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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傑之四大天王》的背後,是一樁真實的唐朝幻術案

原標題:《狄仁傑之四大天王》的背後,是一樁真實的唐朝幻術案


非常之時必然會發生非常之事。對於習慣了男性統治者的中國人來說,武則天時代就是一個非比尋常的詭譎時代,因此,非比尋常的怪異之事,也聚集在這位非凡女子的統治之下。妖魔鬼神會在光天化日之下現身人間,或帶來愉悅,或降下恐怖,成為這位擾亂統治秩序與倫理綱常的女主治下最恰當的超自然註解。而擁有役使妖魔鬼神之能的方士異人,更憑藉這種神秘的力量,得以出入常人庶民難以一窺究竟的宮禁,窺視權利核心的秘密,將那些或真或偽、或虛或實的秘聞傳言帶向人間,掀起波瀾,製造傳奇。


因此,中國最富想像力的導演徐克,會將目光鎖定在武則天統治的時代,接二連三拋出以武朝名臣狄仁傑為主角的奇幻電影。在幾天前新上映的狄仁傑電影第三部《狄仁傑之四大天王》中,令人眼花繚亂的幻術成為了這部電影的主題。影片中,那條被幻術活化的金龍,在雷霆電光中從柱子上飛騰而起,電目血舌,口吐烈焰,衝破殿頂,直上雲霄時,戴著3D眼鏡的觀眾被深深地震撼到了,坐在前三排的觀眾甚至能感到椅子在金龍的嘶吼中搖顫震動——這一幕幻術的鏡頭可謂中國電影中經典鏡頭之一,徐克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也終於在發達的科技之下,讓他心目中的大唐幻術成為了可以耳聞目睹的現實。


儘管這場視聽盛宴值回票價,但令人遺憾的是,本應作為電影核心的故事情節卻漏洞百出,以至於狄仁傑所謂「神探」的鼎鼎大名,靠的不是他出色的頭腦和縝密的理性,而是不亞於那些術士裝神弄鬼把戲的絕世武功和所謂「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佛法頓悟。


《狄仁傑四大天王》劇照。徐克在電影中創造了一個大唐幻術的詭奇世界,可惜的是,這部電影中波雲詭譎的幻術案比起歷史上真實的幻術案仍然遜色甚遠。


這也難怪,對長於用巨資製造聲色之娛的中國電影人來說,如果裝神弄鬼的伎倆足以聳動耳目,那麼故事本身自然就可以退居其次,淪為影視特效可有可無的陪襯。但對影片設定為時代背景的唐朝的士民來說,他們沒有絢爛的特效技術,雜耍和表演也不像電影一樣可以反覆播放,如果某人看到了一場精彩絕倫的幻術表演,他想要與其他人分享自己所見所聞的唯一方法,就是想方設法把故事講好,讓聽者讀者可以透過講述和文字,在眼前浮現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畫面。



電影《狄仁傑之四大天王》中,馮紹峰飾演的金吾衛與方術師在佛像前火拚。


想像力會在故事堅實的基礎上建起高樓大廈,從而催生出唐代最具特色的兩大文體:傳奇和俗講。前者是文人宿構奇思的筆墨之技,後者則是百姓喜聞樂見的娛樂節目,千載之下,後世仍能通過那些著意推敲的文字和巧思妙構的情節,感受到那個時代蓬勃鬱發的想像力。儘管它們除了文字唇舌之外別無影視技術依傍,但作為故事,它們絕不下於今天最天馬行空的電影。因為根植在繁盛的想像力之下的,是屬於那一時代的真實。


在這些真實的故事中,也包括一宗與幻術有關的案件。儘管徐克在《狄仁傑之四大天王》中同樣期望勾稽舊史,將真實發生的故事與電影想像的世界聯繫在一起,但遺憾的是,這些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除了名姓之外,只能居住在導演編劇構築的夸誕不實的空中樓閣中,以至於那些看似波雲詭譎的情節,也成了漂浮在空中的虛妄雲煙。因為它並不像歷史的記載那樣,雖然看似光怪陸離,但仍然建築在真實的地基上。當徐克用「真相不白」作為電影的宣傳語,他自己恐怕也明白這不過是個從觀眾口袋裡掏錢的噱頭,因為電影進行到三分之一,所有人就已經知道幕後真兇就是那個導演編劇生造出來的「封魔族」。但徐克決然想像不到的是,在1300年前的這宗真實的幻術案中,儘管沒有那些所費不貲的炫目特效,但其詭譎曲折,紛繁複雜,反而讓「真相不白」這個千年後的電影廣告,成為了它最恰當的形容。


撰文 | 李夏恩


鬼神殺人?


刀子仍然插在心上,但屍體已經涼透。沒有人知道在679年6月16日這天晚上,這位叫明崇儼的官員究竟經歷了什麼。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被人殺死了。從刀子尚未拔出這個細節來看,殺人手法很是倉促。


在官修史書兩唐書和《資治通鑒》中,對這一案件的記載都是「盜殺」,這是一個合乎理性也容易讓人信服的解釋。但「盜殺」這個詞在史官筆下卻別有深意。它並非如字面理解的那樣,是指被盜賊殺害。真正被盜賊殺害的案件,史書中另有專詞,一般被記述為「劫殺」或是「盜賊殺」。中國語言的多義性賦予了「盜殺」這個詞一種晦暗不清的深意。在兩唐書中,「盜殺」一共出現過五次,每一次都是當朝官員被害。而這些案件,最終結果不是真相不明不白,就是有人暗中指使的政治性謀殺。

史官的春秋筆法,為這起案件留下了令人浮想的蛛絲馬跡。而同時代一位叫張鷟的文士,則在他的私人筆記《朝野僉載》中記載了當時人對這起謀殺案的看法:「或以為儼役鬼勞苦,被鬼殺之」——兇手不是別人,而是不堪明崇儼役使的鬼神。這聽起來當然不像「盜殺」那樣理性而容易被今人接受。但對唐人來說,鬼神與強盜一樣,都是真實存在的事物。而「盜殺」本身就是那種不明不白的殺人案,那麼還有比同樣或隱或現的鬼神更適合作為這起案件的真兇的嗎?



晚明刻本《神仙傳》中術士明崇儼的形象。


似乎是為了證實明崇儼為鬼所殺這個觀點,張鷟在書中記述了明崇儼的四則奇聞異事。蜀地縣令劉靜的妻子患病,明崇儼開出的藥方是一副新鮮龍肝。儘管唐人對這種神話中生物的存在深信不疑,但如何獲得這種神物卻讓劉靜感到杳不可得。明崇儼輕而易舉解決了這個難題。他畫成一道符籙,乘著風放到天上。片刻之後,就用一條龍從天而降,落到水瓮中,被明崇儼活剝皮肉,剔出肝臟,給劉靜食用。龍來到人間本身已經相當稀奇了,更何況它這次降臨不是作為神靈受人崇拜,而是成為凡夫俗子的盤中餐,就更加令人不可思議。


而其他三則奇聞,則顯示出明崇儼與至高權力之間的私密關係。武則天的丈夫唐高宗對這位身懷異術的臣子非常感興趣,以至於特意準備了一場測試。他令人挖掘了一個地窖,讓兩名宮妓在其中奏樂。然後,他將明崇儼引到此地,命令他終止這種「怪異」現象:「此地常聞管弦,是何祥也?卿能止之乎?」明崇儼將兩道親自書寫的桃木符釘在地面上,音樂立刻就停止了。皇帝意識到自己的測試被明崇儼輕易破解,他笑著召喚兩名宮妓從地窖中出來,詢問她們為何停止奏樂。回答是受到了恐嚇:「見二龍頭,張口向下,遂怖俱不敢奏樂也。」這個毛骨悚然的答案讓皇帝「大悅」。



《唐代道教: 中國歷史上黃金時期的宗教與帝國》


作者:


譯者:


版本: 齊魯書社 2012年9月

英國學者巴瑞特,歷史背景以及初唐道教、唐高宗和武則天時期的道教與政治、中唐中興與道教的復興、開元中期的道教、天寶年間的道教、安史之亂到九世紀早期的道教與帝國、九世紀早期的道教與政治、九世紀中期的道教與政治、晚唐的道教與政治等。


取悅龍心,可以說是明崇儼侍奉君側的主要目標。皇帝超出常理的慾望,都是他展現自己法術邀得聖寵的機會。在一個溽暑夏日,皇帝表示想要冰雪和枇杷、龍眼這兩樣距離長安千里之遙的嶺南水果。明崇儼「坐頃間」,就從陰山取來了冰雪,又從嶺南拿來了龍眼和枇杷,它們的味道與真正的果品「食之無別」。在四月的一天,皇帝突然想要吃西瓜,但此時尚未到瓜成熟的季節。明崇儼向皇帝要了一百錢離開,不一會兒便拿來了一隻大瓜,說是從一位姓緱的老人瓜園中得到的。皇帝特意傳喚緱氏老人進行追問,得到的回答是:「土埋一瓜擬進,適賣,唯得百錢耳」。


但明崇儼最神妙的異術,是能役使鬼神。八世紀一名叫戴孚的文士在《廣異記》中記載了明崇儼的一樁奇事。趙州盧參軍的妻子在端午日突然心痛猝死。猝遭喪妻之痛的盧地叩響了明崇儼的宅門,對他訴說了自己的遭遇。明崇儼告訴他,這是泰山神之子泰山三郎擄走了他妻子的魂魄強逼結婚。於是,他交給盧參軍三道符籙,讓他依次焚燒,「橫死必當復生」。


盧依計行事,妻子果然復活。她睜開眼睛,對他講述了剛才的遭遇。她的魂魄被一輛車載到泰山山頂,一名自稱泰山三郎的少年讓十餘名侍婢為她梳妝打扮,準備開宴婚禮。正在她悲哀垂淚之際,忽然有一名自稱上利功曹的神人,自稱奉都使之命,登門質問泰山三郎為何強娶人妻。泰山三郎尚且對其出言不遜。沒過多久,又有一名自稱直符使者的神人奉都使之命登門,「令取盧家婦人」。這位使者的登門,讓與泰山三郎一起下棋的同伴都張皇失色,再三規勸。但三郎仍然堅持不放。最後,一陣疾風將黑雲吹到泰山崖頂,兩名使者高聲吼道:「太一直符,今且至矣!」直到此時,泰山三郎才面露懼色,但為時已晚,巨風將他的宅室拋到百餘丈落下,「人物糜碎」,只有盧氏妻子倖存,被三位使者帶回家中。



與明崇儼鬥法的正法道士,被後世尊稱為「葉真人」的葉法善,史書上記載,他曾經在武則天的嚴酷壓迫下護持中宗李顯和睿宗李旦出脫危難,又襄助真命天子唐玄宗李隆基開創開元盛世。圖出自清代畫家任渭長繪《列仙酒牌》。d


上利功曹是上利仙府記錄功過的天官;直符使者則是當值星官的使者,其威靈足以在五方布降真氣,驅使雷部將官,降服邪神。而最後出場的太一直符,則是道教至高神靈天帝太一的使者。明崇儼可以用符籙召請役使這三位天庭尊神,足以證明他在唐人眼中神通廣大。而皇帝對他方術能力的認可和寵信,更為這名術士散發出的神光披上了一層權力的外袍。在神靈與世俗雙重權力的加持下,明崇儼可謂如日中天。他從黃安縣丞一介小官起身,被升為冀王府文學,到677年,他被授予正諫大夫的煊赫要職。高宗皇帝不僅特令他入閣供奉,還為明崇儼的五代祖南齊隱士明僧紹御制碑銘,大加揄揚,並將碑銘樹立在棲霞寺的故宅舊址上,用以彰顯皇帝聖寵不僅集於己身,更恩澤祖先。



《中國方術正考》


作者:李零

版本: 中華書局 2006年5月


北京大學李零教授的代表作,第一次結合考古材料,系統總結了中國早期的方術知識對中國科技史、中國思想史乃至中國文化的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


到679年,明崇儼的恩寵已經無以復加,他不僅得到高宗皇帝的垂睞,更被皇帝的妻子,與皇帝並稱「二聖」的皇后武氏看重。《舊唐書》中如此記載明崇儼與武則天之間的關係:「時語以為崇儼密與天后為厭勝之法」。這種被稱為「壓勝」的秘法,是以咒術或鎮物祓除不祥邪祟的一種秘術,其施行的過程與施法的對象,直到今天仍然是個謎。


深深的宮闈將疑慮與秘密與外界隔離開來,這是只有至高權力才能獨自專享的特供法術。對那些被隔絕在外的人來說,只能用想像來彌補這段被權力遮蔽的空白。幻想的目光穿過厚重的宮牆,聚焦在一間香煙繚繞的密室中,朱墨像龍蛇一樣在紙上遊走,開合的唇吻吟誦出召喚鬼神的秘咒,影影綽綽之間,那些聽奉符令應召而來的鬼使神差接踵而來,而端坐在這一切正中的,就是那位篤信君權神授的傳奇女主。她正端坐注視著這一切,等待上天為她的統治降下福澤,驅逐妖邪。


邪術正法


「妖邪」這個詞,可以說是唐人日常生活中的恐懼之源。在這個篤信超自然力量的時代,妖魔與邪術都是真實的存在,並且時時會作祟人間。從這個角度上講,當明崇儼用符籙召喚神使懲罰強搶人妻的邪神泰山三郎時,他所扮演的角色,正是人間與妖邪之間的中介。通過懲治侵入人間的邪神,讓人間回歸本來的秩序。從這個角度來看,明崇儼施行的應該是驅逐妖邪的「正法」。


但就像思想史家葛兆光在《妖道與妖術》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樣,妖術與正法之間的區分並不明顯,同一種法術,既可以稱之為妖術,也可以被視為正法。被道教奉為仙翁的葛洪,就在《抱朴子》中聲稱當時有「諸妖道百餘種」。按照葛洪的解釋,那些「既不能修療病之術,又不能折返大迷」,一味「祈禱無已,問卜不倦」的巫師就是所謂的「妖道」。六朝時代道經《玄都律文》中將那些「因鬼稱神,託名官號,誹師謗道,淫祀百鬼,反亂求真」的行為定為修持正道者的大忌。另一部早期道教文獻《太上洞淵神咒經》中也批判那些「世俗俗師」「打鼓祀神,殺豬犬雞豚三牲,草木之上,召喚百鬼,祠祀野神」的法術儀式。因為這些法術儀式干擾天地人神之間既定秩序,讓不應該進入世俗領域的超自然力量強行闖入,從而擾亂人間,蠱惑民心,釀成大禍。


那麼明崇儼所使用的法術究竟是正法還是妖術呢?在盧參軍妻子事件中,當然可以說他施行的是正法。


但《朝野僉載》中的其他四則事迹,卻尚需仔細斟酌。諳熟漢魏六朝文學的人會發現,這四則事迹其實都有更古老的母本。譬如明崇儼從嶺南和陰山搬運來水果和冰雪,以及從緱氏老人園子中取來西瓜的法術,是六朝小說中常見的「致取遠物」故事。這些故事可以追溯到南朝梁陳之間見素子所撰的《洞仙傳》中蘇仙公的故事,只是把蘇仙公取來的魚鮓換成了瓜果冰雪而已。而他用桃木符幻化的龍頭巧破皇帝安排的測試,則是東晉葛洪《神仙傳》中漢武帝時仙人劉憑故事的改編版,同樣都是皇帝安排宮人偽裝成鬼怪用以試探,也同樣都被符籙所鎮壓,不同之處在於,明崇儼的符籙只是恐嚇了兩名宮妓,而劉憑的符籙則讓偽裝成小鬼的數十名宮人「皆面搶地,以火淬口無氣」。另一個不同則是,相比唐高宗在測試之後的「大悅」,漢武帝卻被劉憑的法術嚇得「大驚」。


《朝野僉載 雲溪友議》


作者: 張鷟/ 范攄


版本: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年11月


記述唐代前期朝野遺事佚聞,尤以武后一朝事迹為多。舉凡政治黑暗、吏治腐敗、酷吏橫暴、民生疾苦等均有反映,暴露了「賄貨縱橫,贓污狼藉」的現實世相。


儘管明崇儼的事迹和這些早期故事母本重合度高得近乎於洗稿剽竊,但恰恰是那些看似不關宏旨的細節不同,揭示了兩者在本質上的迥然差別:蘇仙公通過法術遠取的魚鮓是為了孝敬老母,而明崇儼施法取得的瓜果冰雪卻是為了討得龍心嘉悅。漢武帝的「大驚」體現的是劉憑作為一位得道真仙對統治者不敬試探的懲戒,睥睨世俗權力的超然姿態溢於紙端,而明崇儼則是用法術來討得君王「大悅」,屈服獻媚之態不言自明。而且,蘇仙公和劉憑最後都選擇放棄高官厚祿,遠離俗世,入山修行。而明崇儼則用法術來射求官位,甚至試圖左右朝政。


「崇儼每因謁見,輒假以神道,頗陳時政得失」——役使鬼神的法術不再是驅逐邪祟的正法,而成了謀取權力的工具。超自然的力量屈從於內心對權力的貪慾,可以說這才是明崇儼最終莫名身死的根本原因。在明崇儼之前的記載中,同樣也有一位傳說「被鬼殺之」的術士,東漢的費長房。這位術士受到仙人的指點,同樣獲得了「醫療眾病,鞭笞百鬼,及驅使社公」的法術。在開始時,就像明崇儼一樣,費長房用法術驅逐妖魅邪神,可謂施行正法。但高強的法術讓他在鬼神面前成了一名嚴苛的暴君,人們經常看到他獨坐時面帶怒色,督責那些肉眼凡胎看不見的鬼魅。根據《後漢書》的記載,他最終失去了役使鬼神的符籙,「為眾鬼所殺」。就像唐人傳言中明崇儼的死法一樣。


如此看來,明崇儼可謂作法自斃的典型。他使用邪術干預朝政、牟取權力的行為,自然也受到了所謂「正法」術士的挑戰。武則天時代以法術著稱於世的術士不止明崇儼一人。葉法善就是修習正法的術士之一。根據兩唐書記載,明崇儼的法術乃是傳授自他父親在安喜縣令任上時一名會召使鬼神法術的縣吏,其來源可謂不明不白。而葉法善則不同,他是江南道教世家子弟,一門四世修道,早在少年時期,他就雲遊名山,訪問名師,分別從青城高道趙元陽處「受遁步玄之術」,又在嵩山高道韋善俊門下「傳八史、雲蹺之道」,十五歲出家習道,按照道教受籙儀式成為一名正統的正一道道士。


葉法善不僅通曉內外丹訣、隱術和符咒,同樣可以役使鬼神,劾治邪魅。在一則記載中,一次他在洛陽凌空觀設壇醮祭,突然有數十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自投火中,大驚失色的觀眾急忙將這些人救出,但葉法善卻告訴他們「此皆魅病,為吾法所攝耳」。經過他咒術禁劾的魅病患者悉皆病癒。



武則天的贖罪金簡。在山嶽江河投放金簡是唐代道教的法術之一,投簡的目的是為了向神靈乞求赦免自己的罪行,延長壽命。儘管史書記載武則天曾多次進行投簡儀式,但在後世史家眼中,她的罪行仍然昭彰於後世。

葉法善的高超法術讓唐高宗深深折服,但他卻拒絕了世俗權力的要求,告訴皇帝比起宮禁,他更喜愛山水自然。當他看到明崇儼「假以神道」干政的行為後,他決心用正法來壓制對方被權力迷惑的邪術。根據《唐葉真人傳》的記載,明崇儼「每使冥官上天曹檢事,須臾之間,來報善惡,未嘗失期」,葉法善則用壓勝之術阻斷明崇儼役使鬼神上天的通道。一連數日,明崇儼都無法再帶來上天的消息,只得告訴皇帝「使不來」。在皇帝的勸說下,葉法善解除了法術,明崇儼這才向皇帝奏稱:「被葉尊師遣向天門,把捉不得通」——邪術在正法的面前甘拜下風。


儘管葉法善在這場與明崇儼的超自然較量中獲勝,但他卻無法左右世俗權力的意志。因此,當明崇儼「密與天后為壓勝之法」,通過法術來干預朝政時,他只能退處一旁,緘默不語,以世外高人的姿態冷眼旁觀這場註定發生的權力家族的倫理慘案。


正不壓邪


「太子不堪承繼,英王貌類太宗,相王相最貴。」


在明崇儼為武則天秘密實施的壓勝法術的秘咒中,也許這句「咒語」最能打動武則天對權力敏感的心思。明崇儼密奏的那位「不堪承繼」的太子李賢,在這一年已經27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自從22歲立為太子之後,李賢就三次監國,替多病纏身的父皇代理朝政。太子的從政經驗深獲高宗讚譽:「撫字之風,既盡於哀矜;刑網所施,務存於審查」。這位天賦聰穎的年輕人也樂於招攬賢才,著書立說。剛剛坐上太子位不久,他就召集著名學者彙集東宮,為東漢著名史學家范曄的《後漢書》進行注釋。李賢與諸位學者合注的《後漢書》不僅得到高宗的手詔褒獎,更為後世讚揚。19世紀的著名史學家王先謙,在其傳世名著《後漢書集解》稱:「章懷(即章懷太子,李賢的謚號)之注范,不減於顏監之注班」。



武則天畫像。


但在權力的視角下,這部書可絕非一部簡簡單單的歷史撰著。如果說文字是權力的秘書,那麼記載歷代治政得失的史書就是權力的秘書長。它從過往經驗教訓中提煉出統治的秘要,傳達給後世的統治者。唯有能參透這層秘要的統治者,才是能真正駕馭古今的合格君主。從這點來看,太子李賢選擇講述東漢歷史的《後漢書》加以註解,或許就別具深意。眾所周知,東漢一朝留給後世的歷史教訓之一,就是警惕外戚專權。而外戚之所以專權的原因,正是太后以女主身份臨朝干政,導致母子爭權的惡果。


李賢是否刻意將諷喻深意加諸史書之中?他的母親武則天又是否讀出了這層深意?這一點並未見諸史料記載,但史家卻記錄下了武則天的反應,她下令自己豢養的北門學士編纂了《少陽正范》和《孝子傳》賜給太子,一如書名「少陽」和「孝子」,毫無疑問是警告這位偶露崢嶸的兒子要學會聽話和順從。


但這恰恰戳中了太子李賢的又一個軟肋。自從登上太子之位,這個年輕人就一直活在謠言的不安中。在這則宮中秘密流傳的謠言里,他的母親並非武則天,而是武則天的姐姐韓國夫人。李賢出生的時間似乎也證實了這一謠言的疑點。根據史料,他降生於永徽五年十二月戊午(654年),高宗與武則天一行從長安出發前往拜謁太宗昭陵的路上。不到十個月前,他那位尚在襁褓的女嬰姐姐就不幸「夭折」,後世史官幾乎一股腦地將公主之死歸咎於武則天為了與王皇后爭奪後位,所以在後者來探望公主之後,就親手扼死了她,然後當著高宗的面,將罪名嫁禍在皇后頭上。武則天在誕下又失去女兒後,又如此快地受孕確實很不尋常。因此這則謠言即使不夠真實,也並非空穴來風。但倘使它是真的,那麼李賢與母后武則天之間的「母子之情」也就成了一場逢場作戲的虛假戲劇。

但這則生母謠言中最可怕的部分還不僅僅是私生子的身份,而是他那位謠傳生母的結局。韓國夫人在李賢出生後不到一年就莫名其妙暴斃,時人一直傳言是武則天忌恨姐姐承恩聖寵而暗下毒手。這種怨毒之情甚至綿延到下一代。當武則天得知高宗又將目光轉向了韓國夫人年輕漂亮的女兒魏國夫人之後,一場新的謀殺戲碼再次上演。在一場家宴上,魏國夫人突然中毒暴斃,在場的武則天旋即指控兇手正是與宴的兩名堂兄武惟良和武懷運,是他們從外面帶來的食物毒死了自己的外甥女。於是,在解決了可能的爭寵對象的同時,她又一箭雙鵰地幹掉了兩個平日里一向對她不恭的堂兄。



陝西出土的唐朝墓室壁畫。


李賢非常了解母親的欲成大事,至親可殺的忍鷙個性,就像他清楚自己太子頭銜的得來一樣。前任太子,他的兄長李弘也是一位天資聰穎且比他更嫻於政務的年輕人,他謙遜有禮的性格和嚴謹仁愛的治政措施讓他深得父皇的器重和臣民的愛戴。高宗對這個兒子寄予厚望,由於自己身體多病,甚至想儘快遜位給他。但就在這個念頭剛生出不久,李弘就在陪同父母前往洛陽北部御苑之時突然暴斃。


如此算來,母親的死亡名單上已經有了自己的長姐、長兄、姨母、姨夫和表姐,既然至親一旦成了絆腳石都無法逃脫暴死的命運,那麼他自己這個疑似私生子的前景也就岌岌可危了。當李賢表現出越來越強的獨立性時,他的名字就很可能已經在死亡名單上一筆一划地落墨了。當明崇儼對武后還有高宗密奏「太子不堪承繼」時,實際上已經是在假借鬼神之口暗示他成了新的絆腳石,應該為母親的權力之路騰地了。從明崇儼所謂的「英王貌類太宗,相王相最貴」來看,這番話絕對不可能是出自洞察先機、預知未來的天神之口,被形容為「貌類太宗」的英王就是後來成為唐中宗的李顯,而「相最貴」的相王則是睿宗李旦。這兩個人最大的共同特點就是庸碌懦弱,容易擺布,完全缺乏一位君主應有的獨立果敢的個性,可謂政治傀儡的最佳人選。在母后眼中,不堪受人操縱的李賢比起他們,當然不具備成為傀儡的天賦。但作為皇位的順位繼承人,他的存在就無法讓兩個稱心如意的傀儡上位。是到了該搬走他的時候了。


但明崇儼沒有想到的是,自己雖然能用法術來愉悅帝心,又能借鬼神之口說出符合皇后心意的預言,卻沒能逆料自己的死期。他更沒有想到的是,自己不明不白的死亡,成為了絆倒太子李賢的第一步。


儘管後世史家或明或暗地認為,太子李賢是謀刺明崇儼的幕後主使,因為後者做出了不利於他的預言,他逼不得已,不得不殺人滅口。他寵信的戶奴趙道生也供稱太子差遣他謀殺明崇儼。這也就是《舊唐書》中明書的「太子密知之,潛使人害之」和《新唐書》中隱諱提到的「及太子廢,死狀乃明」。



《屈服史及其他: 六朝隋唐道教的思想史研究》


作者:葛兆光

版本: 三聯書店 2003年8月


但這確實太詭怪了,即使太子不願坐以待斃,也不需要用謀殺手段來打草驚蛇。而對武則天時代刑獄考掠的殘酷有所認識,就會知道酷刑之下,得到想要得到的口供有多容易。因此,究竟誰才是謀殺明崇儼的「鬼」仍然介於隱現之間。唯一能夠肯定的是,武則天是這起謀殺的最大受益者。以明崇儼的蹊蹺的謀殺案為開端,太子李賢終於被步步逼向被廢之路。680年9月10日,明崇儼被殺的14個月後,李賢以「謀逆罪」被廢為庶人。謀逆的證據就是從東宮馬坊里搜出的「皂甲數百領」。武則天特意下令將這些甲胄在洛陽天津橋當眾焚燒,以此向全天下公開太子謀逆的罪證。但這數百領甲胄遑論拼湊一支謀反軍隊都不易,而按照東宮規制,太子轄屬本身就有十率府的軍事機構,擁有皂甲也是正常情況。


從動機上看,皇帝多病乃是朝野盡知,而太子春秋正盛,稍有耐心,不會等不到正常即位那天。而且高宗從未動過易儲的心思,即使在明崇儼被殺四天後,高宗就再度將監國重任交給太子,並未對其有所懷疑,因此,太子何必非要冒巨大的風險篡位謀逆呢?


儘管從理性推斷,太子謀逆的證據完全不成立,但他還是難逃被廢命運。負責審判太子的三位審判官中,除了曾任太子左庶子的高智周感到「治章懷太子獄,無所同異,固表去位」外,另外兩個人薛元超和裴炎都得到武后獎賞。薛元超成為了新任太子,也就是被明崇儼稱為「貌類太宗」的英王的老師,不過他很快發現自己接了個榆木疙瘩,直到太子二十七歲,他還得苦口婆心地勸導他「所讀班史,請畢殘功」——請太子至少耐心把書從頭到尾讀完。而裴炎則榮升為宰相,直到武則天認定他又成了另一塊絆腳石,於是把謀逆的帽子扣到他的頭上,將其滿門抄斬。


李賢的被廢導致了一播大規模的政治清洗,太子的東宮臣僚幾乎被一網打盡,在武則天看來,這些東宮臣僚正是兒子引用與自己爭奪權力的政治工具。而他們所做的,不過是協助太子主編了幾本書罷了。其中,擔任太子典膳高岐被高宗下旨交代其父回家後自行管教。但當高岐走進家門時,迎接他的卻是一把利刃。當他的喉管被割開的那一刻,他還來得及看到拿刀的正是自己的父親。而他的伯父正忙著將一把刀刺進自己的胸膛。當他的堂兄滿身血污地用刀子砍進他的脖子,割掉他的頭顱時,他或許還有一絲氣息。但他不會知道自己那顆鮮血淋漓的頭顱會被自己的父兄親手拋到大街上示眾——失敗者的家族就用這種血淋淋地方式寫下了新的效忠書。


真相不白


很多年後,被封為邠王的李守禮向他的兄弟們展現了一項異術,他可以準確地預言陰雨和晴天。當他的兄弟們驚嘆道:「邠哥有術」時,他卻悲傷地表示自己所謂的異術,乃是他的祖母武則天恩賜的結果。他正是當年被廢黜的李賢的三個兒子之一。李賢被廢后四年,高宗皇帝就去世了,武則天旋即派左金吾將軍丘神績到囚禁李賢的巴州寓所,逼令其自殺。之後,他和兄長、弟弟就被囚禁在宮中。張鷟在《朝野僉載》中記載了李守禮兄弟的遭遇,他們被武則天寵信的酷吏來俊臣羅織罪名,誣告他們「夜遣巫祈禱星月,咒詛不道」。在「酸痛」的酷刑栲楚下,他們不得不「自誣」最後一起被鞭殺。唯有李守禮苟活了下來,但即便如此,每年他都要被武則天找機會施加杖責,以至於脊背「瘢痕甚厚」。這些瘢痕成了感應陰晴的異術來源,「欲雨,臣脊上即沉悶,欲晴,即輕健」。說完,這位武則天朝的倖存者淚如雨下——只有經歷過一切的人,才能通曉幻術的真意。只有權力才是最偉大的法術,它可以變白為黑,轉生為死,命運只在它的股掌操控之間,還有什麼比權力製造出的幻象能真實到讓人為之恐懼,又為之瘋狂呢?



來俊臣(651—697),雍州萬年人。武則天執政時的著名酷吏。因告密獲得武則天信任,心狠手辣,後終被武則天下令處死。


李守禮死於741年,官方史書對他的記載是貪圖享樂,一事無成。但這或許正是這位倖存者在久經磨難後所練成的自保之術。在他死前,他還來得及看到自己的堂弟,發動了兩次血腥政變登上皇位的唐玄宗李隆基,下令處決太子和自己的另外兩個兒子,而罪名同樣是莫須有的謀逆。

羅織罪名,慫恿李隆基處決自己三位親子的,是他最寵愛的武惠妃,這個女人,正是當年借明崇儼謀殺案廢黜太子的武則天的侄孫女 。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李夏恩;編輯:徐學勤;走走。未經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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