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呔!放開那個女鬼!

細雨清陰過小窗,閑將筆墨寄疏狂。

摧殘最怕東風惡,零落堪悲艷蕊涼。

流水行雲無意話,珠沉玉碎更堪傷。

都只為粉黛多情含冤死,就是那薄命的佳人叫李慧娘。

——此一段,駱玉笙先生《紅梅閣》開篇也。

紅梅閣

駱玉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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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聽有豫劇團在長安大戲院演出《紅梅記》,大喜,飛快下單買票——要知道,雖然年年都有地方戲進京演出,但多是新編戲,能看到原汁原味的老戲,機會少得可憐。

傳統戲曲中有兩類我覺得特別好看,一是《秋江》《女起解》之類的「老少配」,那是分踞在人生兩端的人在彼此打量,兩種性別兩種閱歷兩種性情彼此照映,亦莊亦諧,好看熨帖;另一類就是鬼戲,雖然講的是鬼,其實都是人間的投射。加上戲曲表現手段特有的各種「奇技淫巧」——這類「奇技淫巧」在地方戲中往往保持得更奇更巧——既讓人髮指背寒,又讓人目眩神迷。特別是女鬼,更是有銷魂蝕魄的魅力。

「自然先有悲涼的喇叭;少頃,門幕一掀,她出場了。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發蓬鬆,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的走一個全台,內行人說:這是走了一個『心』字。」

——此乃魯迅先生寫的《女吊》,大先生是舊世界的逆子貳臣,他幾乎對所有「傳統符號」都有過犀利乃至尖刻的批判,但在談到家鄉戲裡這個屈死的女鬼時,簡直稱得上是深情款款。唯恐看客不能領會這紹興女鬼的妙處,他老人家還自己動手,畫下記憶中這位女鬼的模樣。魯迅先生就是這樣呢,貌似心狠意狠面冷筆冷,但內里其實特別柔軟,對弱者充滿同情。而戲曲舞台上的女鬼,十之八九含冤負屈死不瞑目,是弱者中的弱者。

與「活捉」的閻惜嬌、尋找「替代」的女吊有所不同,李慧娘用現在流行的一個詞,可謂是一個標準的「完美受害者」:只因給路人點了一個贊,就枉送了自己一條命。

1981年胡芝風與詹國治聯袂演出的戲曲電影《李慧娘》(下同)

淚點低如我,臨出門特意多帶了一包面巾紙,早做準備省得現場狼狽。然而,我完全多慮了,我覺得自己好像是看了一個假的李慧娘。

「李慧娘見畫船將到了梨花岸,猛抬頭見個少年郎,文而雅,貌堂堂,站在那瓊瑤林下斷橋旁,則見他天生的秀麗不似尋常,他那舉止端莊」——這是京韻大鼓對李裴初見的描寫,然,新編者們顯然完全不同意這種「落後」的表達:一個姑娘見著個好看的小哥就心旌搖蕩了就神思恍惚了就「美哉少年」了,太沒出息太花痴太庸俗太小鼻子小眼了。於是,「游湖」伊始,就開始了驚詫之旅。

太學生裴舜卿從蘇堤漂移到了湖上,以一個氣昂昂的挑釁者形象登場。當賈家豪奴要求他閃避的時候,裴生悍然攔船開始痛斥奸相,把賈似道謊報軍情禍國殃民欺君罔上的醜行數落了一遍(用的成語老多了,合轍押韻罵了那麼一長串子都不帶重樣的)。這娃罵得暢快淋漓,慧娘情不自禁「美哉啊少年」(姑娘啊,賈似道是個啥人你不知道嗎?他挨罵你鼓掌,知道「作死」這倆字咋寫不)。果然,賈似道大怒,當場就要拔劍斬狂生(差勁!瞧瞧人家曹操,快被禰衡「裸罵」成狗了,都能面不改色談笑如常。都是白臉奸臣,境界咋就差這麼大捏)。千鈞一髮之際,慧娘趕忙上前勸丞相息怒,殺人不好,我給您跳個舞吧(很會帶節奏哦,我敬你是條漢子)。這奸賊略一頓挫,計上心頭,假意邀裴生上船進府「共商國是」(你沒聽錯也沒看錯,就是這四個字),而剛才還狂卷怒斥的裴生居然、果然、竟然,他還真就那麼聽話,乖乖地就上了賊船入了賈府(真想對著他大喊一聲:腦子是個好東西,希望你能有)。

後來上網查了一下演出方的新聞稿,有這麼幾句抄錄在此:「此劇創作與眾不同,在內容和表演形式上既繼承傳統題材的精華,同時又有新意……把她與裴舜卿之愛,和除奸愛國之情有機地糾葛在一起。從而使劇情和人物都較之原著更為豐富,也更為適合今人的審美心理。用豫劇之美再次闡釋的『這一個』《紅梅記》充滿新意,其複雜的、具有創新意識的人物刻畫與獨特的戲劇表現手法,無不使人感到:這個戲既是傳統經典的傳承與化用,又是現代藝術的豫劇演繹與創造……悲憤滿腔的李慧娘死而不屈,火燒半閑堂,譜寫了一曲偉大女性的頌歌。」

定位如此遼闊,於是裴舜卿這個南宋太學生儼然乾坤大挪移,成了火燒趙家樓的青年。而李慧娘也擺脫了怯弱恐懼,面對賈似道的淫威,表現出一種簡直算得上是迎刃而上的大無畏。

——可是,對這樣一個早已婦孺皆知的大IP進行這樣的「再創作」真的好嗎?它合於人情世理嗎?它能令人信服能令人感動嗎?對不起,這樣的強行「拔高」愧我接受無能。

整場戲只有「見判」與「追殺」兩場改動不大,而這也恰恰是全劇最精彩的段落。演員的表演吸引著我不錯眼珠地盯著舞台,唯恐錯過什麼。身體好像被一條無形的線牽引著,不由自主地前傾,那種「離舞台哪怕近幾厘米也好」的心理你懂的。於是這一晚上我就在不安於席如坐針氈與目不轉睛歡喜讚歎兩種狀態中來來回回地切換,在近似精分中完成了一次不知如何是好的觀演體驗。總體的感覺是氣惱——好東西被糟改的氣惱;還有心疼——演員們可真不易,要記住那麼多扯天扯地高舉高打的大詞兒。

回家的路上趕緊打開駱老的《紅梅閣》聽了一遍;到家後,趕緊點開1981年胡芝風與詹國治老師聯袂演出的戲曲電影《李慧娘》,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鼻子,那種懊糟的感覺才稍得舒解。電影時長一個半小時,已經刪減了很多戲份,而且戲曲舞台上寫意的表演一旦落在實景中,視覺效果便折損得厲害,許多華彩段落特別是追殺的場面,只能腦補如果是在舞台上呈現,該是多麼精彩火爆。儘管如此,單單是文戲的部分,便看得俺淚如雨下肝腸寸斷心服口服痛哉快哉。

僅僅因為她一聲情不自禁的讚歎就要被佔有慾強大到極度變態的威勢人物生殺予奪身首異處,這樣的不公不義,李慧娘的復仇動機難道還不夠嗎?一定要宏大敘事來加持才夠分量嗎?胡芝風這位從清華大學工程物理系退學從藝的藝術家,在創作談中,特別說到她就是要將李慧娘生前的嬌怯與死後的激越形成一種靜與動、柔與剛的反差,這樣的節奏才好。在「訪裴救裴」中,兩個被命運捆綁在一起的男女,上演了全套的喜怒哀樂悲恐驚,其層層遞進其細膩豐富,令人嘆為觀止。裴生雖然盼望能逃出生天,但當他擔心這個出手相救的女孩有可能會被他連累,寧願就死。他提出雙雙逃走的方案,「裴舜卿恩難忘,出府去生死禍福由我承擔,你好比雪梅寒中放。慧娘,你我做一個患難知己又何妨」;當終於得知眼前人已是陰間鬼,他一個殭屍摔倒地不起:這既是一個人正常的反應,也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痛疚,更是痛失知己的悲傷。「想你為我而死,死後又來救我,這樣的深情厚義,你縱然是鬼我又有什麼害怕的呢?我情願隨你到地府存身」。這樣的裴生,完全值得上那句「美哉,少年」;他與她,有敬有恩有情有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該多好,可是,悲劇就是毀壞美好的東西給人看。

這才是驚心動魄的人間情感,不知比人為拔高的「高」高到哪裡去了。

儘管如此,我卻一點也不忍苛責演員,如果說這一版李慧娘的許多橋段如芒如刺,那也全然與他們無關。

我親眼看見過這樣的情形,話劇導演從工地上拉來一車工人,他們穿上戲服在舞台上跑來跑去,就成了《大將軍寇流蘭》里的「烏合之眾」,毫不違和。這種操作對戲曲而言完全不可想像,身體未經嚴格規訓的「素人」即使是扮一個一言不發的龍套也不能夠。何況,李慧娘這個角色是花旦、青衣、刀馬旦和武旦行的結合,沒有文武雙全的本錢,誰敢碰她?事實上,本次演出的女主角扮相漂亮,唱念做打樣樣不弱——這種戲,能夠順利地「拿下來」,演員就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此這般的改編是雙重辜負:辜負了前輩幾代戲人對這個故事反覆琢磨終臻完滿的一路艱辛;也辜負了演員一身的本事和來之不易的表現機會。

近年創新是個熱詞,各地文藝院團交出的作業多是新編戲。也偶見對傳統經典的翻新,實際效果如何?觀眾是否買賬?存疑。僅就我自己有限的觀戲經歷,這類改編絕非孤例。兩年前,也曾喜滋滋興沖沖地去看川劇《柳蔭記》,入場前,滿耳好聽好玩兒的四川話——好多川人都來看家鄉戲了。汪曾祺先生曾經高度讚美川劇,而我自己也很慶幸終於可以在現場看一場川劇老戲。然而,也是「老戲新編」,據說劇團花錢請了一位來自台灣的編導,這位「遠來的和尚」對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最大的改動是:化蝶變成化鴛鴦。我鄰座是位上歲數的老先生,看完戲我問他感覺如何,老先生說:「瞎改,不過好歹把老戲裡最經典的唱都留下來了。」

這兩天有人貼出四川某地宋代雕塑「慘遭修復」的對比圖,一時刷屏朋友圈。嗚呼,佛頭著糞卻自認為是錦上添花,塗紅抹綠還自覺是修容增輝,學養不足膽子賊大,唉,爭先恐後地表演著審美大退化。

文| 得得

本文刊載於2018年08月07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報》B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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