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奧斯維辛,只為將死之人拍照|單讀
原標題:他在奧斯維辛,只為將死之人拍照|單讀
蘇珊·桑塔格曾在《論攝影》中寫道:「畫家旨在創建;攝影師旨在披露。」攝影發展到今天,現代人只需要通過屏幕,動一動手指,就可以輕易將現實定格。即時的創建、刪改、加工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攝影的莊嚴。但在二戰時期,卻有人透過鏡頭記錄並披露著人性的荒誕與人類的苦難。
今天的文章節選自《奧斯維辛的攝影師:威廉·布拉塞的生活紀實》。書中講述了波蘭攝影師威廉·布拉塞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真實經歷。被納粹逮捕後,他被調入鑒定科,被迫為黨衛隊拍攝照片,不僅拍攝犯人的檔案照,而且還記錄下臭名昭著的「醫學實驗」。本文所展示的三個片段,鮮明而劇烈地展現了發生奧斯維辛集中營中的人性與獸性、滅亡和求生、恐懼和僥倖的對決與衝突。在納粹的暴行下,受難者們擁有選擇嗎?
《奧斯維辛的攝影師:威廉·布拉塞的生活紀實》[德] 萊納·恩格爾曼 著祁沁雯 譯 新星出版社 出版
集中營攝影師的日常工作
和其他犯人一樣,布拉塞的一天在早點名後開始,早點名需要耗費的時間完全取決於黨衛隊看守的心情。
十點前布拉塞先在暗房沖洗前一天拍攝的照片。十點開始攝影棚的工作。鑒定科的文書給他需拍照的犯人的名單。犯人們按照名單上的先後順序在第 26 區營舍的走廊里排隊。
他們相繼被傳喚。每個犯人需拍三張照片。
布拉塞給他們簡短的指示。
「拿掉帽子,直視前方,看鏡頭。」
第一張照片。
「現在戴上帽子。看這裡。坐好了。」
第二張照片。
「現在拍側面。」
轉動搖桿,椅子轉向。
第三張照片。
「謝謝,走吧。」
拍攝每個犯人他需要三到四分鐘。
▲威廉·布拉塞在鑒定科拍攝的犯人照片示例
到他這裡來的人,都疲憊不堪並且驚慌失措。特別是當他們被營區文書帶來的時候,文書對著他們大喊大叫並毆打他們。通常在這種情況下布拉塞會介入:「在我們鑒定科這裡不允許喊叫、打人。」這句話對外還是有說服力的,但是恐懼感一直盤旋在他的內心深處。生怕哪一次冒犯了一個卡波,他立刻就會被告狀。儘管如此,他總是在他認為必要的時候,一再重複這句話。
對犯人們他大方地說:「你們不用緊張,在這裡不會發生任何事。」
他希望犯人在與他單獨相處的短暫時間裡,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不需害怕任何事。至少在眼下這一刻,他們能夠感到安全。
之前在威廉·布拉塞學習攝影時,照相機總在他和被照相的人之間建立起一段距離。透過照相機上的取景器,他可以給出指示:請微笑,換個眼神,稍稍轉過去一些……直到他在相機的幫助下找到被照者合適的角度、合適的姿態、合適的眼神,他才會拍攝。
但是在鑒定科,一切恰恰相反。照相機不再在他和他必須拍攝的犯人之間建立距離。他從取景器望出去,就能看到犯人們驚慌失措的眼神和他們恐懼的面孔。而所有人都必須到他這裡來,每天超過百人,一周七天不間斷。他深知他們的恐懼、他們的絕望,他知道他們日復一日所經歷的,並且知道,到他這裡拍照的大多數人,都活不了多久了。他那麼了解,因為他也是其中的一員。雖然他靠著在鑒定科的這份工作處於一種特權位置,但是這好景又能持續多久呢?他知道沒人能保證自己能在奧斯維辛存活下去,這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受難者們到達奧斯維辛集中營
在鑒定科工作的幾個人之間有分工。威廉·布拉塞負責在攝影棚拍照,他的同事塔德克·布洛德卡得去戶外拍攝。布洛德卡的任務是給自殺者拍照。經常會有人因為再也無法在集中營里熬下去而選擇在半夜上吊自殺,還有人選擇「撞鐵絲網」,帶刺的鐵絲網都是有高壓電的,這些人會觸電而死。
後來戶外拍攝的任務由貝恩哈特·瓦爾特的副手恩斯特·霍夫曼來完成。霍夫曼大多數時間都和貝恩哈特·瓦爾特一起在比爾克瑙的斜坡上拍照。他拍下犯人們到達集中營的景象,還有篩選犯人的過程以及大多數新來的犯人從斜坡走向毒氣室的場景。
1944 年的一份照片文獻資料中,很多照片非常詳細地記錄了犯人們從到達比爾克瑙到踏入毒氣室的過程,威廉·布拉塞和鑒定科的其他同事必須對這份照片文獻資料進行加工處理。他們製作拷貝片,並把照片貼進一本相冊。這本相冊的最後一張照片深深地印在了布拉塞的記憶中。照片上記錄了一名婦女正在踏入毒氣室。她的面孔因恐懼而扭曲,嘴巴因大喊而張開著。布拉塞猜測她在毒氣室中看到了什麼,引起了她驚恐的反應。
▲奧斯維辛集中營中被稱為「浴室」的地方其實就是毒氣室,圖為受難者們前往「浴室」的情形
另一名同事塔奇奧·米斯奇科夫斯基負責在相冊的照片下做標註。他得在照片下謄寫一名黨衛隊軍官事先寫好交給他的副標題。
出於何種目的製作這本相冊,布拉塞無從得知。同事們猜測相冊將作為禮物送給更高級的黨衛隊軍官。
布拉塞在鑒定科工作的第一個月里,基本上所有的犯人都被拍了照並登記到集中營的名冊中。1941 年下半年的某天,他的代理上司恩斯特·霍夫曼過來對他命令道:「布拉塞,從今天開始你不用再給猶太人拍照了。拍了也沒意義,他們反正都要死。」
事實的確如此,從這天起再也沒有猶太犯人被帶到鑒定科來。他拍攝的犯人號碼差不多到第五萬號,之後就再也沒有猶太人來拍照了。
後來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波蘭犯人身上。1943 年年底,霍夫曼再次下令:「布拉塞,從今天起你再不用給波蘭人拍照了。浪費膠片給這幫賤骨頭太可惜了。」
布拉塞大吃一驚。他自己就是波蘭人。
從此就只剩下德國人、斯洛伐克人和斯洛維尼亞人來拍照。
威廉·布拉塞從沒記錄他在鑒定科給多少人拍過照片。但是當他估算之後,得出的數字是七萬人左右。
德國姑娘
總有些在電話總機房為黨衛隊做幫工的德國姑娘或者年輕的德國婦女跑來鑒定科。電話總機房就在帶刺鐵絲網的後面,焚屍場的旁邊。那棟樓的底層是黨衛隊醫院,電話總機房在醫院上面那層。
這些女性工作人員得到許可,下班後可以去拍照。對於威廉·布拉塞來說,她們的到訪是個讓人歡喜的調劑。大多數的德國姑娘和婦女他都挺喜歡的,而他也樂意為她們拍照。儘管她們都穿著制服,與他這個身著 3444 號囚服的犯人相比高高在上,但是她們有時候會和他聊天,儘管這樣是不被允許的。
有天晚上又有一位德國姑娘來到攝影棚。威廉·布拉塞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特別是她的一頭金髮使他傾心。她走向布拉塞,對他說,她需要一張照片,一張很好的自拍照。
「你可要用心拍,要拍出一張特別的照片來,」她說道,向他投以長長的一眼。「得好好突出我的胸部。」
威廉·布拉塞十分緊張又有些激動,他看著姑娘先脫掉了她的夾克,然後是襯衫,最後連胸衣也脫了,只拿她自帶的一塊透明布料遮住了胸部。她在相機前擺好姿勢,布拉塞給她拍了好多張照片。
▲奧斯維辛集中營受難者 來源:BBC
和她在攝影棚的時間飛快地過去了。她穿上衣服離開了。布拉塞還想和她再說點兒什麼,和她聊聊。但是他不敢。他是個犯人,她會怎麼想他?或者他還是應該在她來拿照片時開口試試?
幾天後她又來了。她對照片非常滿意,就連威廉·布拉塞也覺得照片拍得很成功,他在之前的幾天中經常想到這姑娘。儘管他穿著囚服,而她身著制服,他還是在這一天鼓足了勇氣開口和她說上幾句。
「您很上相,」他有些怯聲怯氣地說道,「要是能有台好一些的相機就能拍得更好了。」
「不,不,這些相片好極了,另外,如果考慮到它們是在什麼環境下拍的……」
「您讓我們在這一刻忘掉現實吧,」布拉塞打斷了她,「這一刻很寶貴。」
「對,您說得對,」她答道,顯得有些尷尬,並長時間盯著布拉塞的眼睛。
威廉·布拉塞喜歡這一刻。他上一次和一位長得這麼好看的姑娘說話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上一次有長得這麼好看的姑娘望著他又是什麼時候?
他們只相處了短短几分鐘,但是威廉·布拉塞很享受這片刻的時光,感到被她深深吸引。
大約兩周後,威廉·布拉塞向在電話總機房附近幹活兒的犯人打聽這位德國姑娘的情況。
「沒錯沒錯,我們知道你打聽的是誰,」他們說道,「這個漂亮年輕的小妞,她不在人世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布拉塞想知道究竟。他不能相信他聽到的。
「她自殺了,」他得到了答案,「她服毒自盡了。」
原因是她無法忍受集中營中的慘景。在位於大樓第二層的工作位置上,她日復一日地看著死人被堆在手推車上送進焚屍場。那裡的煙囪冒著煙,散發著一股甜得刺鼻的味道。
幾天之後的晚點名上,威廉·布拉塞被黨衛隊一級突擊中隊長海因里希·施瓦茨下令出列。「犯人編號 3444 報到!」布拉塞用德語喊道。他得到指示,立刻交出那位自殺的德國姑娘的所有底片。黨衛隊士兵不置一詞地拿走了所有底片。對於威廉·布拉塞來說,這些都清楚地表明了,這位年輕姑娘的死對德國人有特殊意義。
文身
威廉·布拉塞偶爾會接到一些非常特殊的拍攝任務。
因斑疹傷寒試驗而為犯人們所懼怕的集中營醫生弗雷德里希·恩特雷斯,有時會在試驗的犯人身上發現有趣的文身,其中很多是搔首弄姿的裸女。
可是有一次他發現了件非常特別的藝術品。
「瞧瞧我帶來的!」
某天,集中營醫生恩特雷斯嚷著這句來到了鑒定科。他帶來了一位犯人,他介紹犯人時沒有用編號,而是用了名字。這發生在恩特雷斯身上太不尋常了,因為犯人對他來說不過是些拿來使用的人形材料而已。
▲奧斯維辛受難者遺體
「這是茨林斯基。」他向布拉塞介紹,隨即轉向隨行者:「把你的外套脫了給攝影師瞧瞧!」
茨林斯基,這名高大健壯的犯人費力地用他不怎麼靈活的手指解開囚衣上的紐扣。
布拉塞眼前的景象果真讓人驚嘆。
茨林斯基的後背布滿了文身。文的是天堂,一邊是手上拿著禁果的亞當,另一邊是夏娃,是用紅色和藍色文的,她正在把第二個禁果遞給亞當,在亞當與夏娃中間的是智慧樹和蛇。
「有人在這上面花了大工夫了,」醫生兩眼放光地說道,「我想要些文身的照片,彩色的!」
布拉塞給這男人的背部拍了照片,幾天之後醫生來拿走了照片。
不到兩個月之後的一天,卡波米切斯拉夫·莫拉瓦讓布拉塞和他一起去趟焚屍場。布拉塞和莫拉瓦認識有一段時間了,莫拉瓦催他:「你無論如何得看看這個,太特別了!」
兩天後,布拉塞才有機會和搬運屍體小分隊一起進入焚屍場。在房子後面立著一張桌子,上面撐著一張人皮。一張有文身的皮,將被鞣皮製成皮革。威廉·布拉塞立刻就認出了這文身。
「誰下令這麼做的?」布拉塞驚恐地問道。
「還能有誰啊,當然是恩特雷斯了,」卡波說道,「他想要這……」
對於醫生要拿這張皮做什麼,布拉塞不想再繼續聽下去,他轉身離開了。
......
(文章系節選,
編輯丨陽子
▼▼透過鏡頭看世界
※為什麼一定要養貓?|單讀問
※聽說你還沒關注單讀的海外世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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