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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一切都還來得及,和爸媽好好說話、吃飯、旅行

03:12

「龍應台」這個名字,大家都不陌生。

她是上個世紀的「龍捲風」,華文世界的第一支筆。讓她一炮而紅的《野火集》在台灣一個月內再版24次,每5個人里就有2個人讀過

她的「人生三書」——《孩子你慢慢來》《親愛的安德烈》《目送》,描寫親子關係,給無數家庭帶來感動和啟迪。

美君是龍應台的母親,今年已93歲了。

她還活著,可是失智,不認得人,也不能聊天。事實上,她已經「離開」她了。

「說不清楚她的病症是從哪一年開始。因為失智症是那樣一個逐漸的過程,就像一顆方糖進入咖啡,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就融化了。」

2017年8月,65歲的龍應台移居台南,照顧93歲的失智母親,並把這個過程寫成了一本書:

《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

在這本書里,她把想對母親說的話,用寫信的方式記錄下來。就像是對著一個比自己年長26歲的女朋友那樣,談天說地。

遺憾的是,收信人無法讀信,也無法回復。

為什麼我把自己從「母親」那個格子里解放了出來,卻沒有解放你?

為什麼我願意給我的女朋友們那麼多真切的關心,和她們揮霍星月遊盪的時間,卻總是看不見我身後一直站著一個女人,她的頭髮漸漸白,身體漸漸弱,腳步漸漸遲,一句抱怨也沒有地看著我匆忙的背影?

為什麼我就是沒有想到要把你這個女人看作一個也渴望看電影、喝咖啡、清晨爬山看芒草、需要有人打電話說「悶」的女朋友?

這本《天長地久》,龍應台形容是自己對母親的懺悔,是太遲太遲的覺悟。

她希望所有讀到書的人,能有所啟發,趁早和父母說說話、吃吃飯,出幾次遠門:

「這個世界,沒有任何天長地久。你必須把片刻當做天長地久,才是唯一的天長地久。」

美君的故事

「她不曾享受過人生,因為她的人生只有為別人付出。」

江南老照片,來自網路

1925年,在浙江淳安的一個富庶人家,一個小女孩出生了,大家給她起名叫:美君。

江南重文,美君自小在吟誦詩書的長輩膝下長大,備受文化熏陶。

當10歲的她看到自己的兄弟要去上小學時,也堅定地要求去讀書。到17歲時,又去了女子師範學校。

她的書包是一個木頭盒子,里寫著兩行字:「此箱請客勿要開,應美君自由開啟。」

美君,可以算是那個時代的女性主義者。

除此之外,她也像每個女孩子那樣愛美、喜歡長相好看的人。

她走路的時候脊背挺得直直的,以保持姿態優雅。穿旗袍的時候,會在衣襟里塞上一小塊手帕,隱隱散發著花露水的淡香。

應美君與龍槐生的結婚照

當一位長相英俊,征戰沙場的憲兵連長出現在她的眼前,她便墜入了愛河。

1947年,在杭州最有名的飯館天香樓,22歲的美君大小姐,和28歲窮小子出身的槐生連長,舉辦了婚禮。

自此之後,他們一路相伴,顛沛流離,最後落腳到了台灣。

美君一共有5個孩子,大兒子在逃難時被留在了湖南老家,另外4個則在台灣長大。

在這裡,她脫下了旗袍,赤著腳,坐在骯髒的水泥地上,跟漁村的婦女們一起,手裡拿著梭,從早到晚織著漁網。

一張漁網大概是一個客廳的大小,要織半個月,手上織出了繭,可以換回來80塊台幣。

她也去養豬,做很粗的勞動,穿著套鞋,踏進小河裡去割草。

為了貼補家用,她還去撬生蚝賺錢,當手指被割破血流如注的時候,當年那個備受呵護,盈盈淺笑的姑娘早已被她忘在了心底。

她什麼都願意做,自力更生,是因為她愛她的兒女。

屏東縣潮州鎮東港溪畔(龍應台攝)

戰爭結束後,槐生成了村警察,在不同的村子裡行走,領著一份薄薄的薪水。

當他把薪水帶回家,美君總是細細清點,爭取在養家糊口之外,還能給孩子們留下一些學雜費。不夠的話,就去借錢。

每一個孩子都該讀書、受教育,這一點,美君心裡從沒有變過。

龍應台與父母的合影

對排行老三的女兒,丈夫認為讀師專最好,將來做小學老師,18歲就可以嫁人。美君則說:

「女兒要上大學。她如果不讀大學,以後就會跟我一樣。」

終於,女兒受足了教育,讀到了博士,走得遠遠的。美君則歡歡喜喜,目送女兒遠行的背影。

隨著孩子們成家立業,她漸漸老去,最終在槐生離世後,陷入無限的沉默:

「她眼皮垂下來,蓋住了半隻眼睛;語言堵住了,有疼痛說不出來;肌肉萎縮了,坐下就無法站起。曾經充滿彈性的肌膚,像枯萎的絲瓜垂墜下來。曾經活潑明亮的眼神,像死魚的灰白眼珠。

65歲的龍應台,在回顧了母親的一生後,這般寫道:

後來才知道,我是個多麼自以為是、粗暴無知的下一代。你和他這一代人,一生由兩個經驗鑄成:戰爭的創傷和貧困的折磨。那倖存的,即使在平靜安好的歲月里,多半還帶著不安全感和心靈深處幽微的傷口,對生活小心翼翼。一籃水果總是先吃爛的,吃到連好的也變成爛的;冰箱里永遠存著捨不得丟棄的剩菜……

上一代不會傾吐,下一代無心體會,生命,就像黃昏最後的餘光,瞬間沒入黑暗。

寫給美君的信

媽咪在,貓咪在,那裡就是家了。

2017年4月,龍應台在香港參加禁語禪修。

就在那一剎那,她決定搬家,搬回屏東,照顧美君。

母親原本和哥哥一家住在一起。她佔下哥哥的頂樓倉庫,等於住在母親的樓上。改造倉庫只用了三個禮拜,第四個禮拜就搬家了。

開著車,拖著滿滿一車行李,多數是書,還有兩隻貓,南下!

第12封給美君的信·在你身旁

不再是匆匆來,匆匆一瞥,匆匆走;不再是虛晃一招的「媽你好嗎?」然後就坐到一旁低頭看手機;不再是一個月打一兩次淺淺的照面;真正兩腳著地,留在你身邊,我才認識了九十三歲的你,失智的你。

我無法讓你重生力氣走路,無法讓你突然開口跟我說話,無法判知當我說「我很愛你媽媽」時你是否聽懂,但是我發現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而且只有留在你身邊時才做得到。

因為在你身旁,我可以用棉花擦拭你積了粘液的眼角,可以用可可脂按摩你布滿黑斑的手臂,可以掀開你的內衣檢查為什麼你一直抓癢,可以挑選合適的剪刀去修剪那石灰般的老人腳趾甲,可以發現讓你聽什麼音樂能使你露出開心的神情。

我可以用輪椅推著你上菜市場;我會注意到,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場里,野薑花和綠檸檬的氣味相混、虱目魚和新切雞肉的腥氣激蕩、買內衣束褲的女人透過喇叭發出的熱切呼喚聲,都使你側耳傾聽。

我可以讓你坐在我書桌旁的沙發上,埋頭寫稿時,你就在我的視線內,如同安德烈和飛力普小時候,我把他們放在書桌旁視線之內一樣。打計算機太久而肩頸僵硬時,就拿著筆記本到沙發跟你擠一起,讓你的身體靠著我的身體。

因為留在你身旁,我終於第一次得知,你完全感受得到我的溫暖和情感汩汩地流向你。

我們是在山河破碎的時代里出生的一代,可是讓我們從滿目荒涼、一地碎片里站起來,抬頭挺胸、志氣滿懷走出去的人,卻不是我們,而是美君你,和那一生艱辛奮鬥的你的同代人。現在你們成了步履蹣跚、眼神暗淡、不言不語的人了,我們可以給你們什麼呢?

我們能夠給的,多半是比你們破碎時代好一百倍的房子、車子、吃不完的食物、丟不完的衣服,哦,或許還有二十四小時的外佣和看護。但是,為什麼我們仍然覺得那麼不安呢?

那時因為我們每一個在假裝正常過日子的中年兒女其實都知道,我們所給的這一切,恰恰是你們最不在乎的,而你們真正在乎和渴望的,卻又是我們最難給出的。我們有千萬個原因蹉跎,我們有千萬個理由不給,一直到你們突然轉身,無語離去,我們就帶著那不知怎麼訴說的心靈深處,一直到你們突然轉身,無語離去,我們就帶著那不知怎麼訴說的心靈深處的悔歉和疼痛,默默走到自己的最後。

你們走後,輪到的就是我們。

在木棉道上行禪時,我對自己說,不要騙自己了。此生唯一能給的,只有陪伴。而且,就在當下,因為,人走,茶涼,緣滅,生命從不等候。

《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

學校里不會教的生死課,

每個人都得自己學。

你怎麼對你的上一代,

你的下一代就怎麼對你。

《天長地久》,一共包含19封寫給母親、飽含深情的親筆信。

另外穿插了35篇客觀冷靜的,與「大歷史」和「小歷史」有關的文章。

大歷史描寫了山河破碎、戰亂離苦的時代背景,小歷史則回顧了父母一輩的艱辛歲月。

35篇小文章,依照不同的時間段,用不同的底色區隔,穿插在文中。

幾十幅難得一見的老照片,也珍藏於其中。

關於美君的故事,關於龍應台對於人生死的感悟,都在這本書里了。

龍應台說:這本書,其實是有一個很大的問號。

任何人,將來有一天都可能是美君。任何人,在每一天時間的進展裡頭,都在忘記,都在走向終點,不是嗎?

這件事就在我們的生活之中,在我們每天呼吸的空間裡頭,為什麼不去好好地了解它、面對它?

如果整個社會的集體意識,對於失智、對於衰老、死亡、陪伴,對這些事情的認識水平提高的話,是會不一樣的。

所以這本書,她最希望現在20歲的人看。

「我自己20歲的時候,如果有人寫了這本書給我看,至少不會『太遲』。」

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哪怕是陪爸媽好好說說話、吃頓飯、旅行一次。

部分圖片由龍應台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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