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循環的絕望與狂喜
19)
我說我感覺這一切是沒有意義的，並不是說這一切真的沒有意義，這只是一種感覺，覺得自己活得很不真實，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我給丈夫打了電話，他說人都會這樣，我也不確定他到底懂不懂我的意思，但如果人都是這樣我就放心了。有些時候覺得自己想的太多，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很累，希望能有一天對這一切感到麻木，而又覺得，活在這樣無限循環的狂喜和絕望中也沒什麼不好。
我能感覺，我的一半和他一樣，享樂主義，活在當下，隨性地生活。但我還有著他沒有的野心，而這種野心，好像和他在一起的時間越長就消亡地越多，到現在已經所剩無幾了。我不知道這樣到底好不好，好像一切變成了身外事，真正地變成了一個孤立的個體。從前我的孤立是因為我被愛情束縛著，如今我的孤立是我選擇並且我不喜歡和外界有聯繫。
我想寫一個故事，一個沒有情節的，只有心理活動的故事。我越是思考就越是痛苦，可我還是停止不下來胡思亂想。慢慢地我竟分不清我是喜歡痛苦還是喜歡思考了。
這世界是真的不大，回國的飛機上我遇到了在很多年前認識的朋友，那時候我們就知道他喜歡男人，他在宿舍和自己的男伴卿卿我我自然也被同宿舍的人嫌棄。我問他，他現在怎麼樣了。他說，還好。我正想問他什麼，他就直接告訴我他結婚了。也難怪，他現在西裝革履，完全不是當年那幅弱不禁風的模樣，看樣子是去法國出差，也算是事業有成了吧。他問我我還記不記得他當年的那個男朋友，我說記得。他說，他後來死了。
對於死亡這件事我只在夢裡見過，可也僅僅是停留在死亡的前一秒。據說人們不會夢見自己從未感知過的事情，天生的盲人連做夢都是沒有圖像的，這也就是為什麼每當夢見自己死了，人就醒了，或切換到其他的夢境。
他說，他的家庭極其傳統，不可能接受同性戀的孩子，當時把他趕出家門，他感到絕望。他的男伴意識到他們可能永遠不會在一起了，便提議兩人就此結束生命。他毫不猶豫地同意了，而真正實施的時候，他開始懼怕死亡，開始懷疑這一切是不是值得用生命去換，於是少吃了幾片安眠藥。當即他的男伴就停止了呼吸，而他被家人發現，拉去洗了胃。他笑了笑，說，如今的這一切的生活，都是對他自己的懲罰。他的愛不夠堅定，如今連死亡的權利都沒有了，命運讓他受現實生活的折磨，工作，孩子，妻子，家庭，他說，自己活得像一個軀殼。
在看《失樂園》之前我得出了和渡邊純一差不多的結論：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愛情，除非在愛的時候就死掉。這大概是真的。但死亡是一件太過自私的事，我不懂一個人到底有多自私才能自殺。只為了解除自己的痛苦，或追求自己的愛情，而不惜犧牲周圍的一切和家人的幸福，我是沒辦法理解的。
但他的故事不禁讓我渾身發抖。
20）
回到國內，我再次來到我和丈夫曾經幾乎天天來的老電影院。這電影院坐落在城邊上的一個院子里，這院子很大，很久以前應該是個寺廟。沒有看門人，也從未見過他的主人。只有深處那間小房子每天都會播放不同的老電影，大多數是黑白片，甚至還有默片。我進了院子已經是晚上8點了，當時彷彿看見三四個觀眾走了進去，但當我觀看影片的時候只有我自己。那天的燈光很奇怪，光怪陸離，很美，有點冷清，有點陰森。這讓我突然想起了曾經去過的一個古迹邊上的演出。我那時候很小，還不到五歲的樣子，那演出開始，一個個美女從台上走過，然後她們身上被奇怪的光遮蓋著，就好像在醫院做的x光，隨後她們的骨骼就被映射出來了，一個個美女瞬間變成了骷髏。但美麗的東西還是沒有變，骷髏繼續著自己的舞蹈。我不知道這段記憶是哪裡來的，是不是真實的，但我總想起它，後來就默認它真的發生過了。人的記憶是可以被改變的。腦海中不斷重複一個場景，時間久了，重複的次數多了就成了自己的記憶。
我一個人吃著晚餐，聽著旁邊一群剛生完孩子的女人談論家長里短，誰的家裡生了孩子，誰的家裡有錢有勢，真是一頓不怎麼樣的晚餐。我常常想像，如果我是她們，我早就自殺了。如果我以後過上這樣的生活，我肯定會自殺的。生活中有那麼多那麼多可以去追求的東西，就連有時候令人疲憊的社交都是有趣的，社交就像教書，自己重複著一樣故事，別人聽著新的故事，但也可以像演話劇，劇本不變，每一場卻都有些即興。我想，這群女人也是在社交吧，可她們的朋友和她們自己一樣，這麼無趣，看似實行著自己的義務，自己以為自己擁有安逸圓滿的生活，實則浪費著生命，過著最悲哀的人生，自己渾然不知。
21）
人真是難以描述的動物，糾結的，不可思議的動物。回國才半個月，我就開始想念我那既愛又不愛的丈夫，開始期待回去同他一起生活了。我可能更適合活在念想里，期待的時候那麼開心，每次一到親身體會的時候就發現不過是這樣，還沒有期待的時候開心。得到了以後就發現好像沒那麼想要了，幻想了多少次看到他會撲上去哭，可到了那個時候卻沒有想像中的那樣感人。我哭不出來，因為一切都太真實了，想像中的東西真實地擺在那裡，好像就缺少了點什麼。
我是適合異地戀的，因為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讓我能更加愛對方。如果不是這種期待和念想支持著我，我可能早就厭倦了現實生活吧。
他說我難道後悔和他結婚了嗎？我猶豫了。因為一旦深入生活，一切可能就變得不是我想要的那樣了。我想要純粹的完美的愛，這種愛通常只活在回憶里，有一個感人的遺憾的結局，能讓人回味起來的那種。好像完整的愛不適合我，和他結婚也挺不錯的，找一個愛自己的人，可我發現最近他也不是那般寵我了，惰性在慢慢生長，愛也在慢慢消失。才結婚一年多，我就對這段感情開始產生懷疑了。人呀，還是不要太親近的好，試圖把全部的自己都告訴別人，一旦神秘感全無，最後只能得來厭惡。
說到底我還是一個賤人，我不夠愛他，是真的。我愛的只是那種若即若離的夢幻的想像。我想像著一起去旅行，去另一個地方生活，想像著一切，感動著自己。我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一個虛實中的虛的人，我愛的只是自己製造出來的感人的生活，而不是現實中的任何人。
而如果真的失去了這樣的生活，我又會極其懷念這段日子，儘管這段日子並不美好。我好像永遠不滿足，永遠活在痛苦之中。既希望有天能對這一切感到麻木，又覺得一直這樣活在狂喜和絕望並存的泥漿里也沒什麼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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