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閑讀：「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王國維在《人間詞知》里，開篇就說：「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其實，把這一句話，放到唐詩里，同樣適用，王國維當然也把唐詩歸到了他「境界說」的討論範圍，比如，後面他就說：「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王國維和《人間詞話》書影）

這兩句的例子都是杜甫的詩，前面一首是《水檻遣心》里的，境界是「杏花春雨江南」的境界，是淡雅，悠然的境界。另一首是杜甫的另一首詩《後出塞五首》里的第二首，境界是「鐵馬秋風塞北」的境界，是壯闊，悲涼的境界，全詩如下：

朝進東門營， 暮上河陽橋。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杜甫和他的《後出塞》詩意）

這組詩共有五首，大概作於755年，五首詩寫的是開元（713—741）到天寶（742—756）年間一位軍士從應募赴軍到隻身脫逃的經歷，通過一個人的遭遇反映天寶之變的「釀亂期」的歷史真實。大概在開元中玄宗改府兵製為募兵制，改制之後兵、農分離，國家出現了職業兵員。募兵制是盛唐轉向禍亂的根源，原因是這種應募的兵士，既非土著，又無宗族領主，他們純沖著軍功而去，重賞賜而輕生，士兵們沒有歸屬感，所以軍心並不安定，這也是出現逃兵的根源。

這首詩完全模擬剛剛入伍的士兵語氣講述自己初進軍營所見到的景象。

「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這是入伍的時間、地點，早上走進軍營的東門，所謂的東門營，指當時設在洛陽城東門附近的軍營。下一句的河陽橋是當時橫跨黃河的浮橋，在現在的河南孟縣，這是當時從洛陽到河北的重要關隘，也算是最前線了。最重要的到了黃昏時分就走到了河陽橋，早上初入伍的新兵，到了黃昏時分，已經走上了最前線。

（詩意圖：落日照大旗）

接著就是新兵看到的邊塞景象：「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遠處的落日照在迎風搖擺的軍旗之上，近處的馬鳴聲和著蕭蕭朔風聲，夕陽與戰旗輝映，風聲與馬鳴交織，這是何等壯闊的氣象啊。《詩經.小雅.車攻》里有「蕭蕭馬鳴，悠悠斾旌」這裡完全化用。毛主席的詞《憶秦娥.婁山關》中「馬蹄聲碎，喇叭聲咽。……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隱約又是二者的化用，有聲音，有色彩，有風光，有氣勢。壯闊肅殺的戰場氣氛在景色的描寫中完全展現了出來。

夕陽西下，天黑了，接下來的事情是宿營。軍營是什麼樣子呢？「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在一片沙地之上，平平整整地排列著成千上萬個軍帳，每個大大小小在首領們，在各自召集自己屬下的兵丁。陣營是壯闊的，因為有「萬幕」之多，統屬有序的，每個兵丁都有管轄他的將領。顯然，這是一支整備精良，統屬有序的部隊。

（詩意：寂寥的營帳）

夜漸漸深了，景象又有不同，「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入夜之後，軍營里慢慢安靜了下來，高高的天空正中掛著一輪明月，因為軍令嚴明，安靜的軍營顯得更加沉寂無聲，這一句寫軍營的安靜，這種安靜在天空明月的朗照之下，讓人的內心不由生出寂寥之感，所謂的寂寥，指的是寂寞空虛，相對於龐大的軍旅，新來的士兵內心必然會感到自己無人陪伴、心理體驗是獨自一人的，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夜晚，當然是寂寥萬分，孤獨萬分，空虛萬分。這份寂寥，或許或有些許的擔心和恐懼，儘管這些擔心和恐懼是在入伍前已經想過無數遍了。

緊接著，軍營不再安靜了，忽然傳來了響亮的笳聲，「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所謂的笳，是中國古代北方民族的一種吹奏樂器，形狀如笛，出於西北民族地區，漢時傳入中原，所以通常稱為「胡笳」，因為其聲調悲涼，穿透力強，戰時常常用來指揮作戰和宿營，所以，又稱悲笳，因為笳常與戰事和邊塞有關，通常的笳的意象里就有悲壯、悲涼的含意。在這首詩里，悲笳數聲，當指夜晚靜營的號角，類似現代軍營的熄燈號。

（霍去病雕像）

作為一個初入軍營的新兵，這時一定產生了一個疑問，帶領我們打仗的軍事統帥是誰呢？因此，他心底里盤算「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霍嫖姚指的是霍去病，霍去病（前140—前117），西漢名將、傑出的軍事家、愛國將領、民族英雄，官至大司馬驃騎將軍，封冠軍侯。他是漢代名將衛青的外甥，善騎射，用兵靈活，注重方略，不拘古法，勇猛果斷，善於長途奔襲、突襲和大迂迴、大穿插作戰（類似於後來的游擊戰）。這裡的統帥肯定不是霍去病，只是新兵的一咱遐想，其實產生這種遐想的原因是已經靜營，他不敢出聲詢問，只能憑空猜想，猜想帶領自己作戰的應當是像霍去病一樣的名將。

全詩都是新兵的所見所聞所思，貫穿全詩的線索時時間，在連貫的時間軸上，詩人選擇了幾個經典的時間點，又把這幾個精選的時間點新兵所見到的經典景象一一列出，從早晨到黃昏、從入夜到中夜，畫面迭次轉換，但視角一直是新兵的。因此乍讀此詩，如身臨其境，一點沒有隔膜，感覺是切身的，因此，讀來是動人的。詩里的情景，正是活在杜甫心中的邊塞軍旅生活。

(詩意圖）

這首詩最好的推手不是《全唐詩》，也不是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而是金庸的武俠小說《連城訣》里戚長發的「躺屍劍法」（就是「唐詩劍法」），初次讀到「落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不禁要笑出聲來，於是又拿出唐詩，再讀一遍這首後出塞，老杜的詩篇，真真鑽入了中國文化的每一個角落，也難虧金庸大俠想得出來。

（【唐詩閑讀】之72，圖片源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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