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這個時代最後一個敢說真話的文士
前陣子,在《創造101》里各位小姐姐爭奇鬥豔、大行其道時,物道君卻只偷偷pick了一個65歲的老男人。
他時常身著一襲文人長袍,感覺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卻一點兒也不古板,反而活成了中年男人最舒服的樣子,剋制的身材、嚴謹的話語、目光如炬折射出一身風骨,即便是靜坐,也彷彿一個沉思者。
這個人便是陳丹青,隨之而來的是一檔叫做《局部》的藝術脫口秀,它不是藝術史,亦非繪畫入門,而是以一種文人自嗨的方式講述著自己的「情趣」,卻在豆瓣上穩居9.5的高分。
《局部》只用一盞檯燈,就點亮了人們的視覺,對幾幅畫、一位畫家、一段歷史、一些細枝末節的追究展開了幽微遼闊的萬華世界。無論畫面還是言語,都透著濃濃的陳丹青式風格。
什麼是陳丹青式風格?就是拋棄了普通人的客觀,固執著天才的偏見,如同曾以外語0分考入中央美院,後被清華特聘卻又高調請辭的陳丹青,寧願冒天下之大不韙,也不願說假話。
他說:我只是一個暫時還沒學會說假話的人。
他不是不會,只是比起精明,更願做個憨人。
【 學畫的憨人 】
在別人眼裡,陳丹青常常是個命硬學不來彎腰的公知,不媚於權貴,不安於體制,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但這些不過是他和時代社會的衝突,撥開煙塵炮灰,他更願做回憨厚誠懇的畫家。
他在《局部》里說自己非常迷梵高的「憨」,比起《向日葵》《星空》等名畫,他更喜歡梵高一幅未完成的習作——《海邊的漁夫》,但就是說不出它好在哪裡。
「它就是一個小混蛋站在海邊,臉的五官都沒有,身體、褲腿、鞋都歪歪扭扭的,顯得很生手。可是我每次看到這張毫無意思的畫,就會想:『他媽的,這才是真正的繪畫,這才是真正的藝術。』我會忘記我所喜歡的許多非常了不起的巧手,我會無可奈何。」
梵高《海邊的漁夫》
陳丹青從這個曾在鄉下傻傻學畫的憨人梵高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1953年,出生於上海小弄堂的他自幼就對繪畫有著傻傻的堅持。父親陳兆熾是民國知識分子,因酷愛文天祥,用「留取丹心照汗青」給他取名「丹青」。
4歲那年,父親被戴上「右派」的帽子,家中書籍、畫冊被一掃而光,他就到公園、馬路去畫,將父親撿來的撲克牌臨摹得栩栩如生。14歲跟美術老師到處去畫毛主席像,白天登上腳手架,在好幾米大的鐵皮或牆面上畫,夜晚就臨摹達·芬奇、米開朗基羅的素描。
陳丹青與母親
然而只讀了兩年初中,16歲的他就被文革勾銷上海戶口,流放到陰雨連綿的贛南,跟兩個男孩擠一張床,幾斤重的老鼠整夜在被子上竄。陳丹青聽著雨打瓦片,感到十分茫然。
幸好他在惡劣的環境里學會了自救:「自救就是忠實自己的感覺,認真做每一件事,不要煩,不要放棄,不要敷衍。」一步一步救自己,陳丹青靠的是一筆一筆傻傻地畫。
他在收集來的火柴盒上畫畫,一畫就是1000多個日夜;20歲又輾轉到蘇北農村插隊,整一年就蹲在村辦的骨灰盒廠畫了近千個骨灰盒,別人都覺得發憷,但他心裡想的卻是有一天能有自己的畫室,愛他媽畫什麼就畫什麼!
陳丹青的努力沒有白費,1978年,全國恢復高考,能度過劫波來參加招考的也不過三四百個,陳丹青憑專業第一、外語0分的駭人成績考進了中央美院油畫系研究生班。
80年代的央美宿舍(右二為陳丹青)
當時他在卷子上寫:「我是知青,沒上過學,不會英語」,然後唰得站起來就走了。一點英語都沒學過,這是大實話。而人家讓他填寫學歷,他也只填了小學畢業。人家說不可以這樣填,但陳丹青說初中還沒畢業就下鄉去了,幹嘛要作假?
在眾人都慣於取巧敷衍時,陳丹青只想堅持做踏實老實的憨人,儘管在外人看來這是傻,要吃虧,但也正是這股子憨勁兒,讓他做事極度投入、死心眼兒,持之以恆,也就能精益求精。
憑著這股子憨勁兒,陳丹青1980年進入西藏體驗生活,待在七平方米的小房間里像面壁的苦行僧一樣畫,光線差,黃昏就挪到門口,就著過道的光畫,最終畫了七幅油畫,統稱為《西藏組畫》,將平凡藏民的神韻描繪得纖毫畢現,引起了巨大轟動。
如今,陳丹青已活到畫畫不存意圖的年歲,
可回頭想想,那時初學油畫的憨傻而專註,
最是金不換。
【 退,是進的另一種姿態 】
《西藏組畫》讓中國文藝界為之震動,也使陳丹青爆得盛名,中央美院讓他畢業留校任教,但他卻有新的糾結:是待在眾人看來前途無量的「位置」,還是退一步去見識更廣闊的世界?
蔣勛曾說:「從群體、類別、規範里走出去,需要對自我很誠實,也需要非常大的勇氣。」這種勇氣不亞於壯士斷腕,但陳丹青卻義無反顧。他說:「所謂看破,不是說躲起來、鎖起來,而是走出去,無所謂。」
1982年,他辭職後揣著幾十美金隻身去了美國,意味著重頭再來,大家疑惑不解,其實他當初畫《西藏組圖》是為了遠離「正確」,那麼去美國,則是為了看到更多的原作。
1985年,陳丹青和美院老同學在紐約相會。
在美國,陳丹青蓄起了長發,穿著喇叭褲,無人在意他在國內的名氣,平日里以賣畫討生活,一得空就往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跑,平生第一次在無數原作之間夢遊似的亂走,走得腰腿滯重、口乾舌燥也不肯停歇。
有一次,他忽然看到明人仿宋的《胡笳十八拍》長卷,腦袋一湊,趴在櫃檯上一首一首念裡面的詩,像傻子一樣看呆了,完全忘了人在紐約。自此,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成了他的「大學」。
明人仿宋的《胡笳十八拍》長卷
陳丹青在這裡是幸運的,他不用被作為主流而被眾人捧殺,更不必活在「規範」之內,退一步讓他有了旁觀者的清醒;而更幸運的,是他遇到了一生中的精神導師木心。兩人相逢恨晚,常常徹夜聊天,結伴而游,討論藝術、文學和人生……
木心(右)與陳丹青
1989年,陳丹青組織了一批中國留學生拜木心為師。他們盤地而坐,聽木心講「世界文學史」。五年的「文學的遠征」下來,陳丹青記了厚厚的五本筆記,即《文學回憶錄》的前身。
美國上課-遇見陳丹青
在木心身上,陳丹青看到了一個文人的學識和教養,也讓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重新審視藝術和中國傳統文化。在木心的支持下,陳丹青也成為第一個在美國辦個展的中國當代畫家。
如琢如磨油畫邀請展現場 陳丹青作品
退步,讓陳丹青擁有了無比開闊的視野,
退並不是逃避,而是積蓄力量以待時機,
留得青山在,自有東山再起時。
【 才情功力,有時不及真摯要緊 】
《月亮與六便士》里說:「藝術最有趣的一點就是藝術家的性格;只要其性格卓異非凡,我就願意原諒他千百個缺陷。」陳丹青就是這樣,你乍看他有諸多毛病,愛抽煙、說粗話、愛罵人……但一想到他不從眾,保持著獨立人格,在中國就是個「文物」級的存在。
2000年,陳丹青從紐約回國,總被人問:你幹嘛出去又回來?意思就是說:怎麼沒發財或撈個獎什麼的。陳丹青說,就想看博物館。大家覺得他這是在敷衍。被問得煩了,他乾脆就說:「回國能抽煙。」
陳丹青一回國就被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特聘為教授、博士生導師。但清華讓他寫學歷,他仍然堅持寫小學畢業。遊歷之後的他帶著振興中國繪畫的責任感,決定傾其所有去發掘人才。但現實並沒有他想像得那麼簡單。
第一年招生有5個入圍,但外語不過關,經院長同意,5人以博士課程訪問學者名義招入,可把陳丹青樂壞了,一年裡成天和他們待在一起,帶他們去田間地頭寫生畫農民,去礦井下畫工人……可到了考博,5個學生還是被外語考試攔下而結業離校。陳丹青感到無比挫敗。
他想不通,外語跟藝術毫無關係,但教育體制就是揪著不放。在接下來的兩年里,陳丹青一個學生都招不到,不是沒有專業水平,而是全軍覆沒在「文化課」(英語和政治)考試上。
2002年,有個女學生考了專業第一,但政治英語各差一分而落選,為了藝術理想,她決定北漂再考一年,啃外語政治,可考試結果出來,還是專業第一,但外語差三四分而再次落選。
陳丹青對她說,你走吧,不要再考了,這是對藝術的一種侮辱。面對這樣的教育體制,陳丹青既無奈又憤慨。2004年,他憤然辭職說:「我之請辭,非關待遇問題,亦非人事相處的困擾,而是出於我對體制的不適應,及不願適應。」
他終究只適合做個江湖畫家,大家笑他活了這麼多年還是這麼傻,都說社會社會,低個頭有那麼難嘛。但他不肯委曲求全,選擇了回歸真實的自我。你們儘管笑吧,笑我痴呆也好,笑我憨傻也罷,起碼我活得像自己,不須花心思去演戲。
他說:「人越老越不犯傻。青春可貴,一半是指犯傻。我真希望傻回去。」有的人年紀不大,卻學得圓滑世故、老氣橫秋。有的人即便活到七八十歲,飽經風霜也依舊精神抖擻,絕不低頭彎腰、趨炎附勢。?
才情功力,有時不及真摯要緊。有人問他怎麼看待自己由畫家到教授、文藝評論家、公知的身份轉變?陳丹青說:「我每天刷牙洗臉,鏡子里還是同一個傢伙。如果他不幸變成什麼角色,便是道行太淺。」
他沒法阻止別人給他貼標籤,卻可以做真實的自己:「無論在哪裡,我自由地行走,不為衣食發愁,靠自己獨立的勞動為自己換來基本夠用的錢,過著最享受的生活,自駕到這兒到那兒。到不同的地方度假寫作,結交各種朋友,喝各種酒,我覺得非常美好。」
從左至右:林旭東、陳丹青 、韓辛。
是啊,陳丹青的快樂的標準其實非常低,只要是大晴天,一整天都會很快樂,可以盡情地畫畫,寫《退步集》《荒廢集》等等。這樣真實的他全然不像65歲的老頭子,就像他在《局部》里說:「在《千里江山圖》中,我分明看見一位美少年,他不可能老。他正好十八歲。」
陳丹青心中也有這麼一個不老的少年,
他看遍世間百態,閱遍人心萬千,
一眼半生,歸來依舊憨厚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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