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化慧命的守望者及其精神簡史(1)
道教南宗之名與實
元明以降,由北宋張伯端初起端緒,至南宋白玉蟾集其大成的一系道教傳承,習慣上被稱為「道家南宗」或鍾呂金丹道「南宗」。
如果按照中國學術綜核名實的傳統來考究,那麼第一,這個稱謂是名副其實的,稱宗立派的冠名方式是被普遍接受的,以致歷史記載中從未發現任何異議;
第二,這個稱謂屬於典型的實至名歸,因為它是由教派之外的學者,尤其是儒家學者所稱述的,並不是這個教派自命的。
道教南宗北宗均源自鍾呂金丹道(資料圖)
「名實不應」
儒家學者稱述一個道教教派為「宗」,就主觀故意而言或許只是為了敘述的方便,但在心理上,畢竟要首先承認這個教派的門戶獨立性,否則所謂「宗」就很難宣之於口,更遑論著之成文。
我們在研究道教南宗時必然接觸到的第一個事實,即是在宋元時期,道教南宗是先有這樣一個教派之實,其中包括特定的傳承和教法蘊涵等,然後被學者命名。
到了明清時期,道教南宗的丹法修鍊和雷法行持兩大開宗立派的根本,廣泛流衍在各種民間教派之中,一本而萬殊,但這些民間教派通常都不會明確強調其丹法或雷法宗源於道教南宗。
所以歷史地看道教南宗的名與實,是宋元時期先行其實,後獲其名;明清時期傳衍其實,未冠其名。
道教南宗在前後銜接的兩個歷史大階段,都表現得名與實相符卻不同步,有時間差。這種並不很常見的教派冠名現象,可能包含了許多關於這個教派精神發展的歷史秘辛,需要我們從浩瀚的古文獻中去尋繹。
明清時候道教的諸多派別雖也行雷法、修丹道,但多已不明確強調與南宗的承襲關係(資料圖)
儒者筆下的道家宗派
見存文獻中,較早稱述南宗的,是元末明初的大儒宋濂。宋濂曾在丘處機致弟子宋道安的一封書信上留下過跋語,「右長春真人丘公與其弟子宋道安手帖。首言『吾宗承傳次第,非一朝夕者』。
蓋自東華少陽君得老聃之道,以授漢鍾離權,權授唐進士呂岩、遼進士劉操,操授宋之張伯端,伯端授石泰,泰授薛道光,道光授陳楠,楠授白玉蟾,玉蟾授彭耜。此則世所號南宗者也」。
跋語「蓋自」云云以下,是宋濂對書信內容和社會所流傳的相關知識的綜述,也可以理解為對書信內容的解釋。
尤其末一句「世所號南宗」,顯然表明並非長春真人手帖中已有南宗名號,而是宋濂援用社會上流行的通稱,指述自張伯端到白玉蟾、彭耜一系的傳承。
只是這個通稱由何人創始、如何流行,現在已難悉其詳,大致可以確認的是,不僅屬於北宗的長春真人未曾稱曰「南宗」,即使南宗祖師白玉蟾等人的著作中,也未發現「南宗」名號,所以宋濂所說的「世所號」,可以明確理解為社會對南宗的稱謂。
南宗五祖白玉蟾(資料圖)
晚於宋濂,明中葉又有都卬,在所著《三餘贅筆》中敘錄「今之道家有南北二宗」之事,大意與宋濂的綜述相同,所列出的南宗傳承,也是到白玉蟾、彭耜為止。
還有以忠亮著稱的名臣邱浚,也曾作詩歌詠嘆內丹道的傳承,「海蟾以後分南北,兩宗若不相為謀。南宗始紫陽,正傳海瓊白。北宗始重陽,七傳長春丘」。
所謂南宗北宗不相為謀,當然不是指二宗的教義差別或者以門戶自別,而是指在二者之上沒有某個統一的教會,僅得各自修持,分別傳承而已。
這也是中國古代宗教的常態,即政府設有僧錄司、道錄司等管理機構,但佛教和道教本身都沒有統一的教會。沒有教會的體制化統一,但具有教義上的彼此關聯,所以南宗與北宗相互對稱。
當然,儒者敘議道教宗派之事,也不一定都像宋濂等人這樣弄得很準確。例如宋濂的好友王禕,對道教頗詆斥,言及道教南北宗之事則稱:「全真之名,昉於金世,有南北二宗之分。南宗先性,北宗先命。」
這是接受了南宗北宗之稱,但將南宗與北宗全真派的並列關係,錯誤地弄成了派生的從屬關係,殊不知南宗正是相對於全真派之為北宗而言的。
時間上,南宗初祖張伯端活動於北宋仁宗、神宗時期,也比金代的全真創派祖師王重陽更早。
陝西紫陽悟真觀(資料圖)
正因為錯誤很明顯,很容易被發現,所以也就有明徐應秋的《玉芝堂談薈》,著論以勘正之云:
「按《錄》以全真之教昉於金世,有南北二宗之分,似未詳考。蓋南北二宗之分,實自宋南渡後,而皆始於呂嵓。嵓得道鍾離權,權得之東華少陽君。
南宗自嵓授劉海蟾操,操授張紫陽伯端,伯端授石翠玄泰,泰授薛紫賢道光,道光授陳泥丸楠,楠授白海瓊玉蟾,蟾授彭鶴林,此所謂南宗也。」
事情原委被勘正得很清楚,王禕由於「未詳考」,將鍾呂金丹道的南北宗誤會成全真派的南北宗,而事實上,全真派只有「全真七子」馬丹陽、丘長春等人的開枝散葉,無南北宗之分。
至於從張伯端到白玉蟾、彭耜的傳承,則自北宋輾轉傳衍到南宋,與全真派除了共同的思想文化淵源之外,沒有其他的直接關係,從而形成既同源又南北對稱的大格局。
「宗分南北」
如何看待道教南北宗並列的格局呢?像邱浚那樣發現「兩宗若不相為謀」,亦可謂獨具隻眼,看出歷史上的道教缺乏統一教會的合力。
但這種缺陷,是由中國古代的政教關係所決定的,宗教的表現,只是在有意無意之間隨處配合,差不多就是《莊子》所謂「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樣子。所以對於這種格局的缺陷,難為深論,我們就不妨轉向積極的一面來看。
積極地看南北宗並列的格局,似乎頗具有對稱的平衡感,也由於包含差異而富有思想文化上的張力。
這種南北宗並列的對稱格局,不僅僅存在於道教中,其他的宗教或思想文化流派同樣也存在,並且同樣具有對稱性和張力。
南北宗山水畫對比(資料圖)
如佛教禪宗在唐代分出慧能南宗與神秀北宗,南宗頓悟,北宗漸修,教義差異的張力甚至引發彼此高下之爭。
中國畫也可以根據創作風格、技法等分出南北宗,南宗由唐詩人王維開先河,北宗則推唐代著名畫家李思訓父子為先驅。
還有一些在思想文化上產生過重大影響的家族,也由於遷徙而分出南北宗,如遷徙到衢州西安的孔氏,就相對於曲阜孔氏而稱南宗,留居曲阜的稱為北宗。
又如江西鄱陽程式,由於程端蒙、程珙為朱熹高足,所以也與河南洛陽的程氏對稱為南北宗。
既在宏觀格局上構成對稱、平衡,又在傳承或思想文化上包含差異,或分庭抗禮,或並駕齊驅,大概就是中國歷史上林林總總的南北宗之分的共同特點,道教的南北宗當然也不例外。
那麼相對於北宗全真派而言的道教南宗,究竟在思想文化上取得了哪些成就,得以與聲勢隆盛的全真派並列?
亂世中的全真派
金元之際,戰亂頻仍(資料圖)
金元之際的元好問,是一個懷著儒家的淑世情懷,對混戰離亂的時代現實深感憂患的著名學者,藉助他的觀察和思考,我們可以梗概性地了解全真派在金元時期興起的盛況及其原因。
在為全真道觀撰寫的一篇碑文中,元好問說,「今黃冠之人,天下十分之二,聲勢隆盛,鼓動海岳,雖凶暴鷙悍,甚愚無聞知之徒,皆與俱化,銜鋒茹毒,遲回顧盼,若有物掣之而不得逞。父不能詔其子,兄不能克其弟,禮義無以制其本,刑罰無以懲其末,所謂全真家者乃能救之蕩然大壞不收之後」。
將這段內蘊著憂思和孤憤的敘論歸結起來,就是全真派傳播的聲勢震撼山海,而全真派之所以大獲傳播的根源,是這個教派在文明板蕩的時代能夠引導社會開展自我拯救。
交融際會下南宗特殊的文化底蘊
全真派在金元之際引導社會自我拯救的種種勛烈,當然不是元好問的一篇記敘文就能夠說得清楚的。
不過,歷史在這方面留下了豐富的文獻,現代學者的研究也成果沛然,毋須本文贅述,所以我們不必完整地敘述全真派曾經的輝煌,只需要藉助元好問的敘論以了解全真派傳播的梗概,就可以提出這樣一個問題:
如果說南宗在社會拯救、教派傳播方面未曾取得與全真派相媲美的輝煌成就,南宗與全真派對稱的底蘊,主要來自道教教義或思想文化方面的成就。
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思想文化,使南宗可以撇開關於傳教聲勢的衡量、獲得公認的宗派對稱地位?
兩宋交替之際社會矛盾重重(資料圖)
比較而言,道教南北宗雖然同樣以傳承鍾呂金丹道為道脈淵源的象徵,興起的時間也大致相當,但由於地分南北,政治和社會的環境不同,所需面對的人生、社會的問題以及解決問題所形成的教派特質、所取得的教派成就,也相應不同。
南宗傳承由北宋而南宋,經歷了漢族政權南渡的大變局。南宋社會,民間凋敝,政府流亡,南宋初還由於宋徽宗時的「花石綱」等,整惑得江南民不聊生。
以方臘起義為典型,江南民間對宋政權瀰漫著抵觸情緒,社會矛盾重重。但相對北方長期僵持的民族衝突、社會喪亂而言,南宋治下的江南,倒是顯得相對安定,對金人的外部戰爭,也在事實上成了社會動員、化解內部矛盾的契機。
另一方面,南宋秉承北宋重文治的政策,不僅通過開科取士使江南的社會精英大量進入政權體制,而且南方社會也在精英文化的導向下,呈現出南北文化融合、精英文化與民俗文化融合的大趨勢。
南宋時的江南道教,整體上就正是文化融合的具體表現。當時湧現出的許多道教科儀的鴻篇巨製,
如蔣叔輿《無上黃籙大齋立成儀》、寧全真《靈寶領教祭度金書》、《上清靈寶大法》等,就一方面繼承了唐暨北宋時仿效古典禮樂因而規範化的道教科儀傳統,另一方面又吸納南方的民間信仰和禮俗;
又如南宋新興的或力求變革的諸多道派,其中包括神霄派、清微派、凈明派、合皂山靈寶派、龍虎山嗣漢天師派等等,都具有將道教傳統與南方民俗信仰結合起來的共同特質,而道教南宗,正是具有相同特質而且文化素養表現優異的一個流派。
玉蟾宮(資料圖)
張伯端與白玉蟾
南宗的文化素養,集中體現在兩代宗師的身上。
其一是初祖張伯端,繼承黃老以及《周易》的哲學理念、漢魏伯陽《參同契》道與術相合一的體系,同時熔煉隋唐五代內丹道的宗教體悟和概念術語,創作出至今依然是道教修持寶典的《悟真篇》。
其二是五祖白玉蟾,不僅才華橫溢,著述宏豐,而且就教團組織、宗教儀式、將丹法與雷法熔為一爐的南宗教義之建構而言,還是道教南宗的實際締造者。
下文以這兩代宗師為核心,探索南宗與北宗對稱的思想文化底蘊,同時也就是南宗所護持的精神傳統。
未完待續……
(編輯:靈瑾)
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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