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溺亡女童的最後軌跡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悠悠輾轉在奶奶、姑姑、爺爺等人的住處,這個無處安放的生命,在那個普通的夏夜,終結在高架橋下的河道里,無人知曉。
文|程麗雯
編輯 |王珊珊
南京進入梅雨季後,一張尋屍啟事幾乎貼遍了江寧區的大街小巷。那是一名大約9歲的女孩,短髮。被發現時,她穿著粉色長袖外套、波點褲子,戴著一枚玉佛,肩上的瓢蟲卡通書包里,放了兩塊八斤重的磚頭。
句容河岸綠草茵茵,河道荒涼,河水從寧杭高速下流淌而過。除了幾名垂釣者,以及橋上來往的車輛,鮮有人至。6月25日上午,正是幾名垂釣者在橋下的河道里,發現一個小小的身體,在渾濁的河水中上下浮動。
兩天後,河道三公里外,湖熟市場看守工地的老楊在隔壁小超市的外牆上看到了這張啟事,結賬時,他隨口問了句老闆娘:「這貼了什麼東西啊?」
「一個小孩淹死了,沒有家屬認領。」老闆娘說。她記得老楊的表情沒什麼異常,尋思他可能不識字。
為了尋找女孩的來歷,江寧警方進行了多次排查,光小超市就來了三次。一個月快過去了,提供線索的獎勵金從2000元提至2萬,屍體仍遲遲無人認領。
直到7月25日凌晨5點,老楊在工地被逮捕,他供述,6月23日晚,他和兒子楊響,將孫女悠悠推入句容河致其溺亡。
「什麼,老頭把他孫女殺死了?」在工友印象中,老楊個頭不高,乾癟消瘦,平日里寡言少語,腰桿挺得直直的,「挺面善的」。
孫女悠悠今年不到9歲,患有腦癱,一直隨奶奶在江蘇淮安生活,和爺爺六年沒見面了,和爸爸也只見過三四次。今年五月,奶奶被查出腸癌晚期,回安徽蕪湖醫治,手術後,悠悠被楊響帶到南京工地,托爺爺照料。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悠悠輾轉在奶奶、姑姑、爺爺等人的住處,如同短暫而又奔波的一生。這個無處安放的生命,在那個普通的夏夜,終結在高架橋下的河道里,無人知曉。
無人認領
老楊被逮捕那天起得很早,警察在宿舍里沒找到人,排查結束後剛要離開,他正好從外面回來了。
工地上一對來自馬鞍山的夫妻目睹了這一幕。六七名警察站在門口盤問:「哪裡人?」「家裡幾個子女?」「有孫子嗎?」
老楊穿著條紋汗衫,米色短褲,語氣平緩,表情鎮定。「有孫女嗎?」警察又問。
他結巴了一下,「有……9歲。」
「就是他,帶走!」兩名警察一左一右架著老楊的手,將他帶上警車。
老楊幾個月前才來南京,經人介紹在湖熟市場看守工地。在多名工人的印象中,他是個孤僻內向的老頭,不太說話。他有一個小電飯煲,平時買點熟菜,半掩著門,一個人在房間里吃,和工人少有來往。
唯一說得上話的是隔壁小超市老闆娘,他每天上那兒買一包煙,一兩瓶啤酒,嘮幾句家常,羨慕她家三歲的女兒,聰明可愛。老闆娘忙的時候,孩子跑到路上,老楊提醒:「你家小寶到馬路上去了」,趕緊把孩子帶回來。
尋屍啟示貼在小超市門口,也貼在旁邊的市場里。七天過去了,仍然沒有家屬前來認領。南京警方向全市網約車、巡遊車駕駛員發出尋屍啟事,請司機注意,是否帶過符合特徵的女孩到江寧湖熟一帶。
工地附近的人逐漸開始議論,查了這麼久,屍體沒人認領,加上書包里的磚頭,怕是外地人、熟人作案。
就在南京市民尋找這個無名女孩的時候,每天凌晨五點,老楊照舊將工地三層樓的大門打開,工人下班後上鎖。小超市老闆回憶,這段時間,老楊的煙量和酒量都沒有增加,沒什麼異常,「普普通通的,就和我們一樣。」
老楊從沒跟別人提過家裡的事,直到警察出現後,大家才知道,他有一個9歲的孫女。
悠悠長著淡淡的眉毛,丹鳳眼,鼻子和嘴巴小巧精緻,但她出生時就患有腦癱,不會說話,生活不能自理,智力與一兩歲的孩子不相上下,一直跟著奶奶在淮安娘家生活。
5月27日,便血兩個多月的奶奶葛珍下腹疼得不能動,也睡不著,上醫院掛了十多天水,檢查結果為直腸癌晚期。
悠悠的爸爸,36歲的楊響從蕪湖趕來,決定帶母親回老家醫治。見到悠悠,他一把將孩子抱起,「寶寶,爸爸帶你上車。」兩年多沒見女兒了,他的臉上並沒有很開心的表情。
等待手術的十多天里,奶奶帶著悠悠暫住在蕪湖女兒家。沒人陪悠悠玩,她大部分時間昏睡著。
安靜下來的時候,悠悠看起來與平常孩子沒有什麼不同。但當她邁開腳步,整個身體就會跟著扭動。她的笑容並不討喜,頭歪著,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一邊咧開,眼睛向上翻。
她曾經有一頭烏黑的長髮。每天起床,奶奶都會用塑料小梳子為她打理,悠悠有時會在原地轉圈,奶奶就跟著她的後腦勺跑。
奶奶生病後,姑姑需要同時照顧老人和孩子。為了方便,她們在一個星期二帶悠悠去了理髮店。姑姑在後面壓著肩膀,把著頭,奶奶在前面按住雙手。悠悠很乖,沒有哭,頭髮一會兒就剪好了,一節一節掉在地上,最後爬上了耳背,像一朵小蘑菇。
奶奶住院的日子裡,姑姑白天把孩子帶到醫院,晚上再帶回家。悠悠在病房裡閑不住,跑到隔壁床拽被子,把別人的輸液針頭也拽了下來。待得煩了,她就頭向後仰,發出直直的哭聲,眼淚一滴滴往下淌。
「你們教的什麼小孩呀,能不能把她帶走。」隔壁床的病人被哭得心煩。
姑姑連聲道歉。她把孩子送去給親戚帶了幾天,但時間長了,又不好意思。
楊響去醫院探望,沉著臉,「媽媽,你也老了,又得了癌症,還不知道能活多久,送到孤兒院去,還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孩子該怎麼辦呢?」
他提議先將孩子送到南京工地,讓爺爺帶幾天。「能帶幾天是幾天吧,等到帶不動的時候,就送到孤兒院去。」他說。
葛珍同意了。孩子留給她最後的記憶,是離開時穿著的粉紅色外套,波點的褲子和紅色書包——都是她在地攤上買的,書包里平時裝的是牛奶和藥物。
期間,奶奶給爺爺打過一次電話,但她江蘇口音重,老家安徽的爺爺說聽不懂,把電話掛了。
十多天前,奶奶接到楊響電話,她再一次問起悠悠,擔心爺爺喂不好。
楊響在電話那頭哭了:「媽媽,孩子不在了,我也很心疼,但是為了你,你也帶不動這個孩子。」
她不相信。「孩子確實不在了。」楊響又說。她哭了。電話掛斷後,母子再沒有聯繫。
南京市江寧區隨處可見的《屍源啟示》
無處安放
葛珍清晰地記得,悠悠是2010年12月15日,下午三點出生的。她的眼睛最像爸爸楊響,單眼皮,看起來有神而又溫和。
楊響隨父親老楊,性格內向,飯桌上,一家人通常一句話也沒有。新生命的降臨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希望,悠悠媽媽早早置辦了銀鐲,衣服,還有其他生活用品。
只不過,悠悠出生時,產房一片安靜,沒有哭聲,醫生用手打也沒哭出來。家人以為孩子被羊水嗆著了,沒太在意。
第二天,奶奶發現孩子不會吃奶,需要將牛奶滴在小羹勺上,再往嘴裡送。
醫生檢查出悠悠只有一個肺葉,蘑菇般大小,呼吸供不上。出生後,她的小臉就被面罩遮擋,靠小拇指粗的管子輸送氧氣。從蕪湖輾轉到南京市兒童醫院,她被搶救了幾次。
出生40多天後,悠悠被診斷為腦癱。葛珍記得醫生告訴他們:「這孩子養不活了。」
她跪了下來,「救救寶寶,救救寶寶。」
楊響將母親從地上拉起,「孩子養不活了,能帶幾天是幾天。」那天,他和母親一夜未睡,守在悠悠的病床前,聽著她在氧氣面罩下微弱的呼吸,默默流淚。
從醫院離開後,悠悠跟著奶奶回到蕪湖老家,與爺爺一起生活。她不哭不笑,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著。「這個孩子高興的時候也會親親我,但是不高興的時候你喊她,她都不會理你。」
在媒體的報道中,楊響大學畢業,在縣城教書,妻子是同事。夫妻倆有空時,會開車到十五六公里外,看看悠悠,待一會兒就離開。有時候,爺爺也會喂悠悠吃雞蛋羹,或者帶到附近的棋牌室,玩一兩塊的鬥地主。葛珍曾向媒體描述,老頭子一次也沒有抱過孫女,覺得丟臉。但她現在說自己手術後腦子不清楚,講錯了話,老楊其實也挺喜歡悠悠。
悠悠一周歲的時候,姑姑送了一塊480元的玉佛吊墜作為禮物,寓意平安,一直戴在身上。
兩歲多,悠悠還是坐不穩,頭歪來倒去。楊響和妻子偶爾吵兩句,也不摔東西。
悠悠三歲時,楊響和妻子去當地民政部門,辦理了離婚手續。
住在蕪湖的那三年里,鄰居都知道悠悠的病。葛珍經常聽到一些鄰居議論,「把她丟掉,拖累你們家。」她不想再聽別人說閑話。她也希望兒子能再娶一個老婆。
她決定將悠悠帶回淮安娘家,獨自撫養。
爺爺老楊在工地的宿舍。程麗雯攝
田園時光
葛珍的娘家位於江蘇淮安附近的一個小村莊,從蕪湖一路向北,大約4個小時路程。
她帶著悠悠借住進一個老鄉的房子里,在門前開出一片菜地,種了豆莢、韭菜,一片碧綠,絲瓜熟了,藤上開滿黃花,她和悠悠不用再花錢買菜了。
床邊的牆上打了一枚鐵釘,掛了一袋子悠悠每天要吃的葯。每天清早六點,葛珍就起來了,從袋子里取出一瓶小兒智力糖漿,一瓶腦蛋白水口服液,把悠悠拉起,對著嘴巴把灰棕色的藥液喂下去。
村裡人沒見過悠悠的爸爸和爺爺。楊響兩三個月會打來電話,他話不多,每次都是問問寶寶最近好不好。過段時間,他會往母親的銀行卡里打點生活費。
房間的柜子里,疊放著悠悠30多條褲子,她大小便經常解在身上,一天要換五六次,洗後的褲子掛滿庭院。
悠悠不會咀嚼,一直喝牛奶,葛珍有時把菜嚼碎了再喂她。她經常感冒、咳嗽,葛珍只讓孩子在最熱的7月穿短袖,其他時候都穿長袖。
悠悠五歲時,楊響提議讓悠悠回蕪湖醫院做康復訓練。他抱著孩子上樓,「你個小胖子,把爸爸累死了。」醫院裡的人說孩子長得像爸爸,楊響樂呵地說,「像嗎?」
下班早的時候,楊響會到醫院待兩三個小時,雙手把著悠悠在醫院大廳,或者是樓道里學走路。他還帶悠悠去竹山公園看動物,把果汁湊到孩子嘴巴,逗了她好半天。
報了兩次班,奶奶覺得沒有什麼效果,建議以後不要去了。
她琢磨出一套自己的方法,買了一根布帶子,綁在孩子身上,一點點拉著走。等悠悠腳步穩了,再慢慢放開。悠悠看見奶奶騎電動車就會笑,她就用布帶拴在孩子腰上,讓她坐在電動車的前面,抱著她出去逛。
她還為悠悠買了書包,裡面放了一塊洗凈的磚頭,大概四斤重,她說能鍛煉孩子的腰力、腿力。
去年上半年,悠悠8歲,終於一拐一拐地邁開了步子。
「我覺得有希望了。」葛珍說,五十多歲,她的頭髮已經都白了。
在奶奶的照顧下,悠悠開始表露出自己的喜好和微弱的認知。奶奶問她:「寶寶,要不要尿尿」,她會扯扯自己的衣角。高興時,會拍拍自己的小手。
她也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面,喜歡跑,喜歡玩。但村子裡的小孩躲得遠遠的。一次,四五個孩子騎著紅色兒童單車,踩滑板,悠悠扭著身子走過去,抓住單車把手,卻被一把推倒在水泥地上。
村裡人不太喜歡悠悠。她到別人家裡去,擰壞了自來水管,大人拉著她的手帶出來,「別來別來」。
他們不清楚這個小孩到底得了什麼病,也不懂什麼是腦癱,只是知道治不好,是「二百五」,「養著不中用」。
曾有鄰居當著葛奶奶的面說,「你把一輩子的事情都弄到這個小孩身上去了,還把兒子耽誤了,沒多大意思。不如出去打打工。回去勸兒子娶個媳婦,成個家。」
葛珍覺得有些道理。這些年來,好幾個姑娘主動找上門,但都被楊響拒絕了,她說,兒子積蓄都在悠悠身上,也沒有那個心思。
她曾打算把悠悠送走,打聽到安徽淮南一家孤兒院,計劃把孩子放在門口。她洗乾淨兩個化肥塑料袋子,裝上悠悠的衣物,買了汽車票上淮南。後來聽說孤兒院里兩歲以上的孩子沒人喂飯,不吃就餓著,又把孩子領了回來,「過一天算一天」。
夏天的晚上,悠悠睡著了,她就去田裡抓螞蝗,半夜回來,有時候能抓半斤,有時候能抓一斤,白天帶去集市裡賣。冬天,就在街上撿些廢品,賺幾塊錢,消磨時光。過年的時候,她也不給家人打電話,「反正打了電話也不會回來。」
她想著等自己老了,悠悠也該能自理了,「估計能保住性命」。
無人知曉
葛珍拿起一隻黑布包,裡面本來有悠悠唯一一張洗出來的照片,那是她七歲時照的。翻了半天,才想起來已經扔到垃圾桶里去了。「寶寶已經不在了,相片要了沒用了。」葛珍說,她看到就會想起來,太難過。
這幾天,她接受了幾家媒體採訪,女兒埋怨她說錯了話。從蕪湖回淮安的路上,葛珍暈過去三次。
她很自責,把悠悠溺亡和親人入獄,都歸結在自己生病上。這段時間,她吃不下飯,只喝些白粥和菜湯。
在她的印象中,兒子一直乖巧懂事,初中以後就不用操心了。別的孩子把書包藏在草叢裡去打撞球,他就在家裡看書,幫著刷碗、插秧、餵豬食。為了供養兒子上學,女兒從護校輟學,工作養家。後來兒子考上當地一本大學,一家人特別高興,在家裡吃了頓升學飯。
她現在擔心,兒子會不會坐牢,以後出來了怎麼辦。
類似的悲劇時有發生。2016年,湖北父親劉某勒死了5歲自閉症孩子,他買了鐵鍬,在山上挖了坑,掩埋了孩子小小的屍體。在墳頭上,他放了一根粗樹枝作為記號。最終法院判決,劉某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同一年,江蘇鎮江王某用鈍器打擊自閉症女兒頭部、勒住脖子,孩子窒息死亡,王某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
葛珍很想再見悠悠一面,但不知道孩子遺體在哪。她說,按照淮安當地風俗,孩子夭折,不需要骨灰,也不能下葬。
這兩天,她不時沉入回憶中,一閉上眼,就浮現出悠悠的輪廓。她感覺孩子還在,在拉她的手,讓她騎電動車帶她去外面玩。
村裡的鄰居大多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搖搖頭,只是說那個女孩不中用。
隔壁一位60多歲的爺爺說,悠悠心裡清楚哪些人對她好,哪些人不好。奶奶除草時,她就扶著牆跨過門檻,去房間里抓鄰居爺爺的手。她會摸摸床頭柜上的藥盒,竹席上的電視遙控器,有時還搶手機玩。她喜歡青菜葉子的味道,拿在手裡,好奇地盯著。
她待的時間不會太長,十分鐘左右。出了門,她在牆上靠一會兒,透過碧綠樹葉的間隙,望向自己家的方向。
奶奶有一會兒沒見著她了,在門口喊:「小悠子,回家了。」
(文中楊響、葛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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