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的煙花(民間故事)
煙花村坐落在華北地區太行山山麓下的一片安靜地帶。西鄰太行,南北是兩個村落:北挨興隆村,南臨興旺村,它叫煙花村。沒聽錯,煙花的煙,煙花的花,煙花村。
乾隆年間,河南王姓的一戶人家裡將面臨滅頂之災,王家老三和合伙人販私鹽讓官府抓了起來,自身難保不說,還牽連一家老少都要坐監。那時老三家孩子尚小,官府老爺是個善心人,看著年幼的孩子也行將就木,於心不忍,於是他把這孩子偷偷地抱走了。自己家憑空多一個人也不好解釋,於是這位爺讓一個做煙花的馮康代他撫養。馮康是個善良人,妻子尚未續弦便離開人世,他將這個姓王的男娃娃取名王豐並一手帶大,還手把手教給他做煙花的手藝。馮康做的煙花外表算得上精美,樣式也很是靈活,因此深的官人們喜愛,就是可憐馮康去世得早,王豐不得不帶著師傅留下的盤纏離開了老宅子,一個人一邊做活一邊遊盪,尋謀新的安身之處。不覺時間飛逝,住所沒找到,倒收了不少徒弟,只要願意跟著他幹活的,一律接收。不覺來到太行下,王豐一眼看中這片兩村之間的黃泥土地,歡歡喜喜建了作坊留了下來。
前輩的厄運讓王豐深知踏實做活的重要,他傳習師傅精緻美觀的做工,設計出各種精美圖案,使十里八鄉的人讚不絕口,只要紅白一辦,必來購置煙花。許多徒弟陪著師傅留在這裡,勤勞踏實的小夥子們很招惹鄰村姑娘們喜愛,慢慢地,煙花村帶著煙花的喜慶味兒從大地里長了出來。
王哥名叫王順,住在村口第一戶,那個位置是煙花村的門面,那裡沒有興隆村村口那樣的牌樓,也沒有興旺村村口那樣的坊,立在村口的是一個藤條搭的架子,上面掛著去了火藥芯的煙花。王哥就是這架子旁的介紹者。雖然上了年紀,王哥的眼睛還是澄亮的,透著精氣神。初次買煙花來的外鄉人,最先看到的就是王哥這個和藹的老人,聽著他不厭其煩地給大眾重複著開頭那個煙花村的故事。一根煙的功夫,故事完了,小小的村子在外來人眼中就變得豐富了。王哥享受地看著人們從架子上挑選煙花,自己躺在藤椅上細細看。
王哥也有自己的故事,儘管很傳奇,卻從未對外人講過。
那段時間的混亂,恐怕張飛見了也得瞪眼。那是文革時期,動蕩竟隨著泥巴路傳到煙花村這個偏僻的地方。一卡車左派人士踏著黃昏的紅綢,浩浩蕩蕩殺進煙花村,不由分說就搶走了生產工具,村長和其他工人連連叫苦:
「這是我們的命根子啊!我們沒了煙花就沒了口糧,沒了命!」
激進人士不為所動,任憑手藝人哭喊,村長也沒有辦法,扒著泥牆嘆氣。
這時候傳來喊聲:
「村長,王順想不開了!」
村長几個趔趄過去,王順正站在村口,雙手抱著火藥桶,身上淌著油,旁邊的炭冒著紅光。這一下給左派嚇住了,他們倒是愣住了,放下了東西,胡亂放了幾句空話就夾著尾巴跑了。
一開始村民們很是後怕,都說這個王順惹了事。等過了五六個月傳來消息,文革結束了,大家才知道那些人不會不再來光顧這個小村子了。王順被稱為英雄,儘管他不這麼認為。
王順的妻子去世得早,未留一兒半女就撒手離去,王順悲痛欲絕,鄰家孩子多,給了他一個,他如獲至寶,視如己出。兒子健康成長,一切順順利利,兒子長大,進入煙花廠工作。
王順老了,從煙花廠出來,他很滿意。煙花是他小時候和鄰村小孩炫耀的資本,是他年輕時候氣血方剛的見證,現在他兒子代他繼續鑄造煙花的夢。
煙花村有一個習慣,大年夜裡,必然是個熱鬧的時候,全村老少聚在村口,在煙花晚會上點燃煙花村人的祝福,祝福煙花村像煙花一樣紅火,一樣美好。煙花受村民之託,用五彩繽紛的雙手去向天空索要喜慶。喜慶終究是索要不來的,煙花村的成在煙花,敗,也在煙花。
改革開放十年間,興隆建起了廠子,興旺也緊隨其後。不一陣兒,兩個村子有了小汽車出入。
這一年的煙火晚會比往年更令人興奮,聽說新農村已經來到了興隆興旺,離煙花村也只一步之遙,這讓遲遲沒有進步的煙花村村民虎軀一震——更好的日子要來了。
在煙花村,村長兼任廠長一職,村裡大事小事都屬他管。全村男女老少聚在村口,等著村長講話。
「今年,我們又迎來了煙花晚會,放花之前,讓我透漏一個大家等待已久的消息,不久的未來,興隆興旺就要修路,我們村自然就有好路可走了,這是好日子的開始!」
村民欣喜若狂,一時間,天空炸開了花:紅的、黃的、藍的、綠的,有弧狀的畫一溜光閃閃的金邊,有曳著尾巴的衝破天際,消失在蒼茫雲海,有四散開來的,七彩奪目,給天空加了個調色板。
王哥愜意地躺在藤椅上,不用刻意抬頭,天空的美景一覽無餘。
果不其然,興隆興旺相繼開始修路。
王哥躺在藤椅上,卻感到一絲荒涼。以前生意再不濟也偶爾有人駐足,現在施工,麻雀都沒地方待了。他看著帶著大鏟子的車給地面起了個大口子,彷彿開裂的皮膚,看得渾身不自在。
王哥從藤椅上翻起身子,徑直走向煙花廠。
村長聽完王哥的傾訴,笑著拍拍他的背:
「原來是這個事啊,順兒,你耐心點,過不了一陣子那路就修好了,急啥。」
王哥點點頭:
「村長啊,這兩天沒人我不習慣啊,我這脾氣,不好改呀,好,我等。」
儘管知道了一個月後竣工,王哥還是按捺不住地躺在院子里的搖椅上收聽收音機,修一條路,竟讓他從講述人變成了聽者,王哥很不開心。
路,修好了。
王哥又神采奕奕地向人講述煙花村的故事了,路好走了,更多人來買煙花村的煙花了。
不久,村口的架子拆了,建起了大門。煙花廠翻蓋了。生意好了,煙花村應付不過來,趕緊擴大生產。王哥的位置成了空白。
王哥再一次去找村長。村長正在和幾個人談生意,看到王哥來,沒等他開口,村長先說話了:
「順兒啊,這麼多年我還不了解你?我知道你閑不住,這麼著,我給你安排個活兒,你就當咱煙花廠的形象代理吧,以後客戶有興趣,你就跟他們嘮嘮嗑。」
王哥有些慚愧,又有些歉意,他沖村長笑笑,應了這活兒。
村長出資建起了文化館,館長交由王順擔當,王哥來了熱情,投身煙花村歷史文化事業。
木頭藤椅換成了真皮沙發,幾年後,王哥不再膩歪那硬中有軟的彆扭,小小的展館成了他的檢閱場,一個個士兵接受他的檢閱,代他向世人訴說煙花村曲折的事迹。
煙花村一如興隆村興旺村,短短几年便天翻地覆,當王哥柔軟的腰剛從真皮沙發上抬起來,又有另一個真皮沙發接著他墜下去。
不知不覺幾年過去,王哥彷彿睡了個囫圇覺。
王哥每天在文化館,市場上的消息從未問過他人,所以當煙花村宣布經濟轉型的時候,王哥懵了。
王哥向村長室走去,他以為人們會和他一樣憤懣,可他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彷彿畫著朵花,彷彿迎著陽光。
當王哥氣喘吁吁地跑到村長室的時候,年輕的村長手中的協議書已經遞了出去。
「這裡頭有很多事沒跟你說,總之,由於環境和市場的影響,煙花已經沒希望也沒能力再支撐我們村經濟了。」
村長說完,其他人的吃驚略減。
「這位老先生,我們幫你們村發展經濟,你不知道,你們村煙花廠已經虧損三年了。」
「你懂什麼?」
王哥啐了一口,轉身走了。
王哥失落地躺在文化館的沙發上,小小的展館只有他一個人,就彷彿是個套子,彷彿從沒有人想把他拉出去,彷彿只有他擁有這個展館,彷彿這個展館只有他。
王哥聽到有人說:
「爺爺,煙花不能總當飯吃。」
「別管這個老頭子了,真倔。」
「老人畢竟死腦筋。」
於是他低下頭竄回家裡,兒子已經進了新工廠,家裡只剩他自己。
你忘記了兩個月前燃放煙花的新規了嗎?王哥問自己,煙花看不到了!
可是煙花節那晚,王哥依舊等待在窗前。王哥聽到了收音機里的春節祝福,於是他又突然振奮起來。一個八十歲的身軀來了精神,不知哪來的力氣,拖著五年前就拖不動的門前的搖椅,拖到了門口,面對著院子。
傾斜的角度仰望天空,王哥又享受到這似曾相識的愜意,在黑暗中,王哥滿腹牢騷,卻沒有宣洩對象。
在寂靜的空氣中,白雪濕了王哥的額頭,王哥被雪渣弄得背痒痒,胳膊肘痒痒,渾身痒痒。於是他告訴自己,下雪了。
蒼茫無盡的雪白色溢上王哥的心頭,針線般一絲一縷將他的眼眶縫合,王哥的眼睛有些累了。
突然,天空炸出一聲巨響——不知是誰家的孩子跑出來放炮了。不一會兒,天空隱約竄起幾個「電耗子」,攪得天空許久不寧,「大力神」也飛了起來,把天空點得通紅。肯定有孩子挨罵了,王哥想,笑出了聲。
王哥抖擻起精神,跑到小屋裡,翻找煙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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