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藝術家王長存:他的電腦就像哆啦A夢的口袋
撰文:澎湃新聞記者 錢戀水 陳詩懷
有一點要先澄清,電子音樂人王長存的新專輯《匿名者之歌》用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AI作曲。形象地說,王長存用可視化聲音編程軟體Max/MSP像搭積木一樣地編寫音樂,創作者是人而不是電腦。電腦是工具,而他更接近樂器演奏者的角色。
近幾年熱起來的AI作曲則是讓電腦通過神經網路生成新的音樂,很大程度上仍只是模仿的藝術。
1981年生人的王長存,是可視化聲音編程軟體Max/MSP在中國大陸最早的使用者/推廣者之一,亦參與最早的中文版Max/MSP教程校對。2003年全球首張聲音藝術選集《中國聲音前線》收錄他的六首作品,此後他在比利時、美國的實驗廠牌發行一系列聲音藝術與實地錄音作品,並在歐洲多國演出,身兼藝術家和程序員的雙重身份。
《匿名者之歌》是王長存花了一年多做出來的電子音樂專輯。它大於一張專輯的範疇,形成的體系王長存到現在也沒有玩厭。在「電子羊」的巡演現場,王長存用一樣的方法演繹非專輯內的曲子,「感覺好像打遊戲打到附加關一樣刺激」。
沒有編程基礎的人,看一眼他電腦里的Max界面會暈掉。幸而王長存自己並不以眼花繚亂的創作手法為榮,他更希望別人把注意力放在音樂本身。要警惕,「常常標榜複雜的手法做出來,結果卻不見得有意思」。
學院派也好,實驗流也罷,首先必須避免無聊。所以,先忽略複雜模塊和奇妙曲線,聽一聽他做了什麼。
《匿名者之歌》專輯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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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者之歌》展現的是音色和節奏之美。旋律的改變是附帶發生的,「音色一變,自然會發生旋律的變化」。
EDM(電子舞曲)是電子音樂里的重要門類,亦是最受歡迎的類別。但王長存做的不是EDM,他的音樂里沒有大量可以跳舞的4/4拍。迎合身體律動,基本不用動腦的EDM「聽多了人就傻掉了」。
令王長存著迷的首先是音色。電腦換了固態硬碟之後,留給採樣庫的空間不夠用了。於是他開始學習合成器的原理,繼而迷上聲音合成的方法。
如何進入電子音樂的世界?他的建議是:如果你覺得電子音樂難懂,不妨先關注音色的變化,「音色就是音樂的變化本身。電子音樂有自己的審美體系,很多時候審美核心未必是旋律與和聲,需要從聲音的角度進入音樂本身。」
電子音樂的妙處,在於這些前所未有的音色還不是寂然不動的,它會在實體空間和人腦的想像空間中不斷運動。王長存想做的,是「創造從未聽過的聲音」,構建從未存在過的聲音空間。
製作電子音樂的軟體有很多,他選擇了樂高玩具般可以從零開始搭建的Max作為工具。「音樂和哲學很有關係,從工具的選擇開始就產生了關係。」這幾年他逐漸意識到,「音樂就是建立世界觀的過程,不同的藝術門類間的確有通感的存在。」
軟體版《匿名者之歌》的視覺化面板
軟體版《匿名者之歌》「背後」的patch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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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長存花名「小王老師」。「老師」之稱名副其實,他曾多次在高校作客座講課,曾用一個多月的時間教授不同淵源的電子音樂體系。
「承襲自古典音樂的學院派和自成一體的實驗電子樂各有不同的發展脈絡。」他提到的法國具象音樂(Musique concrète)是其中的重要一支,強調從聲音素材本身著手創造音樂。
具象音樂的先驅皮埃爾·舍費爾(Pierre Schaeffer)對它的概括大致是:「不同於以往寫在樂譜上,經由樂器發聲才能變成音樂的方式,具象音樂是直接在聽到的聲音上面作曲,不再使用樂譜音符。聽到的音樂就是想要的,若有問題則直接在聲音上作調整。創作者理解這個聲音的所有要素,這就是具象的含義。」
聲音和音樂之間存在邊界嗎?舍費爾提出四種聽的階段: 注意、感知、認知、理解。即,音樂除了是物理學上的能量波動傳導外,還能在人的精神意識里產生「形象」「寓意」等一系列的反應。
對電子音樂的檻外人來說,電子音樂只能產生當下的感覺。除了當時可能產生的脊背通電感,很難在事後記住具體的音色、旋律和節奏,更不用說產生「形象」「寓意」等更深層次的理解。
它也幾乎無法喚起人對具體事物的聯想,頂多令人模糊地想起年代的色彩。但受過訓練的耳朵確實能從音色和聲音里聽出更多的東西。
王長存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一支芬蘭電子樂團體Pan Sonic,「節奏聽起來就非常冷感」。另一位是挪威電子音樂人Biosphere,旋律簡單,卻也能讓聽者聯想到音樂誕生的環境。
王長存在演出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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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長存的創作方法,其實存在一個矛盾。他想要追求從未聽過的音色,但Max只是一塊白板,「你得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才能做出想要的東西。」
《匿名者之歌》是怎麼做出來的,方法得讓他自己說。「音樂軟體有一個時間線。做多了會大致知道四遍、八遍之後有什麼變化。結合自己的習慣,選擇音色和旋律的變化,再把這個過程用程序自動化出來,作為事先的規劃。這樣的話相當於把這一層變化分離出來讓它自動做,我就可以做其它的事情。下一回再把音色的變化再次分離。一層層地控制疊加,最終形成複雜的音色和變化。」
大部分的電子樂處理的是時間線的變化,相當於一軌一軌地製作出來。王長存做的實際上是配合程序的演奏,「希望回到富於變化的樂器演奏狀態。」
當這些程序一起跑的時候,音樂的大致框架可以預料,但有時細節會跳出意料之外,這也是最好玩的部分。王長存錄下意料外的結果,在其中做挑選和剪輯,「因為裡面大部分曲子是立體聲錄出來的,錄音時等於混音就結束了,和live的過程一樣,因此後期只做了最簡單的剪輯和音量上的處理。」
王長存的音樂現場,不一定會配合視覺。若有視覺出現,也不是機械地請VJ配合音樂做視效。「電子羊」的巡演中,他和畫家肚肚的合作是一件audio-visual的視聽作品,二人各自在現場創作,希望碰出火花而不是互相配合而已。
電子音樂的現場,聽覺和視覺能否達到1+1大於2的效果,抑或二者不幸產生互相削弱的影響,這是王長存長期思考的問題。
他也試過在現場播放百度的網頁,模擬上網界面,但更改頁面的細節,形成奇異效果。這同樣是一種拓展邊界的過程,也可視作大眾對「電子音樂人在現場收發郵件」的戲謔回應。
怎麼樣的現場視效有加成效應,他亦在探索。但什麼都不做或許也很不錯。根據舍費爾接班人拜勒的Musique Acousmatique(純聲音樂)理論,當人們嘗試減弱視覺的主導的時候,聽覺的敏感度會有極大的提升。
如果音樂現場有足夠多的聲道,或許某一次的現場王長存就會把自己隱去,甚至切斷現場的所有光源,讓你體會「聲音在空間自由移動」是怎麼回事。
2018年「電子羊」巡演成都站現場 王茜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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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者之歌》是關於音色變化的一件作品,完全沒有用到採樣。
但一度,王長存也對採樣著迷過。2008年他出版了一張「即興鋼琴獨奏」專輯《The Klone Concerts》,「母本」是他反覆聽過無數遍的Keith Jarrett科隆演奏會(1975),「有一天我發現用Max可以把MIDI的信號發給鋼琴採樣,編排得好可以像真的人在彈。」
這種方法並不新鮮,但他還是用Max寫了幾個patch,效果「太滑稽了,有點像人演的,又有機械的成分」。
專輯打著真人演奏的旗號出版後,紐約的一家電台播放了。普林斯頓大學分析了波形和頻譜,得出「此非真人演奏」的結論。王長存挺高興有人認真對待這張作品,亦指出欣賞此類作品的有效途徑:「要在那個語境下去聽,才會發現後面有邪惡的存在,是有人不懷好意地做了優美的東西。」
「當時有個想法,是因為發現國內的實驗音樂普遍比較躁。就在想,做實驗音樂的朋友為何那麼抗拒音符和樂器的音色出現? 反過來說,如果(實驗音樂)出現音色和旋律,還有沒有實驗的空間?」
王長存想要的並不是簡單的打破常規,或是讓實驗音樂承載反抗俗常的重任。他始終保持一個真正遊戲愛好者的本色,從早期把聲音脫離語境作拼貼,到後來用Max製作各種工具(建立方法),看它能產出什麼樣的音樂,沒有功利心的好奇始終是他創作的源動力。
這種好奇經常能產生geek式的幽默感和詩意。他的電腦就像哆啦A夢的口袋,隨手一掏就是好玩的程序。
王長存也始終在改進自己編寫patch的風格,這是他以前製作的一個處理聲音緩存的程序的patch圖,與《匿名者之歌》相比顯得雜亂繁複了許多。
他做過一個模擬蟬鳴的聲音裝置,讓高緯度地區少見的蟬鳴出現在紐約一座雪後的大學。大慶人王長存在2005年來上海前從未聽過這樣巨大的蟬鳴。定居上海和杭州後,他興奮地錄了很多蟬鳴。「讓蟬鳴出現在無論時間和地點都不可能的地方」,這個聲音裝置的初衷就是這麼簡單,效果卻奇異。
去年,他用Python做了一張100首曲子的專輯《iterator》,「曲子是用同一段程序執行 100 次後每次的不同輸出結果,整個過程沒有錄音環節,程序運行後直接輸出wav格式的聲音文件。」
同道中人自然能在其中找到「無限」之趣味,但有時王長存仍然需要就作品做一些解釋,這就不太容易。
為出於好玩而做的嘗試尋找「為什麼」的意義,多少打破了好玩的初衷。說到底,藝術不就是為了製造超凡日常的體驗。
附:
如果你使用的是蘋果macOS系統,還可以從王長存的個人網站上下載《匿名者之歌》軟體版專輯,讓匿名者之歌無重複、無止盡地進行下去。
聲音裝置Cicada,在美國寒冬樹林中發出巨響的杭州蟬鳴,2013年在美國Colgate大學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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