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鵰》五絕和陰陽五行
最近被筍哥反饋新寫的兩篇略重口，配圖也稍顯暗黑，不是屍啊就是蟲的，引起了不少胖友生理不適……這次就聊點輕鬆的吧。
金庸武俠絕對是我有限閱讀中最具分量的文學作品之一。小時看劇，長大看書，每次重讀都有新的感觸，覺得熱鬧的江湖其實離我們並不遙遠。當然作為一個前·宗教系研究狗，金庸武俠最震撼我的還是對傳統宗教元素的運用，武功自不必說，就連許多場景描寫都帶有強烈的宗教暗示。每新發覺一處隱喻，都會覺得頭皮發麻，醍醐灌頂。所謂文化共鳴，便是這樣吧。
這篇就以我的武俠聖經《射鵰英雄傳》為背景，給大家梳理一下初代五絕身上的五行元素吧。
五絕。2017年電視劇《射鵰英雄傳》
※這次引用的文本主要是金庸於1999年至2002年間重新修訂的版本，簡稱新修版，同時會引用1957年至1959年間在《香港商報》上的連載作對比，簡稱連載版。
本文的bgm由金屬質感的《Bangarang》承包（我偏不放《鐵血丹心》(＾－＾)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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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絕是《射鵰》里位居五方、武功絕頂的五大宗師；五行是道教哲學的系統觀，天地間所有實體都被整合到了這五項分類中。五絕嚴格按照五行系統觀設定，五行相生相剋，五絕相愛相殺，這些想必大家都有了解。
那麼首先看下五行對應的基本元素吧。
被認為成書於春秋時期、記錄上古和夏、商、西周君臣談話的《尚書》在《周書·洪範》一篇中記載：
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
周朝記言體史書《逸周書》在《小開武解》一篇中將五種顏色對應到五行中：
五行：一黑位水，二赤位火，三蒼位木，四白位金，五黃位土。
當方位被導入五行系統，就與東漢經學彙編《白虎通義》記錄的一致了。
五行者，何謂也？謂金、木、水、火、土也……水位在北方……任養萬物……木在東方。東方者，陰陽氣始動，萬物始生……火在南方，南方者，陽在上，萬物垂枝……金在西方，西方者，陰始起，萬物禁止……土在中央者，主吐含萬物。《卷三·五行》
簡單總結是如下五條線：
一. 水—黑—北；
二. 火—赤—南;
三. 木—蒼—東；
四. 金—白—西;
五. 土—黃—中。
射鵰五絕的設定把這五條線發揮到了極致，下面就按我們熟悉的「東西南北中」的順序說。
東邪黃藥師
首先是名字。說到藥師，最容易想到的大概是與草藥有關的神祇和神醫了：神農，藥王菩薩，孫思邈，李時珍等，他們無一例外都善用草藥；尤其神農作為上古三皇之一，最為人熟知的形象便是身披樹葉嘗百草。《史記·補三皇本紀》載：「神農始嘗百草，始有醫藥」，所以整體來看，葯是離不開草的。有趣的是，黃藥師的妻子馮蘅和女兒黃蓉，名字都是「草」字頭的，所以他們註定是一家人。
炎帝神農氏。清代拓本《歷代君臣圖鑑》
再說樣貌。黃藥師被形容為「風姿雋爽，蕭疏軒舉，湛然若神」（出自新修版第十四回《桃花島主》），黃蓉被郭靖贊「真像我們雪山頂上的仙女一般」（出自新修版《第八回·各顯神通》），一個像神，一個像仙女，一家子可謂仙草系神人了。更何況黃蓉母女總讓我想起同樣古靈精怪的林妹妹，她的前世正是絳珠仙草——感覺好神奇。
黃蓉以女子身份初登場
出自新修版《第八回·各顯神通》
按照這個規律，當時間線發展到《神鵰》，即便黃蓉的大女兒郭芙表現得再莽撞蠢笨，她這個「芙」字一出，就相當於蓋章正宗桃花島人；而兩個小的——郭襄、郭破虜生於國家危亡之際，名字分別寓意守衛襄陽城和殺敵破虜的死志，與老爸郭靖（取自「靖康之恥」）的畫風倒是非常一致，但以雙子的降生和命名為分割線，桃花島仙草體系至此便終結了。
當然除了名字，其他很多細節都體現了黃藥師與植物的聯繫。他的桃花島按八卦陣法實打實種滿桃樹，讓人走不出去，望不到邊；他吹玉簫，住在不刨皮的松樹築成的精舍里；他不拘禮法，效仿「竹林七賢」，那副暗含他最得意武功的對聯「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便是掛在竹枝搭成的涼亭里；他的武功多以植物命名：「落英神掌」，「蘭花拂穴手」，「旋風掃葉腿」等；他調製九花玉露丸，有「止疼寧神之效」（出自新修版《第二十九回·黑沼隱女》），呼應「藥師」之名……啊太多了，數不過來了。
總之，草、桃、樹、竹、花、葉，這些小細節都是桃花島的精髓，是黃藥師的身份象徵，當然啦，這些全都指向那個最基本的元素：木。
木為蒼，所以黃藥師總穿青色的衣服。不僅初登場時帶人皮面具穿青布長衫、是眾人眼裡的「青衣怪客」，後面幾乎每一次出場都穿著青色衣衫。
來船船首站著一人，身穿青布長袍，手中果然執著一枝洞簫。新修版《第二十二回·騎鯊遨遊》
只見門邊兩人一人青衫一人白衣，並肩而立，正是那晚追趕周伯通的二人。新修版《第二十五回·荒村野店》
見一人悄沒聲的走上樓頭，一身青衣，神情瀟洒，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新修版《第三十四回·島上巨變》
這樣一番鋪墊下來，以至於後來歐陽鋒和楊康在桃花島毒殺江南七怪，只需於黑暗中偷穿他衣服便能成功冒充他；而黃蓉在鐵槍廟中揭露這起謀殺，推理線索之一也是白雕腳上的青袍碎片和傻姑口中撕爛的長袍。可見青色長袍在《射鵰》中是公認的黃藥師的標誌，在劇情發展上也是佔有重要分量的。
苗僑偉飾17版黃藥師。楊康啊有生之年你終於能名正言順繼承桃花島非物質文化遺產了
至於「東」這一方位，也是毫無爭議的。黃藥師是浙江世家，書香門第，在新修版中，他的祖父因為岳飛上表申冤而被貶至雲南，因此他生於雲南長於雲南，但最後仍往東行，隱居東海桃花島。這一方位的選擇完全出於個人意願。
西毒歐陽鋒
西毒這個人，又毒又賤，越使壞越吃癟，以至於《神鵰》里我是把他當諧星看的。這人在周伯通的回憶里極其不要臉地瘋搶《九陰真經》，還被金庸開上帝視角告訴我們和嫂子私通（沒錯就是說傳說中「扒灰的扒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的那種「小叔子」呸！），但他正式登場的時候卻又風雅至極——和黃藥師這種頂級老文青箏簫合奏（下一次琴簫合奏可就是史詩級的消除正邪教派隔閡的曲劉和沖盈cp了！），不得不說，這人是個神奇的存在。
但長大後重讀《射鵰》，我突然發現這個人其實很邪典，很哥特。看看他正式登場時是什麼樣的吧。
他高鼻深目，臉上鬚毛棕黃，似非中土人氏……頗見英氣勃勃。尤其目光如電，眼神如刀似劍，甚是鋒銳。新修版《第十八回·三道試題》。
他手中拿著一根彎彎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鋼鐵所制，杖頭鑄著個裂口而笑的人頭，人頭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齒，模樣猙獰詭異，更奇的是杖上盤著兩條銀鱗閃閃的小蛇，不住的蜿蜒上下。新修版《第十八回·三道試題》。
看到這些，我覺得他的長相應該是這樣的。
盧修斯·馬爾福，《哈利波特》系列
圖源：Pottermore
再看看他和黃藥師合奏之前都幹了些什麼。
(歐陽鋒）微微一笑，左手輕揮，提著紗燈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姍姍上前，拜倒在地。歐陽鋒笑道：「這三十二名處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採購來的，當作一點微禮，送給老友……」…….歐陽鋒手掌擊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樂器，彈奏起來，餘下二十四人翩翩起舞……每個人與前後之人緊緊相接，恍似一條長蛇，每人雙臂伸展……扭扭曲曲，也如一條蜿蜒遊動的蛇一般。新修版《第十八回·三道試題》
感覺他的日常就是練功，練琴，女人，極刑（書里講他會用杖頭小蛇咬僕人作為懲罰）……那麼他真實的畫風應該是這樣的。
吸血鬼伯爵德古拉和姬妾們
2004年電影《范海辛》劇照
等我留意到他的聲樂修為（更不用說名字里的「鋒」就是「金」字旁），發現全都在呼應「金」這一元素。首先是他自己說話的聲音，在郭靖聽來是「鏗鏗然似有金屬之音，聽起來十分刺耳」，然後他用的箏是鐵箏，「錚錚錚的撥了幾下」就能發出「金戈鐵馬的肅殺之聲」，等正式和黃藥師合奏的時候就不得了了。
秦箏本就聲調悽楚激越，他這西域鐵箏樂音更是凄厲。郭靖不懂音樂，但這箏聲每一音都和他的心跳相一致。鐵箏響一聲，他心一跳，箏聲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漸加劇，只感胸口怦怦而動，極不舒暢。再聽少時，一顆心似乎要跳出腔子來。新修版《第十八回·三道試題》
只聽得箏聲漸急，到後來猶如金鼓齊鳴、萬馬奔騰一般……鐵箏猶似巫峽猿啼、子夜鬼哭……極盡慘厲凄切……新修版《第十八回·三道試題》
看到這些描述，我確信，老金絕對是懂電吉他、懂重金屬的！你們想像一個高大金髮、將將將將擼西域琴的白衣大叔，琴聲還是讓人心臟要跳出來的那種，是不是能帶入這樣的？
Megadeth主唱Dave Mustaine
總之，歐陽鋒就是個純粹的重金屬。
然後是對白色的執念。他住白駝山，穿白衣，還讓他侄（er）子（zi）穿，侄子的姬妾穿，驅蛇的僕人穿。書里說侄兒歐陽克穿得是「白緞子金線繡花的長袍」，歐陽鋒穿的應該也差不到哪去，想想這衣服應該蠻好看的。
各版歐陽鋒。所以你們能不能穿白的……
綜上所述，歐陽鋒的設定不僅嚴格遵循了「金—白—西」，在我眼裡更是集合了西方資本主義世界腐朽價值觀的人。完畢。
南帝·北丐
這倆我要放在一起說，因為他們是如此對立統一。
南帝段智興是南境大理國皇帝，後出家為僧，法號「一燈」，「燈」為火；北丐洪七公是在北方行俠仗義的丐幫幫主，「洪」為水。這二人一帝一丐，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是關係非常好，不信看七公幫郭靖提親被拒時的小算盤：「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是雙拳難敵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爺助拳，再來打個明白。」（新修版《第十八回·三道試題》）
這二人的身份設定對應到五行之性里尤其明顯，參考《白虎通義》的記載：
火者，陽也，尊，故上；水者，陰也，卑，故下；水者，少陽；金者，少陰，有中和之性，故可曲可直，從革；土者最大，苞含物，將生者出者，將歸者，不嫌清濁為萬物。《卷三·五行》
來，讓我們劃重點。
1.「火者，陽也，尊，故上」。皇帝是九五之尊，位居萬人之上，即便已出家修行多年，在靖蓉看來，仍是通身的貴氣。
身穿粗布僧袍，兩道長長的白眉從眼角垂了下來，面目慈祥，眉間雖隱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華神色，卻一望而知。新修版《第三十回·一燈大師》
一燈大師述說當年與劉貴妃之間的種種恩怨愛憎
新修版《第三十一回·鴛鴦錦帕》插圖
「陽」對應一陽指，一陽指是大理段氏絕學，被南帝授予王重陽。王重陽在假死之際使出這一招，點中了歐陽鋒眉心，終於破了他修鍊多年的「蛤蟆功」。而一陽指之所以能克蛤蟆功，是因為「精勝堅，故火勝金」（出自《白虎通義·卷三·五行》）。
王重陽怒點歐陽鋒
2017版電視劇《射鵰英雄傳》劇照
2.「水者，陰也，卑，故下」。七公也確實被賦予了「卑」到不能再「卑」的身份：乞丐。且對比連載版和新修版的設定，七公的形象「下」得很徹底。
只見說話的是個中年乞丐。這乞丐身上穿的衣服雖然東一塊西一塊打滿了補丁，但不論衣服本身或是所打的補丁，都是嶄新的錦鍛，猶如戲台上的乞兒一般。連載版《第四十三回·九指神丐》
見說話的是個中年乞丐。這人一張長方臉，頦下微須，頭髮花白，粗手大腳，身上衣服東一塊西一塊地打滿了補丁，卻洗得乾乾淨淨。新修版《第十二回·亢龍有悔》
可見，初始設定雖表明了七公的乞丐身份，但或許是為了凸顯武學宗師不同凡人的氣場和一個行俠仗義數百年的北方大幫的幫主身份，七公穿的是「嶄新的錦緞」，「猶如戲台上的乞兒」，與「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出自《紅樓夢》第四十五回）的玩鬧有異曲同工之妙；到了新修版，七公徹底接了地氣，穿上了真正的補丁衣服，終於坐實了乞丐身份。
是是你最乾淨了。1993年電影《東成西就》劇照
南帝和北丐，雖分別代表火和水，卻並非不相容，相反，他們關係好得很，畢竟南帝的爺爺段譽百年之前年也是和丐幫幫主喬峰義結兄弟呢，只能說，都是遺傳。
中神通王重陽
全真道士王重陽是五絕中武功最高的，也是真實的歷史人物，這裡就只討論《射鵰》小說里的表現吧。首先容我放一張仙風道骨的帥/遺照。
師兄羽化了哭唧唧。2017版《射鵰英雄傳》劇照
王重陽是活在周伯通記憶里的男神師兄，他不但武功絕頂，更有救世濟人的胸懷：《射鵰》里，他的這副胸懷還只表現在試圖平息《九陰真經》引起的武林紛爭，我們只有通過他的徒弟全真七子和師弟周伯通對於金、蒙的態度（新修版《第二十二回·騎鯊遨遊》：「老頑童最怕聞的，就是韃子的羊騷味」）才能間接了解到他的抗金意願；到了《神鵰》里，金庸就直接描寫他的抗金而義舉了（當然仍是活在回憶里）：建活死人墓、藏兵甲屯糧草。雖為道士，但他做的事情是入世的。
五行論是怎麼定義「土」的呢。
土者，五行最貴者也……五色莫盛於黃。《春秋繁露·五行對》
沒錯，華山論劍他勝了，讓東邪、西毒、南帝、北丐那樣四個心比天高的絕世高手拱手相讓《九陰真經》。
土者最大，苞含物，將生者出者，將歸者，不嫌清濁為萬物。《白虎通義·卷三·五行》
東漢字書《說文解字》稱：「土，地之吐生物者也」，即孕育萬物的基本。師兄心懷天下，為武林和百姓奔走，做的是利國利民的大事，也很符合土的特性了。我總覺得，王重陽令四絕服輸的，或許正是這過硬的人品和胸懷，不然以黃藥師對《九陰真經》的虎視眈眈和憤世嫉俗的暴脾氣，總能找到由頭搞他的。
總之，金庸在「金木水火土」這五個元素上下了非常大功夫，射鵰五絕每個人都將這些元素演繹得淋漓盡致。當然這五隻大叔也非常有魅力，就算脫離五行的設定，他們每個人的經歷都值得細品。那麼你們在五絕里最喜歡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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