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李敖的身後事
(一)
李敖先生,請問您打算怎麼寫你的的墓志銘?
2005年9月27日下午,記者招待會在上海舉行。
李敖還活著,正舉辦他「神州文化之旅」的最後一次公開活動。
握到提問話筒的我,當時拋出這問題。
為免他聽來不快,我在前面做了鋪墊。譬如,英國跛足詩人濟慈的墓志銘說:這裡長眠著一個把名字寫在水上的人。若我寫自己的墓志銘,可能是把歌聲留在風中之類。若您想對自己有個總結的話,您打算怎麼寫墓志銘?
滿座唏噓中,李敖大笑。
——我已經把我的屍體(遺體)捐給了台大醫學院。所以我告訴你,我死了以後,會先經過大體的解剖,身上的器官能捐給別人的就捐給別人,不能捐給別人的時候,就把骨頭架子掛在台大醫院,讓那些恨我的人,罵我的人去指指點點罵個痛快。所以我的下場可能就像利瑪竇、萬曆皇帝一樣,是屍骨無存。也就不需要墓志銘了。
(二)
李敖提及較多的,除了敵人,還有女人。女人中,前妻胡因夢提的多。
兩人百日姻緣,留給對方不少互損細節。
李敖說,萬萬不能接受美人坐在馬桶上便秘的樣子。
胡在書中寫,李敖和她做愛時,身邊還要放幾面鏡子,騎士般欣賞自己傲人的身姿。
顯然胡的爆料更損。拉屎便秘不稀奇,做愛這等銷魂時刻,既乏覺知,亦未忘我,只顧自演自看,目中無人的驕傲底端,是多脆弱的核?
從堅強的外表+軟弱的內心,到柔和的外表+堅定的內心,是條長路。
經年之後,胡因夢偶遇李敖,略一遲疑,迎上去擁抱了他。
正是李在電視上罵她最凶的時候。
李敖驚喜,又云:「記者會偷拍」,匆匆離開。
不久 ,胡50歲生日,李送來50多玫瑰。
又對人云:送她50朵玫瑰,意思是提醒她,你已經50歲了。
嬉笑怒罵,佯狂成真。念念不忘而難以真性相見,只得這般,顧左右而言他。
(三)
2018年3月18日,李敖辭世。
隨後,是遺體告別儀式。火化。
見此消息,我感嘆:老爺子,這些年逞口舌之健,您是快活了。可您這屍體沒捐成哪!罵你的人沒骨頭可敲,只得收回食指,洗洗睡了。
樽前作劇莫相笑,我死諸君思我狂。陸遊這二句,李敖常引述,顯然更想讓人誇。這等自作多情,有時碰巧蒙對——網上懷念「大師」的文字不少。
那又如何,時空再拉長些,諸君的諸君也被大浪淘去,下一撥自作多情的狂想者,料也一般模樣。
念天地之悠悠。
《列禦寇》載,莊子臨終時,弟子們準備厚葬。庄云:天和地是我的棺材,日月如連璧,星辰做珠璣,萬物都是我的陪葬!還不夠嗎?不要煩了!
弟子云,惟恐烏鴉和老鷹啄食先生的遺體。
庄曰:棄屍地面會被烏鴉和老鷹吃掉,深埋地下會給螞蟻吃掉。你們奪了烏鴉老鷹的口糧去給螞蟻,憑啥這樣偏心呢?!
敖先生遺體未捐台大,開膛取器利益他人,而是直接付焚,竟免了偏心之責。
咱,這還可活動的准遺體,又何必操心身後事,執求他人——生前事能作主,算王牌啦!
入世浮沉,難免做夢。水窮雲起,也難免,有傻子當真。
笑誰不是笑自己。
愴然泣下的人們,得以相互慰藉。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莊子 · 列禦寇》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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