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里的「崇禎遺言」 是真的嗎?
問:崇禎自殺前,真說過「皆諸臣誤朕,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這些話嗎?
文 | 諶旭彬
清修《明史》記載:
「丁未,昧爽,內城陷。帝崩於萬歲山,王承恩從死。御書衣襟曰:『朕涼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明史 本紀第二十四 庄烈帝二》)
這是廣為流傳的「崇禎臨終遺言」的由來。
不過,載入《明史》,並不意味著崇禎臨終前真說過這些話。
梳理與崇禎之死相關的史料,可以很清晰地看出:關於崇禎遺言,存在著一個不斷增刪修改的過程。
交待了信息源的史料
先來看兩份標註了具體信息源的史料。
(1)趙士錦的《甲申紀事》
趙士錦是崇禎十年進士,官至工部員外郎。李自成攻佔北京時,趙亦在城中,曾拒絕任職大順政權。其《甲申紀事》一書,關於崇禎之死,是這樣記載的:
「二十二日,賊搜得先帝遺弓於煤山松樹下,與內監王承恩對面縊焉,左手書「天子」二字,身穿藍袖道袍,紅褲,一足穿靴,一足靴脫,發俱亂,內相目睹,為予言也。」(趙士錦,《甲申紀事》)
圖:趙士錦《甲申紀事》關於崇禎死亡現場的記載
據趙士錦的說法,他是從見過崇禎死亡現場的宮中「內相」(太監)處獲知的信息——崇禎與王承恩面對面自縊,左手寫有「天子」二字。
就主僕地位而言,王承恩須先服侍崇禎殯天,然後再自殺。崇禎左手的「天子」二字,極可能是王承恩所寫,以便發現者知曉屍體乃是崇禎,而不會將其胡亂處理(崇禎之前化妝試圖奪門出城,未果,故所穿非帝王服飾,有標註「天子」字樣的必要)。當然,這是推斷,建立在趙士錦的記述乃是史實的前提之下。
(2)楊士聰的《甲申核真略》
楊士聰是崇禎四年進士,官至左諭德。李自成破北京後自殺未遂。《甲申核真略》的「核真」二字,是考據真相破除流言的意思。
該書關於崇禎之死,是這樣記載的:
「二十二日,賊搜得先帝遺弓於後園山子中,與王承恩對面縊焉。衣袖墨書一行云:『因失江山,無面目見祖宗,不敢終於正寢。』又一行云:『百官俱赴東宮行在。』此余聞之周中官自內出親見之者。嗚呼痛哉!此天崩地裂之變,所為涕淚千秋者也。周問余:『何謂行在?』余云:『車架所在。』坊刻謬撰血詔,乃稱『寧裂朕屍』,皆非也。赴行在語,謂東宮既托成國,或成國護之以出,故令百官赴之耳。坊刻稱『盡殺百官,無殺百姓』,不知何據?此淺夫憤激之語,非先帝之言也。」
圖:楊士聰《甲申核真略》關於崇禎之死的記載
和趙士錦一樣,楊士聰的信息源,也是宮內宦官(周中官)。
關於崇禎的死亡現場,楊士聰的描述,與趙士錦的描述是一致的。都提到了發現「遺弓」,都提到崇禎與王承恩面對面自縊。
但關於遺言部分,二者的描述大不相同。趙士錦只提到了崇禎左手寫有「天子」二字。楊士聰則記載,崇禎的衣袖上寫有「因失江山,無面目見祖宗,不敢終於正寢」、「百官俱赴東宮行在」這樣兩句話,並說這幾句話是「周中官」親眼所見,該宦官文化水平低,還曾詢問楊士聰「行在是什麼意思」。
據此,楊士聰否定了坊間流傳的「寧裂朕屍」、「盡殺百官,無殺百姓」等遺言內容,斥之為他人捏造的「憤激之語」。
圖:景山(崇禎自縊的具體位置仍存爭議)
可信度不高的一些記載
如楊士聰所言,那些記載崇禎留有「皆諸臣誤朕,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等遺言的資料,其可信度確實存在較大問題。
比如,《崇禎記聞錄》里說,崇禎在遺言里將自己失去天下歸咎於「貪官污吏平時隳壞」,希望李闖入城後將這些人「盡行誅戮」:
「至二十一日,闖賊到煤山,見先帝已殉社稷,從死者惟內官王之俊一人。帝蓬首跣足,身穿白衣,左衿上書『大明皇帝』四字,右衿上有血書數語云:只因失守封疆,無顏冠履正寢。朕之驟失天下,皆因貪官污吏平時隳壞,宜盡行誅戮等語。」
圖:《崇禎記聞錄》關於崇禎之死的記載
最後跟隨在崇禎身邊、與之同死的是太監王承恩,這是確鑿的史實。《崇禎記聞錄》說與崇禎同死的是王之俊,顯見其並無可靠的信源——前述趙士錦和楊士聰的記述,因信息源是宮內太監,就沒有犯這種較低級的史實錯誤。
相應的,該書關於崇禎遺言的記載,可信度也被削弱了。
再如,馮夢龍在《甲申紀事》一書中,也錯將太監王之俊當成了與崇禎同死之人:
「二十日,李賊出示安民,懸賞購先帝,爵伯,白金萬兩。是午,得報先帝於宮後煤山閣內自縊,司禮監王之俊從死。(小字:從死止內臣一人,無此輩,平日詡詡自矜,藐視紳也!)血書云:『止因失守封疆,無顏冠履正寢。』末云:『朕之驟失天下,皆因貪官污吏平日墮壞,文臣不合心,武臣不用命,文武俱可殺,百姓不可傷』等語。(小字:言真仁主矣!)」
馮夢龍自稱,他的《甲申紀事》,是「博採北來耳目」,參考了《孤城紀哭》《都城日記》《再生紀略》等多種著作,然後根據自己的理解和判斷,對史料做出取捨後寫成。小字部分的「真仁主矣」,顯示馮取捨材料的標準,很可能並非「經考據確認為真」,而是「願意相信此說為真」(後文,馮尚有小字責罵「在朝諸臣不如婦人」)。
馮夢龍與書商界關係密切。他的著作的影響力,明顯會大於趙士錦等人的撰述。
圖:馮夢龍《甲申紀事》關於崇禎之死的記載
「群臣無一往臨者」與「文武皆可殺」
這種「願意相信此說為真」,既與晚明在野知識分子對在朝官員的長期惡感有關,也與崇禎死後,京城官員的具體表現有關。
前引馮夢龍《甲申紀事》中,「從死止內臣一人」、「在朝諸臣不如婦人」等評語,皆顯示在野知識分子對朝堂眾臣在國破之際的表現,存有嚴重不滿。
另據《荊駝逸史》記載,李闖將崇禎屍體安置在東華門一棚內,「行道之人無不隕涕」,但群臣卻「無一往臨者」,無一人前往哭靈:
「是日,知帝與太監王承恩並縊於煤山,遺有血詔一紙。皇后屍亦在宮中,舁去,俱停於東華門側內棚,群臣無一往臨者,行道之人無不隕涕。賊出示,限三日內文武大小官員俱自出投牒,照舊擢用,隱匿不出者罪。二十三日,文武約三四千人俱褻服持牒,候見偽丞相牛金星,匍匐中道,牛則席地坐,逐名點閱。」
官員們的這種表現,引發民間輿論不滿,進而催生出「朕之驟失天下,皆因貪官污吏平時隳壞,宜盡行誅戮」這種「崇禎遺言」,自是順理成章。
圖:《荊駝逸史》關於崇禎之死的記載
史家的刪改
在計六奇的《明季北略》中,崇禎的臨終遺言,終於有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定稿版。
趙士錦、楊士聰等人的記述,均是隻言片語,考慮到崇禎君臣自殺和遺體被發現的實際情形,只寫有隻言片語、也只流傳出隻言片語,才是正常的現象。
《明季北略》里的崇禎遺言,很明顯是作者綜合各種傳言,依據「願意相信」的原則,刪改而成。
其具體記述如下:
「已酉午刻,得先帝音問,縊於煤山。乃以雙扉同舁母后二屍出,送至魏國公坊下。上以發覆面,服白袷短藍衣,元色鑲邊,白綿綢背心,白綢褲,左足跣,右足有綾襪,紅方舄,衣前有御筆血詔云:朕自登極十七年,致敵入內地四次,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去朕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又墨書一行云:百官俱赴東宮行在。蓋上未崩時,朱書諭內閣,托成國公朱純臣輔太子故。」
不難看出,計六奇刪去了「貪官污吏……宜盡行誅戮」、「文臣不合心,武臣不用命,文武俱可殺」這類有損崇禎形象的句子,保留了「皆諸臣之誤朕也」這種崇禎生前多次在朝堂言及的論調,以及「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這種可以拔高崇禎人格的句子。
以上敘述,與清修《明史》關於崇禎遺言的記載,在內容上已無多少差異,僅文字有所區別。
綜上:
1、有機會接觸到可靠信息源(宮中太監)的趙士錦、楊士聰等人的著作,關於崇禎遺言的敘述,沒有提到「皆諸臣誤朕」、「誤傷百姓一人」等字句。
2、明末坊間流傳的「崇禎遺言」里,曾有「文武皆可殺」、「(諸臣)宜盡行誅戮」等暴戾之語。馮夢龍等民間知識分子、出版界人士喜歡傳播此說,但計六奇等史家認為這些句子有損崇禎形象,將之刪除。
3、《明史》中記載的崇禎遺言,只是對坊間傳言的一種整合,未必是史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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