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治史的高度
原標題:民國治史的高度
作者:買超
《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陳寅恪口述,萬繩楠整理;貴州人民出版社。
民國年間,中國治史曾達到這樣的高度,恐怕至今仍能令諸多史學家汗顏。《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並非陳寅恪自己所著,而是陳寅恪在清華歷史研究所任教期間一位叫萬繩楠的學生,根據聽課筆記整理而成。這種程度的轉述難免有疏漏和扭曲,但哪怕是嚼飯喂人,《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仍顯示出陳寅恪在史學上極高的見地與深入的眼光。
魏晉南北朝是亂世,亂起於東漢之末,促成魏蜀吳三國鼎立之勢,西晉的一統如石火電光,八王之亂旋起,五胡十六國紛至沓來。南有東晉的偏安,可惜屢屢北伐無果,外敵沒滅了,倒是內患頻仍,斷了司馬氏的帝祚。宋齊梁陳一路更迭,北魏北齊北周分分合合,最後還是隋統一了北方,收拾起三百年亂局,華夏混一。隋雖兩代而斬,但唐繼之而來,一統的局面得以保持。我這裡把這段歷史,幾句話說出來,彷彿悲歡離合一場戲,可轉念細思,卻是一齣演了三百多年的大劇,多少代人的生命都大浪淘盡。
談歷史,要談成情懷,不是一件難事。感慨一下,悲憤一下,嘲謔一下,歷史好像就是這麼回事。但歷史不能只有感性,要從感性的歷史回到理性的歷史,不能只如我上面所寫,走馬觀花一番。有朋友恭維我對歷史有研究,我聽後唯有一笑,不是故作深沉,假裝謙虛,實在是覺得自己對歷史完全談不上「研究」。尤其在看了諸多高明的歷史著作後,自己那點認知充其量是業餘愛好水平,俱是皮相。真想了解歷史的人,要深入到歷史的細節,還要能從細節中抽絲剝繭,剔抉梳理,庶幾稱得上研究。
陳先生治史的高明處,史實的豐富倒在其次,看《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材料雖然細密充實,但引證所出不過《晉書》、《名仕傳》、《世說新語》等幾部常見的史籍,未見什麼獨得之秘。陳寅恪的精到,在於融匯、對比和分析。對同一事件、現象不同的解釋,很多歧義源自對史料的不同取捨,如看一個人,總要以言行來判斷,觀者的態度,常常取決於接觸到此人哪些言行。對材料的取捨和分析,最能見一個歷史學家功力的深淺。要發現歷史的關竅,手中掌握材料的深博,眼光的刁鑽,兩者缺一不可。
陳先生用清晰的引證與論述解答了諸多問題:五胡的源流、成長與播遷;魏晉期間寒族與士族之間關係的演變;南朝的多次北伐為何註定無成;儒家名教、天師道、佛教對魏晉南北朝產生了何種影響;在實力上佔優的北朝何以在三百年間難以消滅南朝;實力偏弱的北周為何最後打敗了實力強的北齊;宋齊梁陳更迭背後,各個勢力集團的力量消長;陳先生用縝密的資料,提綱挈領地勾勒出三百年間歷史事件背後的動力,是什麼造成了這樣的歷史結局,中間的規律是什麼。一切的論點,都有史料佐證,有推理和歸納,彼此呼應,邏輯謹嚴。
陳寅恪用階級分析的方式來談歷史的趨勢,但陳先生的階級和馬克思主義的階級不同,他強調的是政治角色、文化屬性,馬克思主義則更重視人的經濟屬性。比如陳先生試圖通過各個士族集團盛衰的變遷,解釋魏晉期間政權的更迭。曹魏是代表寒族的勢力,司馬氏的晉則是士族的反撲。西晉滅亡後北方人的南遷,除了不同地區人遷徙路線的變化,也可看出南遷之後上層士族、次等士族和下層庶民不同的狀態,及這種階級此消彼長。東晉政權的更迭首先是南方士族聯合了南方當地士族,但後來,低等級的士族逐漸興起,代替了高等級的士族,直至陳朝,庶族用自己的活力滅掉了頂替了一直處於統治地位的士族。如果從馬克思主義看,結論恐怕是這些人都是地主階級,都為地主階級利益服務,所有的爭鬥是地主階級的內鬥,未免過於粗淺機械,難以觸及實質。
談魏晉南北朝離不開民族融合問題。陳先生的講述,不以華夏為正統,沒有從漢人的角度看待這段民族大衝突、大融合的歷史,而是通過史料來說明,各個不同階段,每個政權民族政策的異同,指出融合趨勢的不可逆轉,不同的民族政策,往往決定了不同政權的興衰。在陳先生筆下,華夷之分不再是正邪之分,魏晉南北朝是各個民族共同分享的三百年。
整部《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的重點不在對人的臧否,否則這部書很可能又變得像《二十四史》中的人物列傳。通過對史料的分析,陳先生呈現出的是對史實、人物背後的因果規律的探尋。比如對於清談誤國是西晉滅亡的原因之一,大概沒有太多疑義。但是不是清談的人要負最主要的責任?在陳先生看來,清談之輩,各自的觀點背後,也是其不同階級立場的表現。這種觀點的差異和個人的家族背景、文化血統有著密切聯繫,也和統治階級的思想和統治策略有關。
中國人治史的傳統,常把歷史的功過歸結為人的賢愚和忠奸,盛衰都從人心上找原因。人心的向背決定歷史的走向,這個概念大抵不錯,但以人心之多變,歷史也能用一套固定的考核準繩,給出標準答案嗎?歷史的確要關注人,但卻不能把人簡單化,成為道德的符號。帝王的明暗賢愚,官員的讒佞耿介,都不是決定歷史的關鍵。研究歷史的人,不能只用簡單的條條框框去做歷史分析。歷史研究者該剝去人身上的道德標籤,用事實來發現人的本質,才能接觸到事物的真相,發現歷史隱藏的規律。
以史為鑒是歷代都講的道理,可為什麼有人會覺得歷史是輪迴,犯過的錯誤、出過的丑,換了一套裝束,又重新來一遍,我們研究歷史到底該從中得到什麼?儘管陳先生的某些觀點可能今日會有人提出質疑,有些結論下得未免倉促,但歷史從來不是一門有標準答案的科學,正是不斷的開掘和質疑,讓我們接近歷史的本真。在《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中,陳先生談「含品」已進入哲學的範疇,談天師道和佛學,又超越宗教的界限,文史哲融匯一爐之後,將歷史事件背後的人心、制度、階級、經濟關係加以綜合,用嚴密的分析探究歷史的規律,盡顯深厚的功力。其研究方法,仍值得現今鑽研歷史者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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