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學詩,無以言」是怎樣一種體驗?
《世說新語》中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一次,王導和殷浩談論辨析玄理,在場的還有桓溫、王濛、王述、謝尚等人。王導和殷浩來回辯難,其他人絲毫也沒有說話的機會。二人彼此盡情辯論,直至三更時分。第二天早上,桓溫告訴別人說:
昨夜聽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時復造心,顧看兩王掾,輒翣如生母狗馨。
王濛、王述兩位司徒掾,因為學識涵養不足,總是插不上嘴,就像家裡初來的汪星人一樣,因為怕人,想叫又不敢叫。
事實上,在古代,若非學富五車、滿腹經綸,不消說不能夠口若懸河、舌燦蓮花,甚至連開口說話都困難。而在儒家的諸經典中,最重要的莫過於《詩經》。孔子便曾對自己的兒子說:
不學詩,無以言。
同樣是《世說新語》中載有這樣的故事:鄭玄家的一個婢女做事不合鄭玄之意,鄭玄便責打那位婢女。婢女也不甘示弱,與鄭玄爭辯,鄭玄一怒之下讓人把婢女拉到泥地里,以示懲罰。不一會兒,另一位婢女經過,看到這種情景,用《詩經》中的一句詩問:
胡為乎泥中?
這位婢女也以《詩經》中的詩句作答:
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鄭玄是融會貫通各家各派的經學大師,他家的婢女自然出口不凡。婢女問答尚且如此,對貴族士人間的交往應酬當然有更高的要求。
春秋以來,學習《詩經》成為貴族士人必備的文化素養,特別是在外交場合,常常需要引用《詩經》中的詩句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即如晉文公重耳,他在外流亡十九年後回國即位,成就霸業,其間便不乏許多的「詩意」。
重耳逃亡時來到齊國,齊桓公把宗女齊姜嫁給他。不久齊君死去,齊國大亂,重耳的隨臣紛紛勸說他回國即位,在齊國過慣了舒適生活的重耳不願意。齊姜知道後,吟誦《大雅·大明》中的詩句進行勸說:
殷商之旅,其會如林。矢於牧野,維予侯興。上帝臨女,無貳爾心。
詩句的意思是說:雖然殷商的軍隊旌旗遍地,但周王在士兵們面前發誓說,只有我們才能振興國家,上天把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了你們,希望你們不要有二心。意即周從開國到滅商,都是聽命於上天的結果。齊姜引此,表示你重耳既然能夠活到今天,就是上蒼保佑的結果,你理應順應天命,歸國即位。
重耳還是不願意,說:
人生安樂,孰知其他!必死於此,不能去。
對此,齊姜又吟誦《小雅·皇皇者華》的詩句:
皇皇者華,於彼原隰。駪駪征夫,每懷靡及。
意思是說艷麗的花朵開遍廣闊的平原和低地;在路上急急忙忙奔走的人,一定是懷有沒完成的任務。接著,齊姜又接連引用《邶風·簡兮》以及《檜風·匪風》中的詩句,繼續對重耳苦口婆心地狂轟濫炸。奈何重耳仍然「樂不思晉」,齊姜只得與重耳的隨臣商議,用酒將重耳灌醉,綁縛在車中,疾馳離開齊國。
重耳後來到了秦國,希望得到秦穆公的支持。雙方在會面時,便運用《詩經》中的詩句,進行微妙而寓有深意的交流。秦穆公很直接,一上來就吟誦《小雅·采菽》:
采菽采菽,筐之筥之。君子來朝,何錫予之?雖無予之,路車乘馬。又何予之?玄袞及黼。
意思是說采豆采豆,用筐、筥盛之。諸侯來朝拜,拿什麼賜給他?給他黑色的衣服和禮服。這是周王賜諸侯命服的樂章。重耳的隨臣趙衰熟讀《詩經》,深知其義,便請重耳「降拜」,也就是下階致謝。秦穆公也高興地「降一級而辭焉」。看似簡單的一個回合,實則包含了雙方初次試探的全部內容:一方借吟誦《采菽》篇,張揚自己的實力,同時也試探對方對自己的態度;而另一方則借「降拜」這一舉動,表明自己的恭順態度。其後,趙衰提醒重耳吟誦《小雅·黍苗》作為回答:
芃芃黍苗,陰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勞之。
意思是說,蓬勃的黍苗,連綿的陰雨滋潤著它。遠遠向南去的人,召伯關心慰勞他。趙衰代重耳解釋說,我們公子重耳完全仰仗您的支持,就像黍苗期盼甘雨的到來。這番表白讓秦穆公高興不已,但是這種心情又不可以過於顯露;於是,秦穆公回應重耳一首《小雅·小宛》:
宛彼鳴鳩,翰飛戾天。我心憂傷,念昔先人。明發不寐,有懷二人。
說斑鳩很小,卻可高飛至天,以此暗示重耳,並表達了自己對晉國先君的懷念。如此,複雜的外交談判通過《詩經》中的詩句,寥寥數語,便含蓄地表現了出來。得到明確答覆的重耳隨即吟誦《小雅·沔水》:
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鴥彼飛隼,載飛載止。嗟我兄弟,邦人諸友。莫肯念亂,誰無父母?
詩句是說河水溢滿河流,諸侯在海邊朝見天子。鳥疾飛,想停就停,想飛就飛。唉,我的兄弟和百官,卻無人考慮王朝的亂事。誰無父母,哪能不考慮父母因亂而受難呢?重耳以此表示,國家動亂使自己擔憂不已;若日後成功回國即位,必將如流水歸海,竭力侍奉秦國。秦穆公聽聞,以《小雅·六月》做最終的回復:
六月棲棲,戎車既飭。四牡騤騤,載是常服。玁狁孔熾,我是用急。王於出征,以匡王國。
秦穆公表示,戰車已修葺一新,自己即將高呼出征,以救助你的國家。
由晉文公重耳的例子可見,在春秋時期莊重的外交場合,熟練運用《詩經》實是必不可缺的技能。
雖然後世引用詩句逐漸退出了外交的舞台,不再成為一種慣例,但正如「鄭玄家婢」一事所示,對詩句的靈活運用仍能使日常對話妙語連珠、飽含機鋒。
南朝梁時的大臣蕭琛曾向北朝的使者李道固勸酒,李道固推辭說:「公庭無私禮,不容受卿勸。」眾人大驚,恐無以回應,失了面子。此時,蕭琛徐徐地說:
《詩》所謂:「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從雨露均沾的角度重新詮釋了公與私的關係,巧妙地化解了危機,使李道固不得不「屈狀受酒」。
今天,也許《詩經》又進一步退出了我們日常對話的舞台,但重讀《詩經》,無論是感知其「思無邪」的純正情感也好,還是「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也罷,雖然不再有那些實用的功利價值,但多少可以感受到古典文化的風流餘韻。
《詩經全譯》應該說是品味《詩經》一個比較好的版本選擇。《詩經全譯》為著名學者金啟華先生(1918—2011)對《詩經》全部篇章的注釋以及翻譯。金先生曾求學於西南聯大,受業於朱自清、聞一多等先生。1947年畢業於中央大學,師從胡小石、汪辟疆等先生。大學時代即開始翻譯《詩經》,所譯篇章被宗白華先生讚許為有《荷馬史詩》的風韻。積四十年之功而成《詩經全譯》一書,風靡一時。
書中每首詩皆用簡短的概述提示中心思想,意蘊悠長;翻譯以直譯為主,兼以意譯,採用民歌的形式,語言優美流暢,是「詩人譯詩」「以詩譯詩」的代表性成果。注釋方面,精心選擇古人的原注內容,呈現給讀者,既體現了古書中注釋的原貌,又融入了金先生自己的體會和認知,博採眾說,無門戶之見。
對於《詩經》中字詞的難讀之音,均標註了現代漢語拼音,以便於當下的讀者吟誦朗讀。書中並配有日人岡元鳳纂輯的《毛詩品物圖考》插圖百餘幅,古樸精美,適可把玩。圖書採用雙色印刷,裸脊線裝,既便於讀者閱讀使用,也獨具美感與設計感。
註:本文參考王立:《吟誦在春秋外交辭令中的作用》,《外交學院學報》2003年第3期。
圖片為創意作品,不代表真實場景,元素分別取自《孔子弟子圖卷》(【宋】佚名),《簪花仕女圖》(【唐】周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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