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鄰居的六眼飛魚
初識老太
我們仙客來小區的住戶間很少說話,可是,最近,就在我樓下,一層那戶,來了個另類。晚上,我的門被推開了,一位老太太,花白頭髮,穿著一紡綢印花的褂子,站在門廊,拿著一簸箕板栗,一臉的皺紋都充滿善意,她說:「小夥子,我是你樓下的那戶,我剛來,跟我兒子住,這是我老家的板栗,你嘗嘗,以後咱就算認識了啊,多來我家玩。」我剛洗澡出來,全身上下只有一件四角短褲,我嚇得臉發燙,身上發涼,我說:「您怎麼進來的?」老太太詫異,說:「門沒關啊。」行,怪我,我暗自叫苦,連聲道謝,看樣子,不要她這簸箕板栗,事兒不算完,收吧。「您貴姓?」我問。「江,江水的江,江桃花。」說完,老太太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上班,在樓下遇見一樓的那位,應該是老太太的兒子沒錯了,他尷尬地笑,對我說:「我媽就那個脾氣,栗子好吃吧。」我忙說:「好吃好吃,謝謝謝謝。」
江桃花很快就出名了,但出得不算好名。她見人就扎堆,無論是買菜、社區醫院、廣場舞,只要有人的地方,她立刻跑到人家跟前一站,沒兩分鐘,男的,就叫這位大哥,女的,就叫這位老妹,而後,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天南海北家裡家外國內國際地海聊。有段日子,不光我躲江桃花,對小區里的不少人來說,但凡遇到江桃花,很多人都是一個策略——三十六計走為上。
終於,在樓道里,江桃花把我給堵住了,我打哈哈,江桃花說:「怎麼,我就那麼可怕?我是臉上生了瘡,還是頭上長了角?你們都躲著我。」我忙說:「阿姨,您別多想,沒有的事,只是,大家都沒時間,你看我這,走路都是小跑的。來北京,有的人是賺錢來了,有的人是享受來了。您是享受的,就應該放輕鬆,享受孤獨。」「鄰居之間有往有來有什麼不對嗎?國家和國家之間還有友好外交呢,怎麼一到大城市,人就變了呢,在我們村……」江桃花說得鼻孔恨不得冒火,大道理我聽不下去,雙手合十,作揖,見縫我就鑽過去,遁地,只聽得江桃花在後面嚷,「我還沒說完呢。」
養雞風波
這個周六,我在陽台晒衣服,窗開著,迎面一陣風來,我動動鼻子,一股古怪的臭味,還有音樂?是歌曲《勇氣》?有人接電話了,她說:「喂,哦,好好,在這過得挺好的,有吃有喝,我都打理好了,不過不如我們那,地方小,養個東西什麼的不方便。」我越聽越不對,朝窗外看,哦,天,距離我陽台不過五六米,一樓的小花園一角,用鐵絲網圈出一塊地,七八隻小雞,來回走得歡快。江桃花在家門口養雞!這是違反規定的!
我憋著氣,終於有一天,下班,進小區大門的時候,我剛巧又和江桃花的兒子遇上了。我說:「你們家好像養了點東西啊。」這位仁兄知趣,立刻就說:「兄弟,多包涵啊,我媽她,閑不住,找不到人玩,她只能養點雞了。你放心,趕明雞長大了,雞蛋、雞肉,一定給你送去。」還沒等我辯駁,江桃花的兒子三兩步快走,鑽進超市買東西去了。我的卧室向南,人,就怕敏感,自從我知道樓下有雞,睡覺,我總覺得耳際嚶嚶,心裡有千萬隻雞嘴啄,一不小心就難以入眠。
沒過三天,就有個樓上的大姐站在江桃花家門口,與江桃花面對面,兩個人都叉腰,聲音都很大。大姐說:「一樓的,你的雞必須消滅掉,這不是你們家田間地頭,你想怎麼養,就怎麼養。這是小區,你樓上的天空,也是公共空間,整天雞屎熏天的,你讓我們怎麼受!」江桃花也不示弱:「你住十五層,這雞拉的屎,能熏到你?你乾脆說玉皇大帝也被我這雞屎熏到算了,你去找他老人家做主啊!」樓道里圍滿了人,我也站在旁邊看,誰知那大姐眼尖,一雙怪手突然從人群中伸出來,抓住我的胳膊。她對眾人說:「他住二樓,離得最近,讓他說說,一樓的雞屎臭不臭。」目光「刷」地都在我身上了。江桃花跟我算熟了,她一臉關切,對我說:「別怕,你說實話,說實話阿姨就不怪你。」
大姐還抓著我,好像抓著一個階級敵人,她說:「對,必須實話,我就不信,青天白日,這禿子頭上明擺著的事情,會有兩樣說法。」我內心掙扎了幾秒,立即演戲般,我說:「怎麼回事?什麼雞?我剛從外地回來,到底怎麼回事啊?」大姐怒了,她顯然信不過我的表演,冷笑道:「你不覺得這雞屎臭?」我說:「我鼻炎。」江桃花笑了,那是勝利者的微笑。只不過,群眾的力量是強大的,沒出三天,居委會來了,先是勸,江桃花不聽,然後是強制執行,江桃花渾身是嘴,也架不住居委會七八個大媽的勸說和捕捉,她的七八隻雞,被掐著膀子,拎走了。
晚間,我又聽到江桃花在門前接電話,來電音樂還是那首《勇氣》,她還是用家鄉口音,抱怨:「這北京真沒法住了,個個不講理。」
又見江桃花
我幾天沒見著江桃花。這日,在物業繳費時才知道江桃花原來沒走,而是來麻壇血戰來了,日日無歇。就這麼打了兩個月,棋牌室老闆不歡迎她了,原因簡單,她一來,人人輸,麻將,本來就是玩兒,有贏有輸,小本買賣,誰願意整天賠錢呢,沒人來,老闆檯子費也就沒得賺了。
江桃花憔悴了。早晨,我去上班,下樓,剛好遇見江桃花,拖著個行李,我說:「阿姨,走啊。」江桃花說:「待不住了。」正說著,她的手機響了,還是那首《勇氣》,她不接。我勸:「阿姨,還是再想想,關鍵要心安,心安了,就住下來了。」江桃花兩手一攤,說:「關鍵我這有勁沒處使啊。」我別了她,去上班了。
再碰見江桃花是在春天,又是一大早,天都還沒怎麼亮,我趕地鐵去,江桃花拎著個大布袋子,匆匆打開自行車鎖,騎上去,很輕倩地走了。一身戾氣哪去了?過了一冬,江桃花好像從滅絕師太變為小龍女,就連裝扮,也返璞歸真,穿著一條背帶褲。後來我又遇到江桃花幾次,有時是早晨,有時是晚上,但都在天黑天亮的交界處,望著她匆忙而又有序的背影,我總覺得她要整出些大事。
六眼飛魚牌果蔬汁
很快,入夏了,為了通風,晚飯後,門窗我都打開,江桃花進來了,提著一袋子西紅柿:「給你的。」沒幾天,她又送來一個冬瓜,然後是黃瓜、絲瓜、芹菜。我說:「阿姨,你這是豐收啦,不行,我給你錢。」江桃花說:「不用,都是鄰居,我這有,給大家,我心裡也高興,鄰居就應該相互幫忙。」也就一個月吧,江桃花的蔬菜席捲了我們仙客來小區,她兒子給她租了塊地,她種菜,吃不掉的,挨家送,口口相傳,江桃花一下成了小區里的明星。
周六,江桃花要去地里,這回我讓她帶我一起去看。她對我說:「騎車吧。」騎了四十分鐘,到地方了。一塊地,綠油油,都是瓜果蔬菜。我說:「這樣好,吃個放心菜,也省錢了。」江桃花沒接話,後來忽然說:「人嘛,不要忘了自己也是動物。」「是動物?怎麼說?」我問。江桃花說:「不過人終究還和動物不一樣,人有人情味,我種菜,就是要種出人情味來,大城市,太冷冰冰了。」
江桃花的手機響了,還是那首《勇氣》,是她兒子打來的,她應付了幾句,掛掉。江桃花問:「你說我這手機鈴聲,我兒子給設的,到底唱的是什麼呀,什麼真的需要勇氣,來面對什麼六眼飛魚?什麼是六眼飛魚?一種動物?」我聽了,一腳差點踩空,忍住笑,超認真地說:「六眼飛魚是一種有大神通的動物,《西遊記》里有六耳獼猴,跟孫悟空的法力差不多,所以六眼飛魚是比鯊魚還要厲害的神話中的魚呢,只有勇氣特別大的人,才敢面對六眼飛魚。」江桃花若有所思,同樣認真地說:「我敢面對六眼飛魚。」
一年後,江桃花開始做鮮榨果蔬汁,我是第一位客戶,免費品嘗。我扭開瓶蓋,忽然被什麼東西晃了一下眼。哦?是商標,一個透明塑料的小圓,上面畫了條魚,有翅膀,戴著眼鏡,它旁邊寫著——六眼飛魚牌果蔬汁!
摘自《故事會》文摘版201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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