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去世的前十個小時
人間四月天
我叫林徽因，林長民的女兒，梁啟超的兒媳，梁思成的太太，陸小曼的情敵。當然，這都是別人眼中的我，而我，究竟是誰呢？
1
1955年的3月31日，晌晚8:00
我穿著月白的睡袍，躺在病床上，了無睡意。薄雲塗抹了月的華彩，曠野吞噬了翠色的蟲鳴，窗外便只餘下一片陰翳和寂靜。
也好，我愛這靜，這靜讓我幾天來混沌的思緒難得的清晰。
自我記事兒起，便與母親住在後院。每每前屋裡傳來父慈子孝，夫敬妻賢的笑聲，母親都攥緊自己手中的針線，狠狠地啐上一口，是那樣的粗俗無力又令人心疼。
有時候我想，上天可能是為了公允，給我一個如此優秀偉岸的父親，便只能給我一個如此平凡的母親。
然而，在愛我的父親與不被父親愛的母親之間，我的童年過得絕非輕描淡寫。母親常年被冷落的悵恨積攢成了無孔不入的怨懟，脾氣越來越壞，性格也愈加偏執，而我珍惜父親的愛，卻逃不開母親的仇恨。
這也深深地影響了我後來的性格：尖銳刻薄，敏感自尊，恃才放曠，渴望愛。
少女時代，我最幸福的時日便是陪同父親旅歐的那段光陰。那樣驕傲而開明的父親啊，他總將我護在身側，逢人交談時，也從不吝惜溢美之詞。他慈愛地望著我說：「做一個天才女兒的父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求做到友誼的了解。」
我那樣感激，彷彿從前庶出的身份帶給我的痛也消弭了大半。
2
3月31日 晚10:00
在父親的支持下，我旅英留美，飽讀詩書，勘西方藝術之美，嘗中華古典之韻，既可賦詩作詞，亦能長袖起舞。
十六歲那年，我同父親參加狄先生的書會之時遇到了徐志摩。他正與狄先生交流詩詞，我上前聆聽，不時試探著發表見解。
還家後不出幾日，便訝異地收到了徐的信，他說了很多，我不大記得了，但我記得他說他喜我。我回想，那日他穿著被熨得一絲不苟的黑色中山裝，金絲邊框的眼鏡，文質彬彬，一雙眼睛亮亮的閃著剔透的光。
收到信的一絲欣喜，隨即便被難堪代替。他有妻名幼儀，甚至已有二子。幼時在側室母親寂寥院落里感受到的苦悶又一次湧上心頭。他這是何意？我非自負，但我的美貌與才情，你放眼去尋，又有幾人能居我之上？
我冷淡，但他從未放棄。他時常教引我詩詞，為我雕琢文章，也寫詩給我。他寫道：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多麼美，多麼赤誠而熱烈！
同時，又多麼縹緲而遙不可及！
想來，我們註定沒有緣分，我的理智從不允許我去信任一個詩人，信任他為著彰顯才情所譜寫的詩篇。
3
3月31日 晚12:00
後來啊，後來···
想到這裡，我不由自嘲又欣慰的笑了，我一生先進開明，但卻循規蹈矩地嫁給了媒妁之約的思成，也幸虧是他。
拋卻完美女人的光環，我其實是個脾氣暴躁的女子，體弱多病，極度自戀，姑嫂齟齬，婆媳寡淡，說起話來不留餘地毋庸置喙。
但他包容著這一切。
我常常在夜晚寫詩，點上一炷清香，擺一瓶插花，穿一襲白綢睡袍，面對庭中一池荷葉，在清風飄飄中吟詠思慮佳作。那時的我對自己的一身打扮得意極了。
我對他講：「我要是個男的，看一眼就會暈倒。」
他輕哂：「我看了就沒暈倒。」
我氣得追著他打，他卻一把擁我在懷，撫著我滿頭的秀髮。月光淡淡，花香泠泠。
我舉辦文化沙龍，無數人爭先恐後的擠進我的「太太客廳」。他們都是那個年代最出色的男子，胡適、徐志摩、沈從文、蕭乾、金岳霖、李健吾、朱光潛等等。
有人說我浮誇，貪圖虛名，打著文化的幌子告慰虛榮。
但他信我，「你能聚起這些人，並說明你並非虛妄之人，況且我深知你的為人。」
我感激又欣慰。誠然，那時的我向來自負，又看得起誰？
思及此，我突然想見一見他。我按響了身側的傳喚鈴，叫來護士，「我要見一見梁思成。」話音出口，是說不盡的暗沉嘶啞，我的心突然漏了一拍。
護士看了眼指針剛剛落到「2」的時鐘，回答：「夜深了，有話明天再談吧。」
我們都不知，我已經沒有明天了。
4
4月1日 凌晨4:00
後來在昆明時，通貨膨脹讓我們的生活難以為繼。我曾向他打趣：「別人眼中艷羨的金童玉女變成了貧賤夫妻啦。」
為了應付高價的房租，我不得不外出教書來維持生計。一個星期來往四次，走將近十公里的路，去雲南大學教六點鐘的英文補習，一個月所得不過40元法幣的報酬。
顛沛中思成測量古建築的皮尺不知所蹤，皮尺是測量時的必需品，他愁眉不展，沉默不語。我便瞞著他，毫不猶豫地在黑市花23元的高價另買了一條送他。那時的我深深的感受到了我對自己的愛早已不敵對這個男人的愛。
「七七事變」爆發後，全家準備南渡逃亡，那正是我最需要治療的時候。我偷偷藏起醫生的警告，硬撐著同他開始流亡。
我有些困了，眼皮沉沉。
5
4月1日 凌晨5:00
我不知道後來人會怎麼評價我。說我幸運，誇我才情，還是鄙夷我世故，不屑我虛柔。
但我知道，我花在飽讀詩書上的時間不比保持身材短，用在規劃人生上的功夫不比梳妝打扮少，如此，方能塞進零號禮服，拾掇起一身仙氣。
我活的那樣努力。
我是真的累了，思成，我先睡一會兒。
1955年4月1日，凌晨6:00
林徽因卒
- END -
排版：phoe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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