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僧的玻璃盞
在《西遊記》里，沙僧算是最倒霉的了。在沙僧自述裡面，我們知道，他曾經是玉皇大帝的紅人，「玉皇大帝便加升，親口封為捲簾將。南天門裡我為尊，靈霄殿前吾稱上」。然而，僅僅是因為「失手打破玉玻璃」，「玉皇即便怒生嗔」，「將身推在殺場上」。命在旦夕矣!「多虧赤腳大天仙，越班啟奏將吾放。饒死回生不典刑，遭貶流沙東岸上」。一切都太快了，快得讓人還沒反應過來，快得玉皇大帝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暗淡，捲簾大將就被杖八百，告別了神仙，成了妖怪，且七日一次飛劍穿胸。果然是高處不勝寒哪。
沙僧在人間寂寞孤獨的時候，望著迴旋奔涌的流沙河，會不會問問，這一切究竟是為了甚麼？顯然，這對他來說，太不公平了。打破一個玻璃盞就要殺頭嗎，更何況不是故意的，是失手，最多也是過失之罪，這也犯不著觸怒帝顏吧。
有人會說，那玻璃盞是很名貴的。當然，對我們來說是很名貴的，但對神仙來說就不一定了。想當初悟空初到天庭，甚麼琉璃門、瑪瑙瓶，到處晶瑩剔透，真是天宮異物般般有，世上如他件件無！想那蟠桃勝會，觥籌交錯之間，有多少玻璃杯，玉帝會在意有一隻被打碎嗎？如果這樣，玉帝老兒也未免器量太狹小了吧。這等器量還能苦歷過一千七百五十劫，而每劫十二萬九千六百年？
是不是神律森嚴使然？比如八戒調戲嫦娥眾所周知。豈不知，說這神仙界等級分明完全正確，但說法度森嚴，嘿嘿，神仙都在偷偷笑。我們都知道，八戒沙僧本該怎樣怎樣，但某某老仙一求情，又怎樣怎樣了，這都還是小意思。想想唐僧師徒這歷經的八十一難，很多都是某某神仙的童子啊、坐騎啊偷偷思凡下界作妖鬧的，按悟空的說法，理應問罪。除了如來他老人家事先安排的、或說前定的一段什麼緣啊之外，依然有很多屬於神仙的動物們或家僕們的故意行為，即使懲罰，也是很輕的。比如黃袍怪，原是天上奎木狼，與天上情人偷偷下凡，作惡十三年，結果呢，僅僅罰與太上老君燒火，且帶俸差操，有功復職，無功重加其罪，僅此而已。還有的並未得到懲處，典型如太上老君的牛和觀音菩薩的坐騎。這兩畜生仗著主人的寶貝，在地上風光了一陣子，把孫猴子和大批神仙好好折騰了一頓，令他們顏面掃地。最後呢，依然做主人的坐騎，誰又敢把老君和菩薩怎樣？
那麼，是不是因為沙僧地位卑微，朝中無人？沙僧雖然號稱捲簾大將，說白了只不過是靈霄殿下待鑾輿的，天上甚麼元帥、甚麼王、甚麼聖、甚麼仙、甚麼帝的太多了，沙僧能跟他們比嗎？沙僧這傢伙又沉悶耿直，肯定沒啥朋友，當然更不用說什麼皇親國戚了。但是，僅僅因為這就要重罪懲罰沙僧嗎？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僅僅因為無意過失就殺啊趕啊的，玉帝老兒豈不成了暴君？沒理由啊。其實按照沙和尚的自述，玉帝還是很喜歡他的，「玉皇大帝便加升，親口封為捲簾將」；而且還是很風光的，「南天門裡我為尊，靈霄殿前吾稱上」。不可否認，這裡或許有誇張自重的成分，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沙和尚曾經是玉帝身邊的大紅人。但就是這個大紅人，突然之間，命乖運蹇，大起大落。主宰其命運的不是別人，只能是玉帝。唯一的理由是，沙和尚失寵了，玉帝老兒討厭他了。
為什麼失寵？難道是不體貼不周到，沒把玉帝老兒伺候好嗎？非也非也。沙和尚真是天生的小秘書，他不當還真是虧了。請看他在照顧唐僧的日子裡，簡直是寸步不離、忠心耿耿，端茶送水，上馬下馬、倒屎倒尿，甚麼都為師父著想，把一切都獻給了唐僧他老人家。大家要記住，唐僧驅逐過悟空，罵過八戒，但是從來沒有對沙僧表示任何不滿。讓三藏這種挑剔又麻煩的老爺子滿意一次很簡單，難的是讓他一路上都沒啥怨言，這恐怕只有沙僧這傢伙能做到。試看兩例。其一，話說某一日唐僧見風光迤邐，貌似沒危險，不禁心血來潮，想重拾老本行，親自去化齋。悟空和八戒無論是從安全形度還是從倫理角度，甚至拍馬屁角度，都不同意。沙僧便說：「師兄，不必多講。師父的心性如此，不必違拗。若惹惱了他，就化將齋來，他也不吃。」看看，多體貼。其二，唐僧被黃袍怪變成了老虎，悟空在那開玩笑，過過嘴癮。沙僧近前跪下，乞求一救。俗話說，男人膝下有黃金。做徒弟的做到這分上，沒話說。
不獨如此，沙和尚為人忠厚、老實又善良，也善於調和內部矛盾，使大家庭融洽和睦。我們都知，那唐僧雖為聖僧，實凡人一個，愚笨得可愛，往往自以為是，而悟空又性烈，因此兩人經常吵架。那八戒又從不想後果，不管是非輕重，喜歡揭挑。可以說，悟空兩次被逐，與八戒的揭挑有很大的關係。因此悟空對八戒也常常棍棒伺候或故意戲弄之。以至於唐僧經常說悟空他們兄弟之間全無憐愛之意，常懷嫉妒之心。試想，如果沒有沙僧這樣的政委角色，這支隊伍能繼續長征嗎？當悟空被迫離開隊伍時，他對沙僧委以重任，即知沙僧在隊伍中的重要地位。試想，這等人物會使玉帝老兒的朝政變得更好，他會捨得殺掉嗎？
一定是有一種隱秘的緣由觸怒玉帝，使之失寵。那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我們再來回放沙僧自述：「失手打破玉玻璃，天神個個魂飛喪。」一個玻璃杯居然能使眾神魂飛喪？他們想到了什麼？顯然此時此刻，玉帝和眾神的表情是一樣的，破玻璃引發了集體性的驚恐。也正是這樣，沙僧才遭重罰，才罕有人說情，不然，以他的品性和與玉帝的關係，不會這樣沒人緣的。我們試著把這幾個詞關聯起來，破譯玉帝與眾神的煩惱：蟠桃會——打破——魂飛喪。哈哈，秘密出來了!
沙僧的失手，引發了玉皇與眾神的恥辱記憶：大鬧天宮。也是不巧，似乎原本是眾神狂歡的蟠桃勝會，恰恰老是跟眾神的恥辱與恐懼緊緊聯繫起來了。想當年，小小石猴，居然視天兵十萬若無物，天王元帥嚇破膽，神仙玉帝驚失色。可想而知，這年的蟠桃會開得真是憋啊，恥辱啊!陰影啊!
多少年過去了，每當一年一度的蟠桃勝會又開始的時候，神仙們總是在相互對笑中極力忘記那曾經發生在這裡的眾神的難堪與尷尬。世界就是這樣奇妙，你越是想掩飾想忘記，越是使記憶深入骨髓，從而變得敏感而脆弱。沙僧，你知道嗎，你的失手觸動了敏感的神經，成了替罪羊。
（選自 竺洪波 主編 《趣說西遊人物》，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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