剩飯的主兒?」每當老K說不成點的話時,小芳總是打圓場:「十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般長,俺爹就是這麼一個人,你們聽見就當沒聽見,俺這裡給你們賠禮了!」一個四十大好幾的人了,還總是讓孩子替他給人家賠不是。唉,也真是的。
小芳生在這個家也確實招罪了。老K是個「獨苗」,且他娘死得早,父親對他嬌生慣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弄得四肢不勤、五穀不分,都十好幾歲了,穿鞋分不出左右腳,穿衣認不出正反面,聽話聽不出好賴話,辦事弄不清豆腐菜兒。都三十好幾了,還是「光棍兒」一條。談對象條件一降再降,都是「野地里烤火一面熱」,談一個吹一個,談兩個吹一雙。
那年,村裡有人到廣西帶媳婦,順便也給他「捎」回一個來,都結婚成家生了兩個閨女了,不知又被誰告發,以販賣人口罪關了他半個月禁閉,他父親戳窟窿、搗眼睛,交了三千塊罰款才把他贖回來。父親一蹶不振,積勞成疾,卧床不起,染病身亡。沒了老父親,沒了主心骨,沒了頂樑柱,頃刻間像塌了半個天,家將不家了。連他的贖金,帶父親的喪葬費,外債高得上萬元,擱在這個家真是一個天大的窟窿,老K豈有鍊石補天之工?這些錢他倒是一分也沒去借,都是親朋好友看著他父親的面子送來的。俗話說,無債一身輕。他卻像沒事人一樣:「誰借誰還,看你找誰?」彷彿要耍賴。
妻子把兩個女兒拉到跟前悄悄地說:「我看這個家沒法過了,咱們出去討個活命吧!」小芳一聽來了火兒:「咱們走了扔下俺爹怎麼辦?要走你倆走,他再不好,也是俺親爹!」妻子一氣之下,趁著夜色帶著大女兒另投高門去了。頭幾天,老K還在街里到處嚷嚷:「我媳婦跑了,也沒人幫著找一找,這人都太不夠意思。」其實,該找的不去找,別人誰管那麼多?況且你欠別人的帳,別人可沒欠你的帳。
村裡丟了兩口人,可也沒有為此激起多大的震蕩,好像事情本來就該這樣。唯有小芳,這下成了沒娘孩兒,身上穿著好心人送來的「下架衣」。腳下的鞋子或大或小,只得「削足適履」。走在街上真像一個隨風飄搖的小草,既可愛又可憐。
小芳人小卻知道柴米貴。也知道「父債子還」這是天經地義的理兒。成天催著爹出去打工掙錢,好養家糊口,好償還債務。只是她說得輕了他不搭理,說得重了他狡辯:「你這孩子是『吃了燈草,說得輕巧』,出門打工是乾的『牛馬活兒』,吃的『豬狗食兒』,住的『雞鴨窩兒』,咱可受不了那份洋罪。」沒法子,小芳輟學了。靠在大街小巷撿廢品換錢養爹養家。村小學校長知道了這件事,硬是把她拽到了學校,還免了她上學的一切費用。小芳對人說:「俺上不上學不吃緊,可總得養活俺那不做活兒的爹。」她一邊上學一邊撿廢品,家裡橡膠塑料、廢銅爛鐵、麻繩碎布、玻璃紙屑……物以類聚,放得規規矩矩。只要聽到街上收破爛兒的吆喝聲,她馬上舉手向老師請假:「俺得賣廢品兒去。」老師知道她的家境,有時還讓同學們幫她撿、幫她賣。
老K看著小芳撿來的破爛兒,總是不屑一顧地:「小打小鬧,成不了大氣候。」走出門後又回頭對她說:「你到街上,耳朵要長長一點兒,聽到村裡來了救濟糧、款、物後,趕緊回來告訴我,讓我找村幹部要去。」其實他不申請,村幹部也回回惦記著他,他家是救災、扶貧、慰問、送溫暖「專業戶」。村裡的大喇叭「叫」他準是好事。因此,他走到街上少不了打聽一下:「今天大喇叭沒『叫』我吧?」
還真有人給他開玩笑:「老K,你怎麼還在這兒呢?喇叭都『叫』你好幾遍了。」他一聽趕緊往村委會辦公室跑,當問准沒有叫他時,他像打了蔫兒似的,誰給他說話他也不搭理。去年春節村裡給了他一袋米、一袋面、一壺油,外加現金二百元。他前腳剛進門檻兒,催欠款的人後腳就跟來了。他一看就急了眼:「你們倒像『黃世仁』,年都不讓我好好兒過了,那錢我還欠下你不成?看你那個『小脾氣』,等我有了錢准還,不信我給你們賭個咒?」看到這兒,小芳又是賠禮、又是作揖:「請叔叔大爺放心,爺爺欠下的帳我爹不還我還,只是俺家這年都沒法……你們抬抬手俺就過去了。」還是小芳人小面子大,她的話還沒說完,幾個要帳的紛紛拂袖而去。要帳的人走後,小芳想,年關之際,誰家也要花錢,欠下別人的帳,還要等人家來催,與情與理都說不過去,不如主動登門認帳賠禮,豈不被別人更能理解。想到這兒,她把「欠帳單」找出來,趁著晚上人都在家,走街穿巷,賠禮上門。她把帳一筆一筆對清楚,並說明還不起的原因。人心都是肉長的。她家的底兒誰不清楚?禮多人不怪嘛!你還真別說,經小芳這一遊說,那些原準備上門要帳的人一下子心都軟了下來,有的送小芳出門還一再囑咐:「過年缺啥,吭聲!」有的將豆腐、饅頭用塑料袋裝上讓小芳往家拿。小芳婉言謝絕:「嬸子、大娘,不是我客氣,平時有沒有,過年啥都有。您放著,等我來給您拜年時再吃。」
小芳拜訪、遊說回來,心裡塌實多了。睡在爹的腳下,竟然做起夢來——她夢見自己躺在媽媽的被窩兒,鑽進媽媽的懷裡,美美地吸吮著媽媽的乳汁,吃得飽飽的,睡得香香的。醒來後,媽媽早把飯碗端到床前,她懶洋洋地從被窩鑽出來,張口讓媽媽喂飯,待吃飽喝足後才穿衣下床,背起書包,讓媽媽送她上學堂。她學習成績很好,回回考試搏頭籌,場場競賽中大獎,放學後同學們一起幫她撿了好多好多廢品。她把厚厚的一沓子錢拿到家,交給爹,爹還清了欠款,蓋起了新房,給她買了新衣,貼春聯、吃餃子,歡歡喜喜過大年……
「咯咯咯、咯咯咯……」小芳竟然笑出聲來。小芳夢中的狂笑,也把她爹從夢中驚醒,他用腳蹬了小芳兩下:「你睡覺還笑呢,我做夢都『恨鐵不成鋼』,你啥時能長大,能掙錢了,也好讓咱家的日子奔小康……」
你聽聽,這老K,他可是啥都知道。不過,小芳的夢想看似簡單,老k的夢想卻十分遙遠……
溫江水:原籍涉縣合漳鄉溫和村,現供職邯鄲市水利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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