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為了完美,那麼為什麼要畫?
畫家 劉小東
1984年,剛從中央美術學院附中畢業的劉小東花25塊錢,從同學那裡買了一台對焦有些問題的二手俄國相機。趁著暑假,劉小東和當時的女朋友、後來的妻子喻紅,到北戴河和南戴河海濱玩兒了一趟,劉小東在海邊拍了好多照片。「相機太舊了,一會兒曝光過度,一會兒對焦不準,總是有點小毛病。」劉小東也用相機捕捉了當時在美院附中的師弟、日後的電影導演王小帥的影像。在劉小東的回憶中,「那段歲月真是太美好了」。
1984 年,喻紅(右)、呂越在南戴河海邊。
「其實我已經喜歡她很久了,卻不敢跟她說話。我們倆好了之後,我就老有種像在做夢的感覺,覺得好像沒有什麼事是不能實現的。」
《眼前往事》收錄了劉小東從1984年拿起相機至今拍攝的200多張照片,鏡頭中既有劉小東的家人——妻子喻紅、女兒劉娃的出生和成長、父親的去世,也有好友王小帥;有各種活著的、死去的或者瀕死狀態的動物——在劉小東看來,對於動物的關注是一種對現實生活和人性世界的反襯,因為「現實生活太缺少人性關懷了」。
劉小東始終帶著他身為畫家捕捉現實的敏銳目光。這些照片涵蓋了劉小東諸多經典畫作的原型。正如陳丹青在序言《小東在看》中所寫:「劉小東的稟賦——他不知道,也不必知道自己的稟賦——是如動物般觀看世界。動物的目光,無明、無辜、無情、無差別,不存意見,不附帶所謂文化。他永遠在看,亦如動物般敏於被看。」
《眼前往事:劉小東影像集1984-2018》
劉小東考取中央美術學院附中,還是拜父親所賜。先是父親在報紙上看到了招生簡章,劉小東又從當時在遼寧教他繪畫的老師那裡得知,這是全國頂尖的美術學校。因此他拿著水彩盒和涮筆的罐頭瓶,到瀋陽的魯迅美術學院考場應試。當時「色彩」的考題是對一個黑色小瓷罐和水果的靜物寫生。劉小東自認為有把握描繪出瓷罐的質感,可考到一半,他緊張得胃痙攣,在考場吐了。就是這次讓劉小東考吐了的考試,改變了他的命運。他考上了央美附中,並於1980年離開家鄉遼寧錦州附近的金城鄉,來到北京,開始在央美附中以及央美長達八年的求學生涯。
1984年,王小帥在北京電影學院宿舍。
「小帥也在美院附中讀書,比我低一屆。我們同時在談戀愛。他當時的女友也是我們的同學,和我是一屆的,叫呂越。本來我們常和好些朋友一起玩,可突然談起戀愛後,就跟大傢伙兒有點疏遠了。光是兩個人待在一起又覺得彆扭。小帥他們倆剛好也是這樣,我們四個就湊到了一塊,沒事不是去下小館子就是去郊遊,很開心。」
劉小東曾用「全盤西化」來形容在央美附中求學的四年。正是在這期間,他接觸了大量西方藝術和理論。劉小東對1983年他在央美附中圖書館看到的湯姆·伍夫《畫出來的真言》一書印象十分深刻。在他的印象中,那是一本台版或者港版的繁體書。書中囊括了美國最時髦的藝術,從波洛克到安迪·沃霍爾,也涉及里奧·卡斯特里(Leo Casteli)。那本書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學術著作,而是聚焦一個藝術家如何在既定框架中出名,如何穿著打扮、如何生活,才能讓批評界認為自己是一個有前途的藝術家。
在劉小東的記憶中,央美附中甚至比央美還要開放。當時不少同學都沉迷於西方現代藝術和哲學。劉小東本人也參與了一些在彼時看來十分極端的藝術活動。比如受到伊夫·克萊因行動藝術的影響,劉小東嘗試在身上塗滿墨汁,然後用身體在畫布上滾動,留下印痕,「以自己的身體作為繪畫的介質」。「那時候就覺得很過癮,年輕什麼都試」。
1986年,喻紅和小東在中央美院三畫室。
讓劉小東印象深刻的,除了央美附中圖書館裡各種和西方藝術相關的書籍,還有各種文學和哲學書,薩特的小說,「看得稀里糊塗,兩個人在屋子裡幹嘛,不停地說話,很枯燥的。」還有《百年孤獨》,其中有對人生體驗的深刻描寫,讀罷「內心有一種很荒蕪的感覺」。當時閱覽室里也有《聖經》,如今回想起來,劉小東覺得當時那種全身心浸淫在西方閱讀世界中的狀態異常有趣,「就是想把自己變成一個西方人」。而這種自主的、積極的西化,這種近乎狂熱的「崇洋媚外」,實則與具體的生活息息相關。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北京,去酒店、飯店,或者稍微好一點的地方,都是外國人的特權,中國人無法進入。「外國人都長得好看,大大方方就進去了,所以你就想變成他們,所以你要從知識上讀他們的書,包括他們的宗教。我覺得就是這種願望,那時候即使看了很多中國古代藝術也是不喜歡,就喜歡外國的。但又不能出國,你看到的外國圖片都是那麼吸引人,那麼好看,這個生活會影響一代人的心情。因此後來才有那麼多人強烈的要出國,拼了命的要出國。」
1993年,劉小東和喻紅踏上美利堅合眾國的土地。照片中喻紅右手舉過頭頂,模仿身後自由女神的手勢,她戴著墨鏡,張著嘴打哈欠,有點慵懶,也有點不耐煩。
1993年,喻紅在紐約。
這是劉小東和喻紅第一次出國。如今回看,1980年代末期對劉小東而言是個轉折點,中國社會由80年代那種思想開放的、一個充滿想像和可能性的世界逐步進入現實世界。也正是在90年代,人們開始真正踏出國門,從想像的西方走向現實的西方,完成「肉身的出走」。
「真正的留學潮是90年代後期才興起的,90年代早期留學基本上是因為在海外有親戚。但至少90年代中國人開始擁有護照了。但當時擁有一本護照也很殘酷,一旦出國就需要註銷戶口。」劉小東還算幸運,不需要面對這種中國/美國身份二選一的抉擇。藉助倪軍在紐約策劃的集體展覽「紅星照耀中國」,他拿著邀請信到派出所等一系列機構辦理護照,同時也獲得了他任教的中央美術學院的單位同意,經過一系列政治審查,最終來到美國紐約。這一年,他從中央美術學院畢業已經五年,在央美油畫系任教已經一年。
1993 年,喻紅在紐約洗衣服。
「紐約這一年生活對我影響很大。我發現 , 藝術沒有樣板。畢加索的路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一個藝術家應該沖著自己喜歡的東西去做。」
本科畢業後,劉小東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是,如何在具體的生活中尋找繪畫的著力點。以劉小東的本科畢業創作為例,他當時畫的是用表現主義手法描繪的參觀故宮的人和故宮裡面的陳設。但劉小東對那幅畫並不滿意。在巫鴻對劉小東的採訪《睜大眼睛看現實——劉小東訪談》一文中,劉小東談到了那幅「用刀從畫框上割下來」的、在「破箱子里擱著的」畢業作品。「當時最主要的問題就是理想,太想把自己的感情表達出來了!可是這種感情沒有著力點,懸在半空中。滿腦子想像的都是西方繪畫的影響,缺少真正的生活技藝。找不到這個著力點,生活怎麼畫都進不去。西方繪畫史中的畫法無法糅進我的真實生活體驗。這個矛盾特彆強烈。當然那時候感到的並沒有像今天說起來這麼明白,只是畫完以後覺得不太對。其實就是在挪用西方的那種畫法時,和自己的生活體驗是相互抵觸的。」
而這種著力點,劉小東後來在美國的一年生活中找到了。「我發現,藝術沒有樣板。畢加索的路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一個藝術家應該沖著自己喜歡的東西去做。美國的建築都很簡單,地廣人少,一切都很少。反觀自己,中國的情況可能恰恰相反,人多地多,建築混亂,很多事情都很複雜,糾纏在一起,不是很明確。這種現實無法產生極簡主義的藝術形式。我很堅定自己回到中國後,畫很糾結的東西,畫很複雜的社會背景,亂七八糟的畫面,髒兮兮的。」
1988年,羊。
「我覺得人類永遠不能逃離死亡的悲劇。悲劇發生時,我們的腳步會停頓。一隻動物死了,我們會停下來看。一個人死了,我們也會停下來看。這與繪畫非常接近。繪畫就是一種靜止,或者可以說是一種停滯。」
在「9·11」事件三周年時在「金門碉堡藝術館」組織的一系列活動,他鼓勵藝術家在冷戰後的全球環境中反思暴力、宣傳和藝術的關係。作為參與藝術家之一,劉小東選擇為大陸和台灣的18名年輕士兵進行實地寫生。為了創作,他在軍事基地停留若干天,觀察年輕士兵的日常生活和訓練,並將這些觀察和思考記錄下來。最後完成真人大小的肖像18幅,每幅2米高1米寬。
2005 年,三峽奉節。
《溫床之一》是劉小東與三峽大壩相關的第三張作品。前兩張分別是創作於2003年的《三峽大移民》和2004年的《三峽新移民》,這兩幅作品都是在北京畫室中根據圖片完成的,並非與現實百分百對應。在這兩幅作品完成後,劉小東感到「通過照片在畫室中乾乾淨淨地畫三峽,不管尺寸多大也達不到三峽工程本身的力度」。因此他決定將畫室搬到現場,用行動為繪畫注入活力。「對所作的現場記錄他將不作任何修改,因為現場所造成的任何痕迹都不可替代;任何修補都只能損害現場感。」
劉小東用照相機記錄了他為繪畫選取的現場:在奉節老城中一座即將被淹沒的廢棄房屋的頂樓,幾個上身赤裸、穿著短褲的民工在打撲克牌。在一幅名為「劉小東繪製《溫床之一》現場」的照片中,我們可以直接看到他的作畫過程。畫面上方三分之一處坐著赤膊的民工,劉小東的五張畫布直接在他們身後鋪開,他直接在畫布上描繪每一個民工。在巫鴻看來,《溫床之一》將作品與現實的距離壓縮在最小程度。在這裡「沒有照片和畫稿的中介,也沒有從現場到畫室的環境轉移。」
2005 年,三峽奉節。
那時候我已經在畫室里根據照片畫了很多畫了,我覺得現場寫生可以創造一種新的方式,實地寫生模特更新鮮,就像呼吸一種激活思維的清新空氣。你對著一個真實的人,在戶外寫生的感受與在室內根據照片作畫完全不同。
劉小東繪製《溫床之一》現場 圖片來自《行動中的繪畫:劉小東筆記(1998-2014)》
這種創作方法無疑是辛苦的。「我不是為了使一張繪畫變得完美去畫的,我是希望我的繪畫有更多的社會參與意識。我深知藝術改造社會的能力微乎其微,但它確實讓我活得有痛感。這種繪畫方式能夠解除我的痛感,能夠讓我得到一種和這個社會息息相關的處理方式。所以我和傳統的寫生方式也不太相同。傳統的方式大概是為了創作,收集素材,為了使一張繪畫更加完美、更加有生命力、更加有活力。我可能是另外一種想法,我希望到現場,這個過程本身就已經足夠了,這個過程就代表了我的態度,我所有的藝術想法。那麼形成的結果就因地制宜了,因為當地各種環境的不同會產生完全不同的效果。」
劉小東在北京畫室
※悲傷,一下子就變得一團糟了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也許最想談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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