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是凝固的海
鄉 土 關 中
上一道原坡,再上一道原坡,一坡接一坡,我就登上了這一道土原的最高出,村裡人謂之「南山」。登上來極目遠舒,東面豎著昭陵,西面橫著乾陵,北面並列著五峰山,南面可見滔滔渭水和平闊闊的關中平原——這是一個高原深處的孩子唯一能夠舒展視線的好地方。倘若我背對著南山原路返回,就等同於從鍋沿重回鍋心,那裡就是我生我養我的村莊。
回顧來路,逼仄陡峭,須穿幾道土牆夾出的衚衕,一路見的最多的植被除了榆樹、槐樹,就是酸棗樹和狼尾巴草,或蒼翠,或勁挺。看久了土原質樸的暖黃色,再看這些蔥鬱的綠色,忽而就會心生一種焦渴得急於飲水的生理反應。
多少年來,這是一直存留於我腦際的一種難以磨滅的感受。
站上這座名曰「南山」的土丘,於我,就是放了一迴風,開了一回眼界。站在這裡的時候,最先湧上我心頭的一個字就是「海」,一個由土匯聚而成的海。那些起起伏伏的土丘就是海的浪頭,還有那層層疊疊的梯田,不就是海的波紋嗎?而我所站立的這一座土丘,自然就是一艘乘風破浪的航船……迎風而立,緩緩張開臂膀,耳畔里儘是衣衫鼓盪的啪啪聲,緊閉雙眸,逆風飛翔的麻雀開始有了海鷗滑翔的英姿,就連金黃的麥浪也似被海潮附身,洶湧激蕩,自遠而近.....要不了多久,我的眼睛就會被那一朵朵高高騰起的浪花漸漸浸濕,奪眶而出的晶瑩肆意涌流。
我知道,這一切只是近乎夢境的妄想,然而,在我最久遠的童年,我卻常常會獨自翻越一道道原坡,身披落日的最後一絲餘暉,一個人靜靜地佇立在南山之巔,為的就是親親地望一望這一道生我養我的高原,深深地夢一夢水波激涌的海。放眼我的高原,有五峰綿延,有九嵕兀立,有無名的土丘起伏,有盤繞的梯田層疊,這一切分明已經有了超乎海的架勢,卻不能如海一般洶湧激蕩。
我知道,在高原洶湧激蕩的永遠是風。風是高原的殖民者。隨意打個旋兒,就能裹土挾沙,遮雲蔽日。這不請自來的常客,總會將雲驅趕到遠山之外,致使原上一年到頭也落不了幾滴雨,整日整日地出太陽。乾旱缺水,在這裡始終是一道無法破解的魔咒。
我所駐足的這一道土原綿延百里,因常年缺水,故名「渭北旱原」,又稱「旱腰帶」,人們吃水都到溝里去挑。在我未曾離開村莊之前的童年乃至少年時期,我所見到的最具規模的水源乃是西溝的牛鼻泉。拳頭大的兩眼泉水從一塊斗大的石頭兩側涓涓流出,匯聚於溝底兩三丈寬的低洼地帶,形成面積不足一個籃球場大小的月牙形水面。經由石縫與雜草的過濾,泉水至此已經十分清澈,但見草影婆娑倒影其間,水裡有成群的柳葉狀的泥鰍競相游弋,還有豆狀的蝌蚪四下漂移。在天氣晴朗的午間,頭頂上廣闊的藍天總會主動裁出一塊來,正好填滿了這一片月牙形的水面,對於生長在高原的孩子來說,這就是海。相比灶房裡那一瓮舀不了幾瓢就所剩無幾的水,這一片涓涓彙集而成的水域難道還不足以稱之為「海」嗎?
記不清是爹還是娘,他(她)說,這哪裡是海,這是高原的眼淚!那時候,我尚年幼,聽不出其中的感傷,固執地以為這就是海。一到夏日,我們一群孩童總會趁著大人午睡的時機,下幾道原坡來到西溝,渾身光溜溜地下到水裡,為的不是洗澡而是戲水。從日當正午,一直戲耍到蛙聲最宏大的黃昏,才戀戀不捨地上岸,穿了衣服盤坐在空曠的草地上,手捧著各自的罐頭瓶,信徒一般虔誠地觀看那一條條銀光閃閃的泥鰍。這時候,我總會想到教科書里那印著海的彩色插圖,想海邊的孩子會不會也擁有和我一樣的罐頭瓶?他們的罐頭瓶里會不會也裝著泥鰍?
還記得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在三狼溝回村的路上,年近耄耋的六爺指著土崖根下的一道道貌似水痕的印跡說,咱這原在上古時期極有可能就是海,你過來爺指給你看,這土裡還嵌著貝殼呢!他伸出榆樹枝一般的手指,用力摳了摳,那「貝殼」就跌落在草叢裡,再也尋不見了。我痴獃獃地朝草叢裡望了很久,忽而,草叢間騰空飛出一隻馬蜂,瞪著一對圓眼在我面前飛旋著嗡嗡作響。
及至成年以後,每每途徑那面土崖,我總會禁不住朝那片草叢裡注目,然後暗自發笑——當年那個被六爺稱之為「貝殼」的東西,其實不過是半個蝸牛殼。
在高原,海不過是個無從考證的傳說。
遠眺高原,土在這裡是廣袤的,是浩瀚的。我自小生在土窩裡,長在土原上,太長太久缺水的日子,讓我的童年填滿了對海的無限嚮往。在我幼小的內心,西溝的那一眼泉就是海的發源地,那一片月牙形的水域就是我心中的海。
這就是童年的夢,如此執拗,又如此奇異,特別是像我這樣在黃土高原長大的孩子們,海永遠是夢想中的一部分。
儘管我已有幸見過海,感受過海的氣魄,但在我的心靈深處、在那個平靜的村莊深處,永遠有一片無形的海在無聲地漲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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